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毋意不敢相信杜远所言。

    连连摇头:“不可能的,这不可能的。”

    顾不言则冷着脸,不发一言。

    怪不得他查不到许定坤妻子的消息。

    也怪不得查不到李曼云那支簪子的来路!

    她们本就是被抹去痕迹的同一人。

    屋内的氛围瞬间降至冰点。

    好似连时间也凝固成一团。

    片刻后杜远沉声开口:“金家满门被斩,那幅图样不过是个引子,真正的原因,则是金明赫收留许家妻女之事被人发现。”

    “你胡说。”

    金毋意大喊一声,随后泪水潸然而下,“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她怎敢相信这些呢?

    怎能相信呢?

    她是靠着为父申冤的信念才走到今天这一步。

    千难万险,历经生死。

    不成想,她的父亲并不是金明赫。

    她的父亲是许定坤!

    ——那个真正害得金家满门被斩之人。

    绕来绕去,绕了一大圈。

    回首才发现,她自己竟是她所要寻找的真相。

    这个残酷得令人发指的真相。

    她如何能接受,如何敢面对?

    杜远一声轻笑:“不管姑娘信不信,事实就是如此。”

    又说:“你父母,以及金家,可谓是费尽心机才保住了你的性命,还望姑娘好生珍重。”

    金毋意缓了缓,拭去脸上泪水。

    抬眸问他,仍是质疑的语气:“连北镇抚司都查不到的事,你竟能查得这样清楚?”

    “若现在让我去查,我定也查不出什么。”

    杜远轻舒一口气:“好在我比顾大人年长,当年局中人也都在世,故尔查起来要便利许多。”

    末了他又问:“姑娘可还有疑虑?”

    金毋意默然垂首,思绪万千。

    顾不言却冷声开口:“德妃送往碧逻城的信上,缘何要画着一株蓝色杜鹃花?”

    杜远蹙眉:“我并不知什么蓝色杜鹃花的事。”

    他思量片刻,又恍然一顿:“哦,对了,我当年去怡春楼找那许夫人时,见她妆奁上便放着一撂纸,每张纸的右下角皆画着一朵蓝色杜鹃花,我当时好奇,还随口说了句‘这纸上的花真别致’,许夫人微微一笑,说什么这是一种源自西域的花,药用价值极高,她乃行医之人,故尔甚是喜欢,闲暇之余便在纸上画下来,作为某种赏心悦目的符号,且后来,她又提到了一事……”

    顾不言追问:“何事?”

    “她说,被关在地宫的德妃娘娘甚是可怜,想往外传信时,手边连信纸也找不到一张,于是她便以看望夫君的名义进宫,偷偷递进去了几张纸。”

    顾不言神色一敛:“所以,当初那封信,不过是用了许夫人画有蓝色杜鹃花的纸?”

    杜远点了点头:“应该就是这样吧。”

    他自嘲一笑,不可置信。

    真相来得太实,也来得太轻。

    毕竟,顾辰安死前嘴里都念叨着“蓝色杜鹃花”。

    他也花了多年时间追查这条线索。

    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简单的缘由。

    当真是无比荒唐、无比可笑!

    随后他敛住神色,又问:“你可知上官祁与此事有何牵扯?”

    “上官祁?先帝朝时的钦天监?”

    “没错。”

    杜远摇头:“不知。”

    说完他沉下面色,再次挟持住金毋意的脖颈:“今日我已将所知悉数道出,顾大人也该满意了吧?”

    顾不言面覆寒霜:“你老早就查出真相,却一直秘而不宣。”

    “没错,我一直秘而不宣,若不是他们杀我妻儿,我也不至于来找顾大人。”

    杜远说着一把将金毋意从椅子起提起,挟持着她往后门处走。

    边走边说:“我之所以选择顾大人,不只因为你是顾辰安的儿子,更因为你是慈宁宫那位太后的亲侄,她敢杀我妻儿,我便要看着她被自己亲侄揭露真面目的好戏码。”

    杜远说完邪性一笑,眸中溢出狠戾阴沉之色。

    随后将金毋意往前重重一推,以闪电之速消失在后门外的夜色中。

    金毋意被推得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夜,静下来。

    仿佛整个世界都死了。

    顾不言自始至终未挪动半步。

    他不过是冷冷地看着,看着她踉跄,看着杜远逃脱。

    屋中烛火闪烁,令夜蒙上一层暗影。

    他与她仍隔着丈余的距离,盈盈对望。

    真相如重锤劈下来,令人猝不及防。

    今夜他们曾一起用膳、游湖,他为她燃放了漫天的烟火。

    今夜他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幸福和甜蜜。

    但此刻相望,却已是恍若隔世。

    他穿过屋中空地,步步逼近她。

    在离她一肘之距时,抽出绣春刀,对准了她。

    犹如当日在金家地窖里,他也是这般用刀刃对准她,说:“朝廷有旨,金家人都得死。”

    那时他们第一次见面,他满面冷酷,她满腹惊惶。

    后来,他让她活了下来。

    他们相互利用、交易,甚至历经生死,一步步走到今日。

    在今日的画舫上,他还对她许诺:“以后都不会了。”

    不会再掐她的脖子、不会再伤害她。

    不过短短几个时辰,他却再次用刀抵住了她。

    就如同刚刚杜远用剑抵住她一样。

    他说:“我本以为,你我是同行之人,时至今日才知,你我本是对立之人。”

    他甚至一度以为,她与他同类。

    一样的执拗而无畏,一样的勇敢而坚韧。

    为了寻求一个真相可以拼尽一切。

    为了得到一个公正可以豁出性命。

    但此刻,千辛万苦得来的真相却压垮了他。

    亦压垮了她!

