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不言没想到事情竟是这样一个结局。

    他想要的真相竟是这样令他难堪。

    这些年,他满腔悲愤与热血,想要为父昭雪、想要为顾家军平反。

    他费尽心机踏遍国土,日复一日地抽丝剥茧,只为寻到当年碧逻城之败的肇事人。

    没想到,这个肇事人竟是父亲自己。

    导致十万顾家军埋骨沙场的人,不是叶开、不是德妃、不是李敬忠、许定坤,亦或上官祁,而是顾辰安自己!

    果然每个人皆是局中人。

    他们因为利益、私欲而捆绑在一起。

    彼此倾轧、反击,直至彼此影响。

    在他们的棋局里,无名者如蝼蚁,无知者如草芥。

    在他们搅弄风云之时,整个世界也随之尸横遍野。

    原来顾家并不无辜。

    原来父亲并不无辜。

    甚至,也叫“活该”。

    他突然觉得自己是个笑话。

    他多年的努力也是个笑话。

    他的满腔热血与正义更是个笑话。

    顾不言垂首,握拳,一时难以接受现实。

    顾怡叹了口气,转身往回走,边走边说,“今日你幸好是来慈宁宫讨公道,哀家看在你父亲面上还能与你说道说道,倘若你直接去承明殿讨公道,此刻怕是已命丧黄泉。”

    她说着坐回宝座,漫不经心地饮了口茶水:“这世界本就混沌,哪里那么多公道可言,往后你也休要在人前提起此事。”

    顾不言极力压下心头情绪,看了一眼宝座上雍容华贵的太后,什么也未说,转身走出了慈宁宫。

    午后的光线落到他背上,映出了他满身的森冷,及满身的孤独。

    顾怡盯着那背影,亦是半晌无言。

    顾不言如行尸走肉般走出了皇宫。

    继而立于宫门外的马车旁,怔怔发愣。

    江潮疑惑:“大人怎么了?”

    顾不言没理他。

    他又问了声:“大人不上车么?”

    顾不言这才“嗯”一声,提腿上车。

    “大人是回府么?”

    “回北镇抚司。”

    江潮应了声“是”,挥鞭赶车。

    其实他已忙完公务,无须再回公房。

    可是他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

    若按往常的习惯,心绪难平时他会去找独孤苍聊聊。

    但今日,当得知一切真相,他不知自己该如何面对独孤苍。

    可若是回府,他亦怕母亲瞧出自己的异样,毕竟,他一直在瞒着母亲调查那桩旧案。

    天大地大,他竟觉自己无处容身。

    马车稳稳停在了北镇抚司的大门口。

    顾不言黯然下车,往公房的方向走。

    江潮仍是疑惑,“这都到下值的时辰了,大人还有事没忙完么?”

    他头也未回:“你们先下值,我还得处理一些案子。”

    “那属下帮大人一起处理。”

    “不用了,你们先回去。”

    江潮“哦”了一声,只得罢休。

    顾不言一个人在公房坐到天黑。

    脑中思绪纷乱,茫无头绪。

    夜间的天幕又下起了雨。

    雨丝淅淅沥沥,如一张漫无边际的网。

    他走出屋外,在台阶上站了好一会儿。

    随后冒雨走出北镇抚司大门,租了辆马车,径直去往世安苑。

    金毋意刚洗漱完毕,正在闲间里跟着绿苔学做女红。

    绿苔虽出身微末,手却极巧,各式各样精巧的绣样皆难不倒她。

    她一边耐心地教金毋意针法,一边忍不住相劝:“夜间做女工伤眼,小姐不如白日里再学?”

    金毋意微微一笑:“此刻来了兴致,学一些,算一些吧。”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春兰入得屋来:“姑娘,大人来了。”

    金毋意一顿,看了眼天色:“这个时候来,莫非是有急事?”

    “大人啥也没说,眼下正在前厅里饮茶。”

    她忙放下手中针线,“那我去招呼大人。”

    随即又嘱咐了绿苔几句,转身往屋外走。

    绿苔却暗暗一叹。

    这顾大人一来,梦公子怕是又要不得安生了!

    前厅里。

    金毋意进屋便问:“大人可是查到了新的线索?”

    他抬眸看她,不置一词。

    莹莹烛火下,他身染水汽、面色疲惫,眸中还隐隐泛出血丝。

    好似是夜不成寐,远途而来。

    她一眼瞧出他的异样:“大人怎么了?”

    他垂首,扶额,“没怎么。”

    她走近他,语气里带了些紧张:“大人可是……遇上了什么危险之事?”

    他摇头:“没有,我只是……觉得累。”

    他说完再次抬眸看她,看她关切的目光、看她洁净的面容。

    他想到姑苏城时她义无反顾地替他挡箭。

    又想到杜远揭穿她身世时他拒之千里的冷漠。

    同样是这样一个雨夜,那时的她也定如自己这般心灰意冷吧?

    也定如自己这般满身疲惫满心绝望吧?

    甚至,也同样觉得自己是个笑话吧?

