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玉到达北镇抚司时已是暮色时分。

    顾不言并不在公房,而是去诏狱巡查了。

    秋玉只得让小六子驾车去诏狱。

    几盏茶功夫,马车顺利抵达。

    秋玉刚走下车,一眼望见顾不言正好走出诏狱大门。

    她立即迎上去:“公子,老夫人被接进宫了。”

    他一顿:“谁的旨意?”

    “皇上的旨意。”

    秋玉又急忙补充:“听那前来接人的太监说,皇上是感念公子劳苦功高,才特意接老夫人进宫赏荷的。”

    顾不言沉下面色:“赏荷?”

    幽幽深宫里哪有什么荷花?

    “老夫人也觉得蹊跷,故尔差奴婢来通知公子。”

    他又问:“进宫多久了?”

    “就刚才一会儿,老夫人前脚走,奴婢后脚就出来找公子了。”

    他抬眸看了眼天色,俨然已到宫门下钥的时辰。

    自上次被削权,他那块夜入宫门的腰牌也被收了回去,哪怕后来官复原职,特许的腰牌也没再还回来。

    他眼下即便赶至宫门口,也已无法入宫。

    他思量片刻,沉声吩咐:“先回府。”

    秋玉心下惶惶:“老夫人不会有事吧?”

    他语气笃定:“放心,不会有事的。”

    高高在上的帝王,又怎会去为难一个老太太呢。

    接老太太进宫,最终是想要为难他吧?

    因何要为难他?

    娶亲之事?亦或,追查孙道清之事?

    他心里没底,却也坦然无畏。

    既然已走到这一步,他便做好了应对一切的准备。

    当日,冯氏一夜未归。

    府中下人皆心下惶惶,唯有他,如磐石般冷静沉着。

    次日用完早膳,顾不言便换上朝服,坐上了进宫的马车。

    临下车前,江潮心下不安:“大人,属下能做什么?”

    他神色肃穆:“老夫人应该很快能出宫。”

    顿了顿,又吩咐:“若我未能及时出宫,你记得将老夫人和金姑娘送去独孤叔那儿安顿好,确保她们性命无恙。”

    江潮隐隐觉得主子在托付后事:“那大人自己……怎么办?”

    他沉声回,“你放心,皇宫困不住我。”

    江潮压低声音,“可那终究……是皇上啊,大人当真有把握么?”

    顾不言没应他,撩起衣摆弯腰下车。

    继而抬眸看了眼巍峨的宫门,阔步走了进去。

    天色阴沉,风里已有了秋日的凉意。

    他步履坚定,衣摆猎猎作响,高大身影里透着一股凛然气势。

    犹如奔赴一场盛事,亦如奔赴刑场。

    江潮看着主子的背影,心头愈发不安。

    御花园中的凉亭里,宫仆们已备好茶水与果子。

    冷承业负手立于亭中,极目远眺,整个皇宫尽收眼底。

    他语带不屑:“这座宫廷还是太小了啊。”

    来贵哈腰上前:“只须皇上一句话,工部的人定会全力扩建。”

    冷承业嗤笑一声:“堂而皇之地大兴土木,非明君之举也。”

    说完扭头望向凉亭下的台阶,此时顾不言正由宫婢领着往凉亭的方向行来。

    他敛住神色,低声问:“朕让你准备的东西,可准备好了?”

    来贵垂首回:“皇上放心,已经准备好了。”

    冷承业眉间舒展:“那就好好地迎接顾指挥使吧。”

    来贵默然点头,躬身退下。

    顾不言进入凉亭时,冷承业已坐回到桌前。

    不待他行礼,他便笑着开口:“子仁今日倒是来得早。”

    顾不言仍施了一礼:“听闻皇上恩待臣的母亲,臣感念于心,特来向皇上谢恩。”

    冷承业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答非所问:“来,子仁先坐。”

    继而指着桌上的果子,“这可都是西域贡果,你且尝尝。”

    顾不言也笑了笑:“皇恩浩荡,让臣享尽了口腹之欲。”

    冷承业顿了顿,话里有话:“若子仁能止于这口腹之欲,该多好!”

    他神色不变:“臣若止于这口腹之欲,岂非等同于猪狗?如此,臣还怎能为皇上效力?”

