金毋意拿来药膏和绷带,给少年包扎伤口。

    一边包扎一边数落:“你是不是傻,劈个柴将自己劈得伤痕累累。”

    他狼狈地笑了笑。

    笑完,眸底又浮起一缕苦涩。

    她问:“痛吗?”

    他摇头:“不痛。”

    她叮嘱:“这几日都不准碰斧子了。”

    他点头:“好,我都听小姐的。”

    包扎完伤口,二人肩并肩坐于屋外的台阶上。

    月色如水,照得四下里一片澄净。

    虫鸣声不断,让寂静的夜多了几许生机。

    她仰头看月,语气意味深长。

    “梦时,你现在是不是过得不开心?”

    他矢口否认,“没有。”

    “那你为何要伤害自己?”她转头看他。

    二人在月光下莹莹对望。

    昏暗的光影里,他们目光朦胧,神色隐?。

    明明近在咫尺,却犹如远隔天涯。

    片刻后他终于垂首。

    喃喃低语:“小姐金尊玉贵,怎能……给顾不言做外室。”

    她面色一滞,随后笑了笑:“那不过是作戏,莫非你在为此忧心?”

    少年抬眸,脱口而出,“今日之情状又怎像是做戏,俨然是……家人团聚。”

    “梦时。”她厉声唤出他的名字。

    他被唤得一怔。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我们好不容易才活下来,好不容易才走到今日这一步,你怎可这般误解我?”

    又说:“梦时,我们俩才算是家人。”

    少年再次垂首,以拳支膝。

    “我错了,对不起。”

    “我只是担心……到某一日,小姐不愿再跟我回梦家庄。”

    她挪动身子,朝他挨近寸许。

    “你放心,待金家案了结,我定第一时间跟你回去。”

    少年闻言胸口一松,好似连肩膀也软下来。

    带她回梦家庄乃是他此生夙愿。

    为此,他愿忍受一切难堪、屈辱、狼狈。

    忍受那些如烈火般在心底燃烧的不甘!

    不就是一个顾不言么?

    不就是一颗有利用价值的棋子么?

    他怎配得上他的计较?

    少年低语:“我再不敢……误会小姐了。”

    她点头,“这样就对了。

    僵持的氛围终于得到缓和。

    她看着他:“梦时,你放轻松点,要笑,笑起来才好看。”

    他便对她弯唇一笑,笑得双眸如弦月。

    她说,“往后再不许生闷气弄伤自己了。”

    他说:“好。”

    她说:“明日我们一起去扶风寺,早点探明真相。”

    他又应了声“好”。

    月华如水,映出他满目的温柔。

    次日二人起了个大早。

    草草用完早膳,便坐上马车去往扶风寺。

    十日期限已到,扶风寺那位住持或已归来。

    今日天气晴好,路途比那日易行了许多。

    不过巳时便顺利到达寺庙门口。

    寺中香客也比那日多了不少,纷纷攘攘来往不息。

    二人避开人群,找了条逼仄的甬道插过去,很快到达后厨。

    继而从后厨众多的屋子里找到了正在干活的明净。

    明净忙将手中活计交给同休。

    领着二人至清静处,“你们来得正好,住持清早刚回寺。”

    金毋意心头一喜,“还烦请明净师傅帮忙引荐。”

    明净点头:“待会儿小僧要给往持送早茶,你们跟着小僧便是。”

    金毋意垂首道谢。

    约莫等了一刻钟左右。

    明净便端着早茶领二人去住持禅房。

    那禅房在寺庙的西北角,位置甚是隐蔽。

    几人拐过好几条甬道,又爬上几十道台阶,终于来到一列排房前,住持就住在排房最中间的位置。

    明净先进屋道明原委,随后再让二人进屋。

    屋内甚是简陋,除了床榻再无别物。

    靠榻的那面墙上挂着一副裱框,里面仅一个字:定。

    其字迹龙飞凤舞,遒劲有力。

    住持年过五旬,一袭纳衣,面容清瘦。

    见二人进屋,忙双手合十施礼,语气和蔼:“贫僧法号闻觉,不知施主因何而来?”

    金毋意正在看那个“定”字。

    闻言忙收回目光,也福身行一礼,“小女今日特意前来,是想向法师打听一人。”

    闻觉面色和善:“姑娘但说无妨,贫僧尽己所能相帮。”

    金毋意松了口气,“小女想打听之人,乃法师相熟之人。”

    说完便掏出袖中画像,恭敬地呈过去。

    闻觉伸手接下。

    打开画像的瞬间,他神情猛然滞住,犹如石化了一般,只剩那托着画像的双手在悄然抖动……

    金毋意看在眼里,“法师定是认出了此人吧,听闻他曾来找过法师,不知他当时说了什么?”

    闻觉敛住神色,一言不发。

    随后将画像卷好,送到金毋意手中,“实在抱歉,贫僧不识此人。”

    金毋意怔住,一眼看出他在撒谎。

    “法师刚还说要帮我们,为何此刻不愿坦言相告?”

