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是第三夜。

    郭婉儿又开始在桌旁给许之墨泡茶了。

    屋外下起了倾盆大雨,哗哗声不止,好似要将整个天地淹没。

    许之墨脚步无声,行至桌旁,突然从背后抱住她。

    郭婉儿吓得一声尖叫,差点扔下手中茶壶。

    “本想逗一逗你,却反而吓到了你。”

    他取下她手中的茶壶,置于案桌上,随后手臂一收,抱紧了她,“在自个儿家里,何须这般紧张?”

    郭婉儿缓了缓,努力稳住心神。

    她本也是个胆小的。

    可经历了这两日的“惊心动魄”,胆子倒变大了不少。

    今日便是他的死期了!

    今日她便能大仇得报了!

    她怎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让他对自己起疑呢?

    “我哪有紧张,不过是夫君这一抱……太突然了。”她语带羞怯,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

    许之墨就喜欢她这副娇羞的模样。

    不由得将下颌抵在她头顶,声音温柔:“婉儿,你别动,让我好好地抱一会儿。”

    “夫君今日怎么了?”她故作不解地问。

    “没怎么,就是,”他顿了顿,“无来由地觉得不安。”

    郭婉儿闻言心头一颤,莫非他感知到了自己的死期?

    她强压下情绪,温婉地笑了笑,“雨声催人眠,夫君该在今夜睡个好觉才是,何故会不安呢?”

    许之墨松开了她,拉着她走到窗牖前。

    此时窗外黑茫茫一片,哗哗的雨水飘过来,溅出一片水汽。

    他指着窗外,语气不疾不徐,“看到那道院墙了吗,以前那里是一条甬道,多年前也是在这样一个雨夜,我娘亲因病重动用了府里的人参,而被侯夫人打得奄奄一息,她死前定是想要再见我一面,故尔才冒雨往青玉轩爬过来,直至爬到距青玉轩仅剩几丈远时……力竭而亡,到死,她也未能如愿见到我。”

    郭婉儿听得后背一阵发冷。

    明明他是个可怜人啊,可偏偏将她也变成了可怜人!

    她气息隐隐发颤:“所以,夫君自此无法在雨夜安睡?”

    许之墨收起情绪,温柔地看向她:“但自从遇到婉儿,我便不再讨厌雨了,夜里也睡得安稳多了。”

    毕竟,他与她也是在雨天相遇。

    “如此,我便放心了。”

    郭婉儿微微一笑,抬手关窗,并栓紧了锁扣。

    随后转身将屋内的其余两道门也牢牢栓上。

    他疑惑:“婉儿为何要将屋子关得这样紧?”

    为何?自然是为了防备屋外的护卫闯入坏事。

    她已无退路,今夜是她与他的战斗,只能成,不能败!

    “昨夜在榻上,夫君弄出的……声响实在不小,我担心被外人听了去,故尔……才将门窗关得严实些。”她面带娇羞。

    许之墨闻言一顿,“还是婉儿想得周到。”

    随后禁不住意动,咬住她的耳朵:“那今夜我便小点声。”

    郭婉儿摆脱他的禁锢,拉着他往床边走:“时辰不早了,夫君明日还要上值,当早些安置才是。”

    他应了声“好”,总算放开了她,继而转身去铺床。

    她也转身行至桌案旁继续泡茶。

    茶水已倒入盏中,她略一弯腰,滴入几滴千金子。

    水面轻漾,片刻后便无声无息了。

    她端着杯盏走向他:“夫君再不喝,这茶水就该凉了。”

    许之墨接下杯盏,转手置于一旁的案几上,继而抱着她坐上床沿,道了声“辛苦婉儿了”。

    又说:“明日我下值早,你若在府中闷得慌,我便陪你去街上逛逛,买些你喜欢的物件儿,可好?”

    这几日他明显感觉她温顺了许多,自然也要对她稍稍宽纵些。

    “明日?”她怔了怔,心想你哪里还会有明日!