    冷承业瞟了他一眼:“赵公公说得果然没错,子仁好说场面话。”

    顾不言却故作糊涂:“倒是好些日子没见过赵公公了。”

    年轻帝王语气淡淡:“他犯了宫规,被处死了。”

    顾不言一顿,“哦”了一声。

    其实他早已从探子嘴里获悉这个消息。

    冷承业随即又补一句:“不只是犯了宫规的仆从要死,哪怕是朕用得不趁手的‘刀’,朕也是想毁便毁。”

    顾不言放下茶盏,坦然迎视帝王的目光,笑着问:“臣这把刀,皇上已用得不趁手了吧?”

    冷承业冷冷一笑:“子仁倒是识趣,仅凭这一点,朕必给子仁留个全尸。”

    “那臣便多谢皇上了。”

    他面色镇定:“敢问皇上,臣的母亲又在何处?”

    冷承业闻言起身,步向一侧栏杆,顺手指向不远处的前方。

    前方乃是宫中的向阳湖,碧波荡漾、柳絮飞扬,是宫中除御花园外最惬意的一处休憩之所。

    “子仁可看到了湖心的那艘舫船?”

    顾不言也起身行至栏杆处,定睛看了看:“臣的母亲便在舫中?”

    “没错,令堂确实在舫中。”

    冷承业畅快地舒了口气:“令堂昨夜歇息得颇为安适,今日朕又差人陪她游湖,子仁对此可还满意?”

    顾不言敛住神色,语气郑重了几分:“皇上有什么事冲臣来便是,何故要为难一个老太太?”

    “朕自然不会为难一个老太太,朕这不就是冲着子仁来的么?”

    “皇上究竟意欲何为?”

    冷承业后退两步,意味深长地打量他两眼:“子仁生得高大,且还武艺高强,骑射功夫更是一等一高超,想要悄无声息地拿下你,自是不易,不如咱们就做笔交易,以你母亲的生,来换你的死,如何?”

    他嗤笑一声:“皇上颇费了一番心思啊。”

    冷承业的语气狠戾了几分:“朕为你费一番心思,也算是对得起咱们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情分了。”

    他面无惧色:“皇上说话可要算数!”

    “朕一言九鼎,自然算数。”

    “好,臣愿以己之死,换母亲的生。”

    “子仁倒是应得干脆。”

    “皇上现下可否能放臣的母亲出宫?”

    冷承业邪性一笑:“不急,还须等一等。”

    说着唤了声“来贵”。

    不过片刻,便见来贵差人抬了个偌大的铁笼过来,放在了凉亭外的台阶下。

    冷承业指着铁笼开口:“此笼由玄铁制成,不惧火烤、不惧刀枪,更不惧习武之人内力震击,子仁前脚入笼,朕后脚便护送令堂出宫。”

    顾不言握了握拳,一瞬无言。

    他早料到年轻帝王心机深沉,却没料到竟是如此歹毒。

    铁笼旁还站着影卫张端子。

    顾不言不认识张端子,但他知道,那是帝王的另一把“刀”。

    帝王疑心重,谁也不信,永远留有后手。

    有了东厂,还须得有北镇抚司;有了北镇抚司,还须得有影卫。

    所有人,皆不过是帝王手中的一枚棋子而已。

    他沉沉看了眼张端子,又看了眼远处的舫船,继而阔步走出凉亭,走下台阶,走进了笼中。

    张端子面无表情地上前,抬手锁住铁笼。

    继而拿着毡布重重一挥,便将整个铁笼牢牢罩住。

    光线猝然暗下来,顾不言在黑暗中握紧了拳。

    黑暗之外,冷承业漫不经心地吩咐:“来贵,好生地将顾家老夫人送回府吧。”

    来贵垂首应“是”。

    冷承业心满意足地看了眼被罩住的铁笼,又吩咐:“将他带到猎场去吧。”

    张端子也垂首应“是”。

    慈宁宫里。

    李忠急匆匆进殿:“太后,大事不好了。”

    顾怡神色一敛:“冯氏出意外了?”