    他又说:“我本想原谅你,可十万顾家军的英魂不允许,月亮村那些被伤害的无辜村民也不允许。”

    他红了眼眶,刀握于手中,似千斤般沉重。

    她看着他。

    这是一张多么熟悉的脸啊。

    冷静、俊美、自持。

    唯有在床上与她肢体交缠时才会露出情动之色。

    她的泪流下来,从眼眶哗哗而下。

    她想说什么,却是欲言又止。

    她微微抬头,并闭上了眼眸,“大人动手吧,死于大人刀下,贫妾此生无憾。”

    倘若要给那个从未见过的父亲还债,那就还吧。

    还一点,算一点。

    他握紧手里的刀,迟迟未动手。

    她的脖颈白皙而修长,甚至带着某种莹润的光辉。

    他记得那肌肤上的触感。

    甚至记得亲吻她脖颈时的感受!

    她闭上的眼眸里仍有泪水汩汨涌出。

    但她的面色镇定从容,带着赴死的决心。

    一如当日在金家地窖里见到她时的模样。

    他也湿了眼眶,手中的刀刃不由得开始微颤。

    随后他一把收回刀,什么也未说,仓皇地从后门出了屋子。

    刚走出几步,便迎面撞上前来查看情形的江潮。

    江潮见主子脚步匆匆,疑惑问:“大人,杜远跑了么?”

    他声音发哑,答非所问:“将金毋意送回世安苑。”说完转身就走了。

    江潮疑惑,“大人要去哪里?”

    回应他的唯有茫茫夜色。

    金毋意呆呆立于屋内,好半晌回不过神。

    他终是没有杀她,终是下不了手么?

    她苦笑,泪水仍是哗哗而下。

    一切犹如恶梦,亦如老天爷开的一个天大玩笑。

    背负父债,她俨然对不起遇到的每一个人。

    尤其是金家。

    还有顾家。

    以及顾家军、月亮村。

    一个满心冤屈之人,终成满身罪孽之人。

    荒唐啊,荒唐!

    江潮阔步进屋,见金毋意一脸泪痕,不由得怔了怔,“金姑娘这是怎么了?”

    她抬袖拭泪,继而摇了摇头:“没怎么。”

    “大人让我送金姑娘回去。”

    “不用了,我自己走回去。”

    “这儿距离世安苑可不近啦。”

    “我想一个人静静,你回去吧。”

    金毋意说完提脚出了屋。

    屋外的夜色与她来时一样,但世界却换了天地。

    她的命运发生了巨大转折,一切都将不同了。

    江潮一时疑惑,今夜的主子有点怪,今夜的金姑娘也有点怪。

    他不知发生了何事,急忙往夜空招了招手。

    一名暗卫从屋顶跃下,“江哥请吩咐。”

    江潮往金毋意离去的方向瞟了一眼:“你偷偷跟在金姑娘身后,以防有不测。”

    暗卫抱拳应“是”,转身消失在黑夜中。

    金毋意沿原路返回。

    一步一停,走得踉踉跄跄、恍恍惚惚。

    怪不得金家族谱上没有她的名字,她竟真如金每嬑所骂的那样,是个野种。

    她并非金家人,并非金明赫的女儿。

    怪不得娘亲出身青楼却手不释卷、却有行医之才,那青楼竟只是个幌子而已。

    怪不得娘亲从不在她面前提及过往,那是因为往事不堪回首啊!

    怪不得娘亲在弥留之际叮嘱她,“要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她竟是在尽全力,为许家留下一点血脉。

    可留下这点血脉,当真轻松么?

    她当真能背负起这沉重的过往么?

    金毋意倚住一侧巷壁,痛哭出声。

    一声声,哭得直不起腰来!

    深沉的夜里,那哭声显得格外凄厉而哀婉。

    怪不得娘亲有那支蓝色簪子。

    怪不得娘亲与父亲的关系淡如清水。

    怪不得娘亲给她取名“毋意”,想让她勿主观臆断简单过一生。

    那么多“怪不得”啊!

    一切竟都是有迹可循。

    只是她一直处于懵懂中,一直在大雾里行走,故尔不得其法。

    她跌跌撞撞走出了巷子。

    眼前呈现出宽阔的街道。

    夜色里,街道空无一人,犹如一条平静流淌的河流。

    她涉入“河流”,却不知自己能流向何方。

    思绪堵在胸口,似要将她硬生生崩开。

    有闪电划过夜空,照亮了街道两边的房屋。

    继而是雷声阵阵,刚刚还是繁星满天的夜幕,骤然之间下起了倾盆大雨。

    雨水淋湿了她的发线、她的衣衫。

    她仰头看天,脸上泪水与雨水交织而下。

    真好,这场雨来得真及时。

    这个世界需要清洗,她的心亦需要清洗。

    她冒雨仍跌跌撞撞往前走。

    一直走到后半夜,才到达世安苑大门前。

    离大门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

    车帘挑起,从里露出一张男人的脸。

    橙色烛火下,男人的面容俊美而深沉。

    冷承业说:“赵公公,她不是她,可是,”

    他顿了顿,“她真的很像啊。”

    说完叹了口气,如释重负,又好似意犹未尽。

    马车旁打伞的赵公公小声回:“如此,皇上也算没白跑一趟。”

    “也是。”

    冷承业的语气变得温柔:“去给那姑娘送一把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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