    “对,明日。”他说。

    她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应了声“好”。

    许之墨见她应下,一时也喜不自胜,转头端过茶水,一口饮尽。

    郭婉儿怔怔盯着他。

    看着他放下茶盏,用指腹抹掉唇上一抹湿润。

    看着他言笑晏晏,随后将她从腿上放下,转身上榻。

    他急不可耐地催促:“婉儿你快些去收拾,我在榻上等你。”

    她看着他,就像在看着一个物件儿,一个没有生命的死物。

    更确切地说,像是在看着一具尸体!

    没错,这个与她同床共枕之人,很快就要变成尸体了。

    她不禁有些胆怯,又有些慌乱。

    连忙拿起杯盏转身往案桌走,随后坐于铜镜前卸下妆发。

    她在拖延,不想再回到那张床榻。

    她也在等,等着床上那人毒发身亡。

    金姑娘说,此毒连饮三日便会死于无形。

    却没告诉她从最后一次饮下到死去,究竟需要多长时间。

    许之墨在催促:“婉儿,你还要多久?”

    她急忙回:“很快了,你再等等。”

    许之墨却已趿鞋下床,行至屏风处,慵懒地看着她:“婉儿的面色为何那样白,怎么了?”

    郭婉儿胸口一紧,忙摆出笑脸:“白吗?没想到这柔肤膏竟还有增白的效果呢。”

    她看似意外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道了声,“多谢夫君了。”

    “婉儿谢我做什么?”

    “因为柔肤膏是夫君买的呀。”

    许之墨一怔,竟想不起自己何时给她买过柔肤膏。

    毕竟,他给她买过的礼物实在太多太多了。

    他提步行至她身侧,“婉儿喜欢就好。”

    说完一把抱起她,转身走向床榻。

    烛火熄灭,榻上又是一场欢好。

    郭婉儿这次应付得极为艰难,她无心无欲,甚至还差点因心生厌恶而呕吐。

    所幸许之墨极其投入,压根没发现她的异常。

    待一切归于宁静,她也总算长舒一口气。

    许之墨心满意足。

    在她耳边呢喃一句“婉儿你真好”后,便抱着她沉沉睡去。

    她睡不着,想甩脱他,却又怕弄醒了他。

    寂静的夜里,耳衅只剩哗哗的雨声以及许之墨均匀的呼吸声。

    他还在呼吸,一直在呼吸,就那么平稳地呼吸着……

    她想,这呼吸声何时能消失呢?

    她想,他呼出最后一口气时会是怎样的感觉呢?

    一切都没有答案,一切都需要等待。

    四更时,许之墨终于毒发了。

    那时她竟然睡着了,是许之墨推醒了她。

    乍一醒来,她还有些懵,反应不过来。

    朦胧的黑暗里,许之墨手捂腹部靠在床头,艰难出语:“婉儿,我……我腹痛,你速去找阿四,让他……让他去请医官。”

    她猛的醒神,快速披衣下床。

    随即点燃烛火,于烛火中怔怔看着他。

    许之墨面色苍白满头大汗,似猫一般蜷紧身体,抵抗着巨烈疼痛。

    他再次喃喃请求:“婉儿,你……快去呀。”

    这个男人向来歹毒,视人命如草芥,又何曾这般无助过。

    她仍怔怔立于屋中,一动不动。

    她怎么会去呢,她又不傻!

    许之墨似已忍无可忍,在榻上挣扎几下,继而裹着薄毯“噗通”一声滚落床沿,滚到了她的脚边。

    她吓得后背一紧,赶忙往后退开。

    许之墨匍匐在地,抬头看她:“婉儿,你……怎么了?”

    她的冷漠令他觉得陌生。

    她不是温婉恬静么?不是温柔体贴么?

    此刻看到他痛苦,为何会无动于衷?

