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毋意跌落悬崖的瞬间,心间漫过巨大的悲伤。

    她终是没能杀了许之墨。

    终是要死在他手里!

    梦时能不能顺利脱身呢?

    若知道她的死讯,他定然会很难过吧?

    顾不言会不会派人来寻她的尸身?

    山中多兽类,她又会不会尸骨无存?

    她向来不是个轻易屈服之人。

    可面对此情此景,却也不得不认命。

    活了不过短短十六载,竟要这般仓皇离世。

    金毋意最后看了眼飞快滑过的崖壁,绝望地闭上了双眸。

    罢了,这一世输了,来世再搏回来吧。

    就在她全心赴死之时,后背却猛地撞上一个胸膛。

    继而腰间一紧,似有人揽她入怀。

    她惊愕抬眸,一眼望见了顾不言白皙而冷峻的脸。

    明媚光线下,他鼻梁高挺,下颌线坚毅,眸中尽是沉着与冷静。

    犹如英雄现世!

    犹如天神下凡!

    犹如一个漫长而朦胧的梦境。

    是顾不言来救她了么?

    她不用死了么?

    终于能活下来了么?

    金毋意喉头一松,竟有暖流漫过心间。

    她倒头埋进他怀中,并紧紧环住他的腰身。

    山风呼啸,二人仍在飞速下坠。

    顾不言瞟了眼将他抱紧的女子,嘴角暗暗一扬,随后止住下坠的身体,稍一发功,便往山腰另一侧跃去。

    约莫半刻钟,二人落到了山腰处的融洞口。

    落地半晌后她仍埋首于他怀中,沉默不语。

    好似没反应过来,也好似被吓到了。

    顾不言展开双臂,出言提醒:“金毋意,你现在安全了。”

    金毋意仍不吱声,一动不动伏于他胸前。

    他又说:“你若是在哭,最好别弄湿本座的衣裳。”

    金毋意闻言一怔。

    这才突兀地后退几步,与他拉出两尺的距离。

    她看上去甚是狼狈。

    发髻松散,满身泥灰,浑然一副身心交瘁的模样。

    他倨傲地看着她,一时竟无言。

    金毋意稳住心神,垂首回:“贫妾刚刚……没有哭。”

    她不过是有些乏力,有些劫后余生的恍惚感。

    还有一种如梦如幻的虚无感。

    她需要缓一缓,让自己回到现实。

    “多谢大人救命之恩。”她又欠身行一礼。

    “又不是第一次救你,何须行这些虚礼?”

    他不屑地瞥她一眼,掀开旁边枝叶,转身往里走:“先进这融洞再说吧。”

    “大人。”金毋意急切地唤住他。

    他回眸:“何事?”

    “求大人去山谷救梦时,许之墨派了许多黑衣人过来围攻他,贫妾担心他……寡不敌众。”

    顾不言闻言一顿,默然看着她。

    就那么定定地看着她!

    洞口狭窄,衬得他身形愈加高大挺拔。

    犹如一尊不可侵犯的神佛,气势压人。

    她再次哀求:“大人?”

    “你很在意他?”他哑声问。

    她低声回了个“是。”

    “所以,你不能没有他?”

    她声音哽咽:“贫妾自小与他一块儿长大,在金家……”

    “罢了,无须多言。”

    他突然打断她,面上带着几许不耐:“已有锦衣卫随我进山,你那护卫自然不会有事。”

    说完转身就往洞内走,懒得再理她。

    金毋意长舒一口气。

    只要梦时没事,她心中便大石落地。

    抬眸四顾,这融洞位置甚是隐蔽。

    四下里枝蔓丛生,竟无一条行走之道。

    她只得提脚跟在了他身后。

    穿过一条狭窄的通道,便到达洞中的开阔之地。

    犹如一间巨大门厅,四周挂着火把,正中摆着一个大炭炉。

    炉火上的茶水正“嗞嗞”冒着热气。

    顾不言递来一张杌子,“外头情形不明,先歇会儿吧。”

    金毋意忧虑顿起,“大人不是说锦衣卫已进山,外头……又怎会情形不明?”