    可是那时,他却推开了她。

    只因她是许定坤的女儿。

    只因他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可是如今,短短数日,他变成了她,站在了她当初所处的位置。

    像是老天对他的惩罚,亦像老天对他的体恤。

    兜兜转转,他与她又变成了相同的人。

    他无地可去、无处可诉之时,只独独想到了她。

    他又说:“我就是想来这儿……坐一坐。”

    金毋意怔了怔,满心疑惑。

    这个冷酷又倨傲的男人,何时坦承过自己“累”?

    何时这般示弱过?

    “大人可要用点膳食?”

    “我不饿。”

    她疑惑地打量他两眼:“那大人想让贫妾做点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陪我去一个地方,可好?”

    “大人想去哪里?”

    “就在宅中,你随我来。”他说完起身往外走。

    金毋意一头雾水,却也提脚跟在了他身后。

    此时雨势渐大,如若倾盆,哗哗声响彻天地。

    水汽肆意弥漫,屋前空地已出现一个个小水洼。

    顾不言出屋后,撑起门口一把雨伞。

    继而揽过金毋意的腰身,纵身跃向屋顶。

    漆黑的雨夜,他竟然带她来到了屋顶……

    站在屋顶眺望,远处的山峦仅剩隐约的轮廓,似潜伏在黑暗中的怪兽,随时要张开它的血盆大口。

    伞盖根本挡不住雨势,水汽湿了她的裙摆,也湿了他大半个身子。

    他一手举伞,一手揽住她,问她:“冷吗?”

    她摇头:“不冷。”

    说完垂眸看了眼他缠在她腰间的手臂,心头愈加不解。

    自身世被揭穿,她与他之间便再无肢体接触,今日他猝然再次拥她入怀,定是发生了什么意外之事。

    “大人究竟遇上了何事?”

    他深吸一口气,将弥漫的水汽吸进脏腑里。

    水汽清新,好似将他整个人也清洗了一遍。

    有她相陪,任由这天地水汽清洗自己,是他此刻想要的纾解之法。

    他答非所问:“金毋意,对不起。”

    她一顿,“大人何出此言?”

    他语气里又带上了惯有的倨傲:“反正你记住,我给你道歉了。”

    她抬眸看了他一眼,幽暗光线里,男人喉结挺立、下颌线坚毅,哪怕仅是一个侧影,亦能感受到他的森森寒意,以及那寒意里隐隐的温柔。

    她试探问,“莫非大人对贫妾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他无言。

    随即将伞柄塞进她手里,“你自己举着吧。”

    说完屈身在屋顶坐下,任由雨水兜头而下。

    她急忙在他身侧蹲下,将伞盖移到他头顶。

    她问,“大人为何要淋雨?”

    他回,“舒服!”

    “为何不淋雨就不舒服?”

    他顿住,扭头看她。

    湿透的发丝勾勒出他极美的骨相,水珠沿着脸颊滴下来,带着某种破碎的美感,令人心生怜惜。

    他哑声开口:“案子……已经有了真相。”

    他的声音几乎要被哗哗的雨声所淹没。

    伞盖之下,金毋意与他四目相对,一双眸灼灼发亮。

    她心头一喜,随后又不解:“既然有了真相,大人为何这般不快?”

    他扭头,避开她的视线。

    片刻后才说:“金毋意,你也坐下来吧。”

    她应了声“好”,屈身坐在了他身侧。

    顾不言重重叹了一声,随后从德妃的双生子说起,说到上官祁建议留一杀一、说到德妃被囚送信、说到断头岛上的冷不归、说到四方军首领,最后才说到了顾辰安。

    说完后又补了句:“上官祁背后之人乃是我父亲,整个事件的肇事人亦是我父亲,我父亲才是那个……‘罪孽深重’之人。”

    雨声哗哗,二人久久沉默。

    真相已分明,他们却找不到可恨之人。

    似乎唯有恨自己!

    她说:“大人不必难过,更不必自责。”

    又说:“人生各人担各命,我们只能确保自己没有做错。”

    他苦笑:“你能做到不难过和自责吗?”

    她垂首,黯然沉默。

    她亦做不到啊!

    他们落入到一样的困境里。

    他们变成了一样狼狈的人。

    他说:“金毋意,我想抱着你。”

    于是她扔下手中雨伞,往他身侧挪了挪,继而靠进了他怀里。

    湿透了的两个人,在雨中紧紧相拥。

    漫天的雨水,清洗着世界,亦清洗着他们。

    麓山的夜,从未如今日这般喧嚣不宁。

    而在屋脊的另一边,梦时也正猫着腰蹲在雨中。

    雨水淋透了他的衣衫,勾勒出他劲瘦的身体。

    二人的对话,已一字不落地落入他耳中。

    他咬牙握拳,心绪久久不平。

    小姐的身世本就是个意外,如今却又出现皇帝是双生子的消息。

    事情显然越来越复杂了,小姐也在其中越陷越深,他不知何时才能带着她离开。

    这痛苦而漫无边际的等待啊!

    他最后看了眼屋脊上相拥的二人,转身从另一边屋顶跃下去。

    夜黑得不见五指,他却轻车熟路地绕过甬道,径直回了西厢房。

    绿苔还未就寝,似在等他。

    见他湿漉漉进屋,刚要问他是否要沐浴,却见他恶狠狠地看过来。

    绿苔吓得后背一紧,立即噤了声。

    少年转身去了屋后。

    在后院、在雨中,他又开始疯狂地磨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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