    “婉儿,我好痛啊……”他哀鸣着。

    郭婉儿又往后退出几步,拉开与他的距离。

    随后她朝紧闭的门窗张望几眼,确认不会有人突然闯入,也确认屋内的动静无人知晓。

    她气息发颤,眸中隐隐闪出泪光。

    时至此刻,她也无须再遮掩。

    “你也知道痛了?”她的语气又冷又沉。

    他闻言略略一顿。

    额角青筋凸起,双目赤红,死死盯着她。

    哪怕忍受巨烈痛疼,他也想从她脸上洞察出异常。

    “婉儿……你这是何意?”

    郭婉儿咬了咬唇,声音哽咽:“当日,你弄哑我父亲时可曾想过他会痛?你挑断他手筋脚筋时,可曾想过他会痛?”

    许之墨猛然怔住,“婉儿……你别听外人嚼舌根,我没……没做过那些事。”

    “没做过?”

    郭婉儿含泪冷冷一笑,“你都为此丢了官职竟还不承认,竟然到死都不承认?”

    “到死?”许之墨脸上猛然闪过一丝慌乱。

    他忍痛爬向她:“婉儿你在说什么浑话,什么到死,什么意思?”

    深夜的屋中,他艰难逼近,她则步步后退。

    直至他力竭,猛的朝地上吐出一口黑血。

    二人才蓦地止住动作。

    他看着自己吐出的黑血,瞬间沉下面色。

    片刻后他抬头看她:“我中毒了,对吧?”

    她颤声问,“没错。”

    “是婉儿你……”他也气息发颤,眸中也隐隐闪出泪光:“下的毒,对吧?”

    她又应了声,“没错。”

    他本双肘支地,闻言身子一软,直接瘫软下去。

    他想到这几日她无来由的温驯,想到她每晚给他倒的茶水,一时竟哽咽难言。

    他算计过多少人啊!

    外有位高权重的郭庭轩,内有养尊处优的许家主母,甚至连父亲与兄长也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生来便直面世界的残酷,故尔不信人,亦不惧事。

    唯有这个叫郭婉儿的女子是他的软肋,是他的悲喜。

    是他全部的幸福,亦是他能看到的唯一光亮。

    却没想到,他竟被她算计了。

    他如何能想到啊!

    许之墨泪湿眼角,悲苦难当。

    他说:“婉儿……你可是我最爱的人啊!”

    他说:“我竟从未想过婉儿会来害我啊!”

    说完他又朝地上吐了一口血。

    血迹染黑了他的中衣,也染黑他身前的地砖。

    他吸住气,喃喃问:“是谁……告诉你我谋害岳丈之事?”

    郭婉儿冷着脸,没应声。

    他又问:“你给我下的是何毒?”

    她说:“无解之毒。”

    “谁给你的毒药?”

    她又不吱声了。

    泪水沿着他的眼眶汩汨而下。

    他悲愤交加,“咱们是夫妻,你竟对我无半点情分,你竟真的想我死,婉儿你……好狠的心啦!”

    他咬了咬牙,眸中浮起几许狠厉,随后吃力地喊着“来人、来人”。

    但凡阿四听到他的喊声,定然会破门来救他。

    他才不信什么无解之毒,他定然还有生机。

    但他的声音软弱无力,再加之正值深夜门窗紧闭,屋外全无动静。

    “你别白费力气了,不会有人听到你的喊声。”

    郭婉儿满面恨意:“早知今日,你又何必当初。”

    许之墨不甘心,不想死。

    他怎能这般无声无息地死在这个深夜,死在正当年?

    他忍着巨痛猛然发力,快速地爬到郭婉儿脚边,一把抱住了她的腿:“婉儿,你不能看着我死,你要救我。”

    “婉儿你别忘了,你父亲还在我手上,我死,他也必丧命。”

    话刚落音,只听“噗通”一声响。

    屋内的暗道门突然被推开,金毋意大步跨进屋,身后还跟着梦时。

    她说:“许之墨,我如约来取你性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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