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跪、这一声“公子”,令在场诸人大惊。

    一旁的水贼皆瞪直了眼,不敢相信此情此景。

    他们气势威严的老大又何曾向旁人跪伏过?

    玉三直接问了句:“老大,你这是……怎么了?”

    魏达伏身叩首,默然不语。

    顾不言本已虚弱至极,见此仍强撑着一口气,问:“你是何人?”

    魏达回:“卑职……乃当年顾家军校尉,李辰。”

    “魏达”不过是个假名而已。

    顾不言听到“顾家军”三个字,身子不由得晃了晃。

    金毋意忙轻轻扶住他:“大人?”

    他缓了缓,道了声“无事”。

    继而又哑声问:“如何证明你的身份?”

    魏达语带哽咽,娓娓道来:“顾家军常年征战在外,儿郎们思乡心切,口口相传的话语皆是:露是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国公爷为鼓励将士们奋勇杀敌早日还家,故尔,将弯月作为顾家军军队的旗徽。”

    他哽咽得说不下去,缓缓举起手中那枚弯月:“国公爷甚至找匠人雕了一枚玉质月亮,镶嵌在自己的铠甲上,军中谁人不识国公爷铠甲上的这枚月亮?”

    后顾辰安战败身死,甲衣软血破裂,这枚玉质月亮便是从军中带回的他唯一件遗物。

    顾不言为纪念父亲,将这枚遗物镶嵌在了自己的绣春刀上。

    没成想今日一番生死较量,竟被人一眼识得。

    他舒了口气,似已确认此人身份。

    对金毋意道一声:“没事了,安全了。”

    继而身子一软,晕死了过去。

    金毋意一把抱住他,跟着瘫坐在地。

    含泪唤着“大人、大人”,又转头请求魏达:“麻烦去传医官,赶紧去传医官啊……”

    魏达猛然反应过来,急忙吩咐玉三:“快将何先生叫过来。”

    何先生便是斧头帮内部医官。

    玉三虽一头雾水,却也转头去叫人。

    不过片刻,何先生便来了,就地探过脉象后,便让人小心翼翼将顾不言抬到屋中安顿。

    金毋意心中忐忑,“请问医官,我家大人的伤势可要紧?”

    何先生面色紧绷:“外伤颇重,所幸有真气护体,不过也须得好生将养一段时日了。”

    又说:“这位大人伤口杂乱,还烦请姑娘帮着老朽一道清疮。”

    金毋意应了声“是”,这便给何先生打下手。

    莹莹烛火下,顾不言浑身是血,衣衫破碎。

    伤口与衣衫粘连,难以剥离。

    她只得用剪子将衣衫剪碎,再将其一块块从他身上拿开。

    抬眸看去,伤口纵横交错,从他的背、腰、腹再到胳膊,混相交织,血肉模糊,俨然已不剩一块好肉。

    金毋意不禁喉头哽咽。

    脑中兀地闪现出他一步步挨刀的情景。

    一步步奋力走向她的情景!

    若一开始她与他之间只是交易与利用。

    那今日,他对她,却是义无反顾地以命相护。

    她劫后余生,他却人事不醒。

    她之所欠,当真一生难偿了。

    想到此,无边的内疚漫过心头……

    清理完伤口已是深夜。

    顾不言仍是昏睡不醒。

    魏达亲自送来膳食,“忙了一宿,金姑娘吃些吧。”

    他语气恭敬,与之前判若两人。

    金毋意面色冷淡,“我这会儿吃不下,烦请帮主端走。”

    魏达也心有愧意:“今日之事确实是个误会,我也不知……竟是故人相遇,还望金姑娘莫要……”

    “帮主不必向我解释。”

    她兀地打断他:“还是待我家大人醒来了,再来与我家大人说吧。”

    魏达只得应了声“是”,转身出屋。

    这一整夜,魏达都默然守在屋外,任谁来劝也劝不走。

    屋内的金毋意也守了一整夜。

    但一整夜也不见顾不言醒来。

    之后的三日,他也没能醒来。

    这三日里,魏达派去清水桥的精锐已返回一半。

    魏达又差人将梦时与江潮几人也请到斧头帮营地。

    本是针锋相对的两路人,突然冰释前嫌,彼此都有些不适应。

    梦时将金毋意拉到一边:“那帮主当真安的是好心?”

    她点头:“从眼下他对顾不言的态度来看,应该是无碍的。”

    少年松了口气,抬眸看她,见她一脸憔悴。

    却又觉得不仅仅只是憔悴,好似她身上某些东西发生了变化,变得飘忽而陌生。

    少年一时疑惑,转而相劝:“小姐也不必事事躬亲,照顾顾不言的事,交给江潮他们便可。”

    金毋意垂首,默然无言。

    “小姐为何不说话?”

    “梦时,顾不言是因为我才受了这么重的伤。”

    “可若不是顾不言执意要带小姐出门,小姐又怎会被掳?”

    金毋意顿了顿,似是无力争执。

    片刻后才道了声:“终归是我欠他太多。”

    少年的神色里露出几分失落,“小姐这是……被他感动了?”

    金毋意黯然摇头。

    少年追问:“莫非是小姐对他动心了?”

    “梦时!”

