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慕白不紧不慢地饮了一口茶水,娓娓道来。

    “老朽记得,金明赫与上官祁在同一年入了老朽的学堂,那会儿他们都还小,不过是总角之年吧,两人也都聪颖好学、性情跳脱,偶有争执时,还动不动就打架,后来也不知为何,他们竟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看书写字皆伴在一处。”

    说到动情处,他嘴角弯起一抹难得的笑意。

    金毋意静静聆听着。

    在她心里,父亲是个胆小、好学、爱书法,却也贪恋美色之人。

    但在孔慕白口中,父亲却是个聪颖、好动,时不时还与人打架的顽皮小娃娃。

    她一时觉得新鲜又好奇。

    “后来呢?”她问。

    “后来待他们长到一定年岁,便有了相同的入仕志向,那时金明赫好字画、文论,上官祁却好天文、地理,两人双双入京那日,老朽还开了一坛十年好酒,给他们践行。”

    顾不言不禁问:“他们顺利入仕后,可还回来过?”

    “自然是回来过的,开始几乎是一年来一次,后来许是公务繁忙,来的次数就慢慢变少了,更难得有两人一块儿来的时候,老朽最后一次见到他们同时回来,是在庚午年的秋日。”

    孔慕白顿了顿,面色蓦地变得沉重:“往常他们回来,皆是在新元前后,那一次却是提前了,且……他们好似也并非是特意来探望老朽的。”

    顾不言疑惑:“那他们是来做什么的?”

    孔慕白说出两个字,“吵架!”

    金毋意也一顿:“吵架?”

    孔慕白点头,“没错,他们爆发了相识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她不解:“他们吵架,为何特意来前辈这里吵?”

    “老朽一开始也想不通,后来才想明白。”

    孔慕白长叹一声:“他们来老朽这儿吵,或许是觉得安全吧;后面发生的许多事,或许也与这次吵架有关。”

    顾不言追问:“前辈可知,他们因何而吵?”

    孔慕白黯然摇头:“他们关了门在屋子里吵,老朽如何能得知?不过,”他停顿片刻,“老朽隔着房门听了几句他们对对方的数落声。”

    顾不言又问:“他们数落对方什么?”

    “金明赫数落上官祁双手染血罪孽深重,上官祁则数落金明赫肆无忌惮胆大包天,吵完后上官祁夺门而出,甚至未来得及与老朽招呼一声,便怒气冲冲地离开了府邸。”

    孔慕白说完后垂首,半晌无言。

    屋内几人皆沉默下来。

    顾不言想不明白,上官祁为何会被指责为“罪孽深重”?

    金明赫为何会被指责为“胆大包天”?

    真相犹如一个内核,被表象层层缠绕。

    他抽丝剥茧,却仍对其触不可及。

    “那金伯爷后来如何呢?”他问。

    “没如何。”

    孔慕白面露无奈之色,“老朽后来也问过金明赫,问他与上官祁究竟因何而吵。”

    金毋意急忙开口:“我父亲怎么说?”

    孔慕白苦笑:“你父亲说,‘并非我不信任先生,而是此事事关重大,少一人知晓便少一份凶险’,如此,老朽便只能打住。”

    她又问:“再后来呢?”

    “再后来的许多年,他俩再未同时出现在老朽的府邸,甚至都不怎么与老朽联络了,直至前不久金家出事,老朽才再次与上官祁通了几封信,却不知,他如今竟也自戕了。”

    他说着深深提了口气,因遭受重创,他好似连呼吸也变得格外沉重,“余下的,你们便都知晓了,老朽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空气沉静下来。

    顾不言与金毋意一时无言。

    明明听孔慕白说了许多,却又好似于事无补。

    事情仍是一团迷雾,让人不知从何入手。

    一旁的沈道生瞧出端倪,兀地开口:“伯之你再好生想想,看看还说漏了什么,毕竟他们来这一趟不容易。”

    孔慕白黯然摇头:“老朽把能想到的,都说了。”

    随后他一顿,眉眼蹙起来:“还有一事,不知需不需要说。”

    顾不言立即追问:“何事?”