    他面冷如冰:“怎么,你能确切知道外头有多少黑衣人?”

    她一哽,接过杌子,沉默不语了。

    洞内火光莹莹,暖烘烘的。

    放眼望去,各类物什一应俱全。

    不远处的角落还放置着一张矮榻。

    金毋意取下炉上茶壶,泡了一盏茶递过去。

    试探问:“大人平日里……还来这儿住么?”

    “这里住的乃是一位故人。”

    顾不言接过茶水,饮了一口,“白日里,他出门砍柴去了。”

    独孤苍白日里不只出门砍柴。

    且还打猎、采药,甚至向樵夫出售所打刀具。

    故尔,他才敢这般堂而皇之地带她进来。

    她“哦”了一声。

    一眼瞥见他手背上有血迹,“大人受伤了?”

    他不以为然:“擦伤而已,无碍。”

    “是刚刚……救贫妾时在崖壁上擦伤的么?”

    他不理她,继续淡然地饮茶。

    高大的身体弯在矮矮的杌子上,显得极为压抑和憋屈。

    金毋意心有愧意,垂首坐回到杌子上。

    “大人为何会……突然出现,救下贫妾?”

    他饮尽杯中茶水,一副漫不经心的语气:“不过是在跟踪许之墨之时,顺便救下了你。”

    “顺便?”

    她怔了怔,松了口气:“那就好!”

    既是顺便之举,那她也不算欠他太多吧?

    听到“那就好”三个字,他蓦地握了握拳。

    却也一言不发,起身将茶盏重重放回到案桌上。

    片刻后才开口,“若知你未死,许之墨定不会善罢甘休。”

    又说,“自上次那场纠葛,你已洗清逃犯嫌疑,若担心许之墨的刺杀,本座可以给你换个住处,亦或……”

    他顿了顿,似极难出口:“送你离开京城。”

    他说完便看着她,等待着她的答复。

    橙色暖光下,他的面容却极为冷峻。

    犹如经年不化的冰山,冒着森森寒气。

    金毋意迎视着他的目光,句句铿锵,“大人,贫妾不想走,亦不想换住处。”

    “你不怕?”

    “怕,但怕也无用。”

    他故作为难,“本座事务繁忙,可没那么多心思护你周全。”

    她却掷地有声:“贫妾想杀了许之墨。”

    他一顿,随后嗤笑一声。

    “又来了,你可知刺杀朝中官员乃是大罪?”

    她答非所问,“大人手中可还有许之墨的把柄?”

    “连谋害郭庭轩的铁证都不能将他送进大牢,再多不痛不痒的把柄又有何用?”

    金毋意眸中闪出泪光,心中一时千头万绪。

    她朝他行了两步,“许之墨已亲口承认,坐实父亲谋逆罪的那些信件乃是他的构陷,金家上百口人皆因他的构陷而死。”

    “如此,你若杀了他,给金家翻案时便会少一个证人。”

    “许之墨背后之人乃是张渊,通过张渊也能找到那个最大黑手,死他一个又何妨?”

    金毋意咬着牙,气息发颤:“何况,他若不死,也必不会让我活到金家翻案那一日。”

    顾不言立于炭炉旁,久久不语。

    他自是知晓许之墨与张渊之间的勾当。

    更猜到金家案或许与慈宁宫脱不了干系。

    但事关重大,若无证据,他断不能贸然定夺。

    “先离开这太阳山再说吧。”他转身往融洞另一头走。

    “大人。”

    她噗通一声跪地,声声泣血,“只要能杀了许之墨,贫妾对大人予取予求。”

    她将“予取予求”四个字咬得格外重。

    她已与他有过一次交易。

    已将世人眼中最珍贵的贞操给了他。

    眼下再交易一次又何妨呢?