    昨夜听闻冯氏被皇帝接入宫中,她便心绪不宁。

    暗地里差人盯了一宿,并未发现有何异样。

    今日一听“大事不好”,她本能地想到了冯氏。

    李忠摇头:“顾家老夫人倒是无恙,已被顺利送出宫去,但顾指挥使……却被皇上囚进了铁笼。”

    顾怡从宝座上起身,满面疑惑:“以他的身手,怎会轻易被囚?”

    李忠嗫嚅着:“应是……皇上以顾家老夫人的性命相挟,让顾指挥使自愿被囚。”

    顾怡追问,“皇帝将他带去了哪里?”

    李忠回,“猎场。”

    顾怡兀地沉下面色。

    继而转身在殿内踱步,一时想不到应对之法。

    “太后若是想救顾指挥使,怕是要早些去劝皇上才好,晚了怕是……就来不及了。”

    顾怡顿住步子:“皇帝已视哀家如仇敌,若是哀家去劝,反倒是火上浇油,于事不利。”

    她思量片刻:“如儿向来对顾指挥使一往情深,此刻由她出面或许更为妥当……她背后可是兵部尚书魏德啊!”

    “太后打算去找魏妃么?”

    “自然不能由哀家亲自去找,毕竟如儿已是宫妃,哪怕让她去救人,也要给彼此留些体面。”

    顾怡压低声音:“你让溢芳殿暗桩将这个消息传到她耳里。”

    李忠应了声“是”,匆匆退了出去。

    魏如这几日解了禁足,心绪平稳不少。

    小柳死了,冷承业也不再传她侍寝了,如此,她也彻底清静了。

    闲来做做女工,看看话本子,日子倒也过得安逸。

    这一日,她于庭前散步,耳边突然传来两名婢子的絮叨声。

    “你可晓得,皇上要杀顾指挥使了。”

    “顾挥指使可是御前红人,皇上为何要杀他?”

    “谁知道呢,我只听说皇上将顾指挥使囚进铁笼里,已经拖去猎场了。”

    “这可太吓人了。”

    魏如闻言顿住,随即厉喝一声:“你们在背后嚼谁舌根呢?”

    两名婢子吓得一怔,急忙伏身跪身:“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魏如冷着脸,盯着其中一名婢女:“是你说的皇上要杀顾指挥使?”

    婢女声音发颤:“奴……奴婢也是听……宫里那些太监传的。”

    她沉声问:“他们如何传的?”

    婢女便战战兢兢将顾家老夫人如何被请进宫、顾指挥使如何以身换母细细说了一遍,说完后再次磕头:“奴婢知道的就只这些,还望娘娘恕罪。”

    魏如没好气地低喝:“往后若有谁再敢在溢芳殿里乱传是非,本宫定不轻饶。”

    又道了声:“你们都退下吧。”

    两名婢子急忙起身退下。

    魏如坐于宝座上,久久无言。

    婢女玉儿奉上茶水,试探问:“娘娘……是不想那位顾指挥使,死去么?”

    魏如瞥了她一眼,没应她。

    事发突然,她一时也心绪复杂。

    那个叫子仁哥哥的人,好似已与她相隔几生几世了。

    她怎会不想他死去呢?

    若不是因为他,她怎会入这后宫?

    怎会面对这如粪坑一般的生活?

    只是,让他如此轻易地去死,她又有些不甘。

    何况,她明明已向冷承业道出那画中人就是顾不言外室。

    为何冷承业那边没动静呢?

    莫非他斗不过顾不言,故尔要杀顾不言?

    魏如起身地殿内踱步。

    思量片刻后转头问:“你认识一些出宫采买的太监对吧?”

    玉儿垂首回:“奴婢认得几个。”

    她“嗯”了一声。

    随即去案前拟了一封书信,以蜡封口,交到玉儿手里:“你想办法让人将此信送至麓山山脚一栋叫世安苑的宅子里。”

    又掏出一枚进宫的腰牌:“将这枚腰牌也一并送去。”

    玉儿接过信和腰牌,心头疑惑,却也没多问,转头退身而出。

    魏如看着玉儿的背影,嘴边浮起一抹冷笑。

    她的子仁哥哥从她入宫的那一刻便死了。

    她怎会再去救一个早就死了的人呢?

    她得让那个外室冒险来救他。

    让那“相亲相爱”的二人一起死在冷承业手下,一起死在这幽暗诡谲的深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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