    “庚午年秋日他们吵架那一次,老朽记得,金明赫离开时曾无意中透露,他要去找一个人。”

    顾不言与金毋意同时问:“找谁?”

    “找一个武散官,叫什么李敬忠,此人当时好像就住在城内的什么地方。”孔慕白说着犹疑片刻:“只是不知,此人与你们要查的事情是否有关联。”

    有无关联自然是一探便知。

    何况金明赫与上官祁吵完架便去找此人,这其中定有因由。

    宛若暗夜里的星火,事情好似又出现些许转机。

    顾不言胸口一松,抱拳道谢。

    几人又寒暄了片刻。

    随后顾不言与金毋意便起身告辞,出了沈府。

    回去的马车里。

    顾不言久久沉默不语。

    她问:“大人是在想今日之事么?”

    他“嗯”了一声,“得想办法找到那个叫李敬忠的人。”

    金毋意小声提醒:“大人要谨防那只看不见的手,杀人灭口。”

    他点头,伸臂揽她入怀,道了句“放心”。

    李敬忠既曾是个武散官,便可直接在本地城卫军中打探此人。

    毕竟散官之职也不是人人可得。

    他先让江潮和魏达暗地里去查。

    但一连查探了几日,却是一无所获。

    城防军中,竟无一人识得李敬忠。

    江潮颇为无奈:“大人,莫不是孔慕白记错了?”

    顾不言没应声,在屋内踱了两步。

    转而吩咐:“以查孔家案的名义,找赵西望拿到黄册库钥匙。”

    魏达不解:“公子进黄册库作甚?”

    他沉声回,“查名册。”

    距离上次金明赫见李敬忠已过去十余年。

    年代久远,人若漂萍,查无此人也说得通。

    但只要他就任过散官一职,便会在官府卷宗里留有名册。

    名册中会记录他大体信息。

    以此信息为基础,或许能顺利找到他本人。

    于是接下来几日,几人便蹲在黄册库里寻找名册。

    数万份卷宗,浩瀚如海,几人衣不解带地找了整整三日。

    三日后,终于在一份泛黄的卷宗里看到了“李敬忠”三个字:

    李敬忠,家住姑苏城柳絮街永兴巷五号。

    于癸未年加入城防军,官至校尉,并于辛未年退役。

    因年代久远,卷宗上的字迹皆已褪色。

    连卷宗的纸张也已变脆,一触即破。

    这便是李敬忠留在官府的所有信息。

    江潮大舒一口气:“果然是退役了,好在卷宗上留有地址,咱们找到他也容易。”

    顾不言不置可否,冷眼盯着卷宗里“辛未年退役”几个字。

    也就是说,在金明赫庚午年找他的第二年,他便退役了。

    顾不言隐隐嗅出此事的不同寻常。

    他沉声吩咐:“记下地址,将卷宗复归原位。”

    江潮垂首应“是”。

    当日暮色时分,顾不言扮作商贩,江潮与魏达则扮作小厮,前往柳絮街的永兴巷。

    毕竟要防备暗处那只黑手,他们须得低调行事。

    三人很快就找到了巷弄中第五号住宅。

    那不过是一栋斑驳而破旧的老宅,门扉紧闭。

    江潮敲了好一会儿门,敲得连旁边住户也开门来探看,五号住宅的门才慢悠悠地打开。

    从门内走出一名肥胖男子,扯着哈欠,言语中带着火气,“你们谁啊,黑灯瞎火的干嘛呢?”

    顾不言上前一步回:“我是跑单帮的生意人,也是李敬忠旧友,今日路过姑苏城,特来拜访。”

    胖男扯了个长长的哈欠,扯得泪水汪汪。

    他漫不经心地回:“你们找错人了,这里可没有什么狗屁李敬忠。”说完抬手就要关门。

    江潮伸腿抵住门扉:“请问这里是不是永兴巷五号。”

    “是五号啊,但你听好了,老子姓刘,叫刘二,不姓李。”

    胖男说完怒气冲冲地关上了屋门。

    魏达做惯了匪寇,行事向来粗暴。

    他一脚踹开屋门,踹得门后的胖男一屁股坐地,痛得哇哇大叫。

    魏达可不管他痛不痛,伸脚踩住他的喉管厉声逼问:“说,李敬忠到底去了哪里?”