    闻觉再次双手合十:“贫僧话以至此,二位施主请回吧。”

    梦时上前一步想要反驳。

    金毋意却一把拉住他,示意他别冲动。

    随后她转身指向墙上那个“定”字,“这个字便是画中人所写吧,底下那一撇可不是寻常人能轻易学会的,法师将其裱好挂于榻前,可见与画中人情谊不浅,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法师为何要以诳语欺人?”

    闻觉面色不变,避实就虚。

    “路有尽头,寿有终点,万事随灯灭,祸福亦无解,不如勿念、勿忆,以免祸起萧墙。”

    “法师隐瞒实情乃是因为惧祸?”

    闻觉唯应一句:“阿弥陀佛。”

    “法师就忍心看着自己的友人被冤死?”她的声音愈发沉重,“被冤致满门被屠?”

    闻觉兀地沉默了。

    简陋的屋内,只余几人隐隐的呼吸声。

    片刻后闻觉终于开口:“姑娘究竟是何人?”

    金毋意上前一步,句句铿锵:“小女乃金明赫之女金毋意,苟活至今,便是为了替父澄冤。”

    一听到“金明赫”三个字,闻觉面上隐有悲色。

    他转眸看向墙上那个“定”字,又意味深长地看了金毋意几眼。

    不问、不疑,亦不探。

    他语气平静,“贫僧刚云游归寺,颇为疲累,不如金姑娘明日再过来吧,待贫僧休整一夜后再将所知内情告之于姑娘,可好?”

    “法师所言当真?”

    “当真!”

    “请问明日何时?”

    “明日此时。”

    金毋意胸口一松,福身应了声“是”。

    随后便出了禅房,与梦时回了世安苑。

    这一夜她睡得极不安稳。

    从金家满门被斩到如今已过去数月,她虽每日绞尽脑汁想要探得真相,但从来没有一刻如此刻这般接近过真相。

    只要天一亮她便可去扶风寺。

    便可从闻觉口中获知父亲当时的想法。

    或许他早已料到金家会出事吧?

    更或许他还料到了害他之人是谁。

    此人也定是许之墨背后之人吧?

    金毋意越想心绪越激动,越激动越睡不着。

    偏偏时辰也走得格外慢,屋外的天迟迟不亮。

    后来她干脆不睡了,披衣起床去屋外。

    屋外月华如水,万物皆笼于其中,如诗如画。

    梦时正坐在屋外的台阶上看月,瘦长的身影被月色投到地砖上,显得愈加幽暗而颀长。

    她走向台阶,“梦时是睡不着么?”

    少年忙起身,“小姐不也睡不着么?”

    两人相视一笑,肩并肩坐在了屋外的台阶上。

    抬眸远眺,夜色下的山脉如一副淡淡的山水画。

    看上去极为厚重,却也极为轻盈。

    “小姐是在想明日去扶风寺的事吧?”

    “嗯,想早点知道真相,早点为父亲翻案。”

    “倘若真能拿到证据,小姐打算如何行事?”

    金毋意望着远处山峦,重重吐了口气。

    “我知这城中官官相护狼狈为奸之事不少,届时,咱们仍要借用顾不言手中的权力,否则,怕是澄冤无望。”

    少年握了握拳,心头沮丧又懊恼。

    “既然小姐将希望都寄托在顾不言身上,为何这次扶风寺之事不直接让他出面?”

    “求人次数太多,必令其心生厌烦,不如盯准关节点,缓缓来求。”

    她又说:“梦时,你不必为我难过,在顾不言那里,我所求皆得,没什么好埋怨的,待事了,咱们便离开这个地方重新开始。”

    少年目露欢喜,沮丧与懊恼也瞬间消弥。

    他低声应了个“好”,随后轻轻伸手,想去揽住她的肩。

    但指尖还未及触到她,手又悄然缩了回来。

    他终是不敢,终是害羞。

    终是害怕她的拒绝。

    但他仍是心头愉悦。

    “梦家庄四面环山,郁郁葱葱,小姐定然会喜欢。”

    她微微一笑,点头“嗯”了一声。

    他又说:“小姐爱书,到时我给小姐建一个大大的书房。”

    她又笑着应了个“好”。

    夜风微寒,却也清新润腑。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如此近一个时辰,东边终于有了朦胧的光亮。

    二人匆匆洗漱后啃了两块玉米饼子,这便坐着马车去往扶风寺。

    今日仍是天气晴好。

    马车一路疾行,很快便到达太阳山。

    他们如先前那般下车后步行。

    不过才走了两刻钟,便一眼望见高高耸立于山顶的扶风寺。

    只是那大门半掩半敞,竟不见一个香客。

    梦时不解:“那日下雨都有不少人,今日怎的这般消停?”

    金毋意更是不解,“那门楣上为何还飘着白帆?”

    梦时一怔:“莫非是丧帆?”

    两人顾不得闲聊,匆匆行往大门处。

    正欲跨进寺内,却见一沙弥从门里走出来。

    双手合十:“今日寺内有丧,不便接待香客,二位施主请回吧。”

    金毋意忙解释:“我们并非香客,乃是与闻觉法师约好今日相见,还烦请小师傅能通融一二。”

    那沙弥看了她一眼,眸露悲色:“闻觉法师已于昨夜圆寂。”

    金毋意瞬间顿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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