    她相信,只要她开口相求,他必会允诺。

    但凡他允诺,她也必满足他的身体需求。

    哪怕在这简陋的融洞里行事,她也在所不惜。

    顾不言回眸看她,英挺的五官里不见丁点情绪。

    他说:“你先起来吧。”

    她仍跪伏在地,不起来。

    他又说:“你是在逼迫本座?”

    她摇头:“贫妾是在‘求’。”

    隔着半丈的距离,她跪,他立。

    好似从第一次见面起,他们就以这样的姿态对峙。

    看似她是跪伏在地,实则是步步紧逼。

    看似他是傲然而立,实则是次次后退。

    “你若再不起来,本座便先行离开了。”

    他的语气变得又冷又硬,好似在压着火气。

    金毋意心头惴惴,却也知道僵持无益。

    看了他一眼后,应了声“是”,这才从地上爬起来。

    眼下他固然没应下,但也没立即拒绝。

    那就等离开太阳山之后再说吧。

    她提脚跟在了他身后。

    二人沿着融洞内的通道往里走。

    越走光线越暗,越走通道越窄。

    到最后,便不得不举着火把前行。

    金毋意不明就里:“大人,咱们这是要去哪里?”

    他似不想废话,“别多问,跟上便是。”

    她只得乖乖闭了嘴。

    又行了约莫半刻钟,前面出现一条地下河。

    幽暗的光线下,河水宛若白练,潺潺流淌。

    而河岸竟还摆着一叶小小的扁舟。

    “这是大人的故人留下的么?”

    他“嗯”了一声,弯腰扶稳舟弦:“上去吧。”

    金毋意提起裙摆上了舟。

    顾不言抽掉舟锚随后而至,继而摇桨而行。

    小舟破水而过,荡起一圈圈涟漪。

    昏暗的河面,凉风轻拂,水声与桨声温柔交织,竟是一幅难得的惬意画面。

    金毋意心绪舒展,主动挑起话头。

    “没想到大人竟也会摇桨。”

    他好似没心情闲聊,不理她,只顾着一下一下地趋舟而行。

    她又问:“这条河很长吗,会通向何处?”

    他仍是板着脸不理她。

    她无趣,瞥了他一眼。

    “既然大人不想聊天,贫妾闭嘴便是。”

    “这条河直通城中。”他突然开口。

    她一顿,“哦”了一声。

    却也心头疑惑,不知该不该继续与他聊天。

    他却接着说下去,“从地下河出去,所耗时辰固然长一些,却也能绕过山中的厮杀,平安入城。”

    他语气平静,向来肃穆的面色在水光映照下,竟多了几分柔和。

    金毋意心知这是在为她考虑。

    毕竟他乃锦衣卫指挥使,不会害怕什么厮杀。

    而她却手无缚鸡之力,为求万全,绕道而行自是最为稳妥。

    她由衷地道了声:“还是大人思虑周全。”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

    随后扭头继续摇桨,沉默不语了。

    二人就这般在河上行了一个多时辰,前方才隐隐透出光亮。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扁舟才从地底驶入地面,驶入了城中的相思河。

    相思河水域极广,相当于小半个周国的面积。

    国内数座州府皆沿河而建,甚是宏伟壮阔。

    此时天色已暗,荡漾的湖水倒映城中灯火,犹如点点星河。

    正是上巳节,湖面船只来往如梭。

    尤以华丽的画舫最为惹眼。

    许多人趁此时节邀朋宴饮、游湖,不甚欢喜。

    顾不言欲将小舟靠岸。

    却发现金毋意正盯着不远处一艘画舫发怔。

    那画舫舫身巨大,镶金翘顶雕梁画栋,尤以船身悬挂的几个巨大同心结最为夺目,在众多画舫中显得鹤立鸡群。

    他随口问,“怎么,你上过那艘舫?”

    金毋意答非所问:“城中游湖之人皆以上此舫为乐,偏偏舫主是个贪得无厌的老头,见上舫者众,常坐地起价。”

    “你同谁上的此舫?”

    她沉声回:“许之墨。”

    他一顿,暗暗握紧手中之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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