    叫刘二的胖男知道遇上了狠人,一时吓得浑身瑟缩:“小的真……真不认识什么李敬忠,小的……小的骗你们是狗。”

    顾不言一声轻笑,提起长腿迈进大门。

    他抬眸朝宅内环视几眼,问:“你在这宅中住多久了?”

    刘二战战兢兢回:“至……至少有八年了。”

    他又问:“这宅子哪来的?”

    “小的……买的。”

    “从何人手里买的?”

    “从……从牙人手里。”

    “牙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刘二怔了怔,不解为何要问得这样仔细。

    他思量片刻:“就是巷口那个叫张麻子的瘸子。”

    顾不言朝魏达使了个眼色。

    魏达会意,这才松开了刘二。

    顾不言蹲下来,目光森冷地盯着他,“本座现在便去找张麻子,倘若有假,本座再回来收拾你。”

    说完起身,领着江潮和魏达旋即离开。

    刘二瘫坐在地,半晌回不过神。

    “‘本座’是啥意思,莫非是个官儿?比县太爷还要大?”

    他摸着后脑勺总也想不明白。

    顾不言离开第五号老宅后,直接去街口找张麻子。

    那时张麻子刚洗完脚,正准备上榻就寝。

    屋外蓦地传来敲门声。

    他以为来了生意,忙跛着脚去开门。

    门口站着三名男子,为首的男子面皮白净,威风凛凛。

    他试探着问:“三位是……想做买卖么?”

    顾不言反问:“是张麻子对吧?”

    张麻子哈着腰回:“正是,正是。”

    “可否方便进屋说话?”

    “自是方便,三位请进屋。”

    待几人在屋内落座,张麻子笑着开口:“小的做牙人已近二十余年,无论大哥想做何等买卖,小的均可为大哥分忧。”

    顾不言直入主题:“我今日过来是想找你打听一人。”

    一听不是生意之事,张麻子略显失望,嘴上仍问了句:“不知大哥想打听何人?”

    “李敬忠。”

    张麻子闻言一怔,继而摇头:“小的不识此人。”

    那“一怔”落在顾不言眼中,便是显而易见的破绽。

    他语气意味深长,“永兴巷第五号宅,便是李敬忠经你手卖给刘二的,你怎会不识此人?”

    “这可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呀,小的这些年接触的雇主不说十万,少说一万也有了吧,小的怎能个个都记得清楚?”

    顾不言微微一笑,仍是心平气静,“实不相瞒,在下此次前来也并非要找到李敬忠本人,而是想要得到他的私印。”

    张麻子一头雾水:“私印?”

    “在下在官府有些门路,前几日听闻一个消息,称在辛未年退役的武散官,朝廷将拔发百两白银,凭印领取,认印不认人,那李敬忠可不就是在辛未年退役的么?”

    顾不言说着从官帽椅上起身,走向张麻子,“若阁下能想法子拿到李敬忠的私印,百两白银,咱们五五分,可好?”

    张麻子愣了片刻,似不敢相信。

    顾不言又补了句:“若是有假,你也损失不了什么,不就是一方私印么;但若是真,你便可凭白得这五十两白银。”

    五十两白银啦,他张麻子可是要辛苦大半年了。

    他思量片刻,心下一横,“成,小的如何与大哥联络?”

    “明日此时,在下过来取印。”

    “成交。”

    张麻子满心欢喜,寒暄几句后便将顾不言送出了门。

    夜色如墨。

    顾不言走出巷口时冷声吩咐:“明日盯死了张麻子。”

    牙人好利,张麻子必会找李敬忠骗取私印,届时盯住他,便能一举找到李敬忠。

    江潮与魏达沉声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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