    她无奈地瞥了他一眼:“眼下我哪有闲情动这些心思,我不过是……觉得不安。”

    “他对我以命相护,我照顾他一下又算得了什么呢?”

    少年怅然垂眸,扶了扶额。

    片刻后露出一抹牵强的笑,“小姐是心善之人,当日我受箭伤,小姐也是这般彻夜照顾。”

    又说:“反正我会一直陪着小姐,待事情了结,我便与小姐一起离开这是非之地。”

    金毋意点了点头:“你不胡思乱想就好。”

    随后又道:“我先去看看顾不言的药熬好了没有。”

    少年心里某些东西在悄然裂开,但嘴角仍挂着那抹牵强的笑。

    “小姐快去吧。”他说。

    他静静看着她离去的背影。

    他想,小姐是不是真的在变?真的变了么?

    若真的变了,他能怎样?

    金毋意将汤药送进屋时,何先生正在给顾不言诊脉。

    她急忙问:“不知我家大人的病势可有好转?”

    何先生长舒一口气:“伤口在愈合,脉象也平稳了不少。”

    又问:“这几日的汤药可都喂下去了?”

    她点头:“都喂下去了。”

    他昏迷不醒,汤药难喂,她只能一小勺一小勺地喂,有时甚至不得不嘴对嘴喂。

    “辛苦金姑娘了。”

    何先生笑了笑,起身收起脉枕:“过两日应该就能醒了。”

    金毋意胸口一松,忙福身道谢。

    顾不言醒来时已是第五日凌晨。

    那时金毋意正趴在他身侧打瞌睡,还做了个梦。

    在梦里,顾不言被人砍得血肉横飞,最后被活活砍死了。

    她抱着顾不言的尸身一直哭,一直哭……

    泪流下来,沿着她的眼角滑到耳后,又滑到了被单上。

    顾不言忍着伤口的疼痛,抬手轻轻给她拭泪。

    宁静的夜晚,她熟睡的面容与她晶莹的泪水都带着某种蛊惑人心的力量,那样温婉、那样脆弱,那样美。

    美得不真实,像幻觉,像另一场梦境。

    当他再次给她拭泪时,她身子一颤,陡然从梦中醒来。

    随后急忙起身,怔怔地看着他。

    好似一瞬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界限。

    他虚弱地笑了笑:“怎么,不认识本座了?”

    她随即一喜:“大人醒啦。”

    继而转身就要出屋:“我去找何先生。”

    他出声阻止:“不用了,明日再说吧。”

    金毋意只得回到床前。

    对视的瞬间,她又湿了眼眶。

    只得转背去打开桌上食盒:“大人几日未进饮食,先喝点粥吧。”

    他低声回:“我不饿。”

    “大人总得要吃点什么。”

    他答非所问:“你先过来。”

    她乖乖地过来了。

    立于床前,看着他。

    这个男人向来倨傲、自负、不可一世,如今却周身绷带,如病猫一般苍白、孱弱,五劳七伤。

    她一时又有些难受了。

    “你刚刚哭什么?”他问。

    她否认:“贫妾没哭。”

    “你眼里的泪迹还未干呢。”

    她转身背朝他:“大人看错了。”

    他故意痛得“嘶”了一声。

    她又急忙转过身去:“大人很痛吗?”

    “嗯,很痛。”

    他无奈一叹:“我都这样痛了,你还要骗我?”

    她顿了顿,这才垂首低语:“贫妾刚刚做了个梦。”

    “什么梦?”

    “梦到……大人被人杀死了。”

    他眉间舒展:“所以,你是在为我流泪?”

    她再次转身去倒茶,答非所问:“大人喝口水润润喉吧。”

    待她端着茶水回到床前,他仍戏谑追问:“我若真死了,你当真会很伤心?”

    她沉默不语。

    随后拿了软枕放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将他扶着靠好。

    “大人先喝水。”她用瓷勺将茶水一勺一勺喂到他嘴边。

    喂完后再用巾子给他擦净唇角。

    她对他难得这般细心而周到。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金毋意,你在愧疚?”

    她迎视他的目光:“大人九死一生,贫妾不该愧疚吗?”

    他想挪动身体,但稍一动弹便痛得厉害。

    她伸手轻轻扶他:“大人身上全是伤,别乱动。”

    他一声苦笑,清俊的面容里多了几许无奈,以及几许苍白的破碎感,“看来,你不是怕我死,而是,你怕我因你而死,对吧?”

    他看着她,等着她的回应。

    在某一刻,他甚至觉得她就要点头了。

    却又见她屈身坐上床沿,唤了声“大人”。

    她说:“不管因何人何事,贫妾都不希望大人死,贫妾想要大人好好地活着,稳稳当当地活着。”

    他靠着软枕反问:“活着为你所用?”

    她摇头:“大人给予贫妾的,已远超贫妾预期。”

    “既然远超预期,多出的部分你怎么偿还?”

    “大人……想要贫妾怎么偿还?”

    他明明伤得只剩了半条命,却仍是笑得一派风流:“亲我。”

    她一愣:“大人伤势太重,不宜……”

    “嘴唇又没伤。”他打断她。

    她面色迟疑,没答应,亦没拒绝。

    “怎么,还要我再次教你怎么‘亲’。”

    她感觉脸颊莫名发烫。

    却仍是挪到他身侧,温柔地吻上他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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