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刺啦

    门。

    城门。

    洛阳城门。

    人。

    男人。

    骑马男人。

    一骑远来,骑马的那个男人是谁?

    似乎很眼熟。

    唉,每天都会有很多叫不出名字却看上去很眼熟的人在我们面前转瞬即逝。所谓一骑远来,绝尘而去,留下无数悬念。

    好在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便是——公元某年某月某日的某一时辰,有一个人从洛阳东门骑马出走了。

    虽然说在这个世界上,每时每刻都有人出走,但他却大不一样。因为很快我们知道了,这个出走的人叫曹操——就在四分之一柱香之前,他手中的七宝刀与董卓的脖子几乎零距离;而在四分之一柱香之后,他的脖子后面引来无数飞刀。

    故事开始了。

    董卓和吕布在那把曹操遗留下来的七宝刀面前一脸惊惧。

    吕布:刚才父亲睡着啦?

    董卓:好像睡着了。

    吕布:真的睡着啦?

    董卓:好像没睡着。

    吕布:到底睡没睡着?

    董卓:似睡非睡。

    ……

    吕布:曹操刚才刺父亲啦?

    董卓:好像是献刀。

    吕布:曹操刚才是献刀?

    董卓:好像是刺我。

    吕布:到底是献还是刺?

    董卓:似献非献。似刺非刺。我说不清。

    不错,人世间的事就是这样难以说清。

    似乎发生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发生,如果我们不是当事人的话,如果当事人不跟我们说点什么的话,我们还真是一无所知。

    但即便当事人跟我们言之凿凿,我们就可以深信不疑吗?

    其实,在我看来,这并不是很重要的,重要的是,刀在谁手里,这个人心中有没有仇恨。很多年前,一个被我杀死的刀客就曾经问过这样的问题——为什么喜欢刀的人,通常都会死在刀下?我回答不出来……对了,我就是那个叫吕布的人,每天,我的工作就是让人头落地。

    阴谋与爱情

    王府的夜永远是昏暗的,就像某些人的性格,永远阴晴不定。

    当然这王府是指司徒王允的府第,不是指别的什么地方。

    司徒王允孤零零一个人坐在昏暗的油灯下,很有心事浩渺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意思。

    要细说起来,王允当司徒已经好多年了,但是他看上去并不开心。

    因为董卓来了。

    带着欲望来了。

    王允便知道,他这司徒当不长了——不是董卓看上了他的位子,而是董卓看上了这个王朝。

    地球人都知道,董卓要将大汉朝玩弄于鼓掌之间。

    现在皇帝已经按照董卓的意思换人了,幼上长下,如此一来,一切都要重新洗牌。

    司徒王允属于被洗之人。

    所以他不得不有所作为。虽然很多时候,一个有所作为的人不一定有所成就,但是一个无所作为的人必定毫无成就。这个道理,王司徒是明白的。

    吕布走进来了。

    作为董卓义子,吕布此时出现在这里一点都不奇怪。

    他是为事情真相而来。

    七宝刀寒光一闪,被轻轻放在一张古色古香的桌子上。

    吕布面无表情,抬起一双很有一丝寒意的眼睛问枯坐在一旁惴惴不安的王允:你的刀?

    王允拿起来仔细地看了看,心情复杂地道:是。

    吕布:怎么会在曹操手里?

    王允:这个……

    吕布不再说话。

    因为他感到无趣。

    的确,作为刀客,吕布不仅能从刀中闻出血腥气来,他甚至还能闻出阴谋的味道。更何况,王允长得就是如此阴谋,一点都不阳光。这让吕布觉得,此人——

    很不好玩。

    吕布离开王府之前语重心长地告诉王允一个人间真理。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当然了,他是没有兴趣听王允坦白什么的,他的意思是让王允直接找董卓去自首——很多年前,当吕布刚踏入江湖时,他对一切新鲜的事物都是那样的兴致勃勃,以寻根究底为人生快事。但是现在,不了。所谓一入江湖催人老,现在的吕布对一切都不感兴趣。

    除了爱情。

    但是,吕布不知道爱情什么时候会来。

    就像谁也不知道第一朵春花什么时候会开一样,在这个世界上,其实没有一个人知道爱情什么时候会来。

    貂婵也不知道。

    貂婵十八岁了。作为名闻遐迩的美女,貂婵在她的花样年华里只做了一件事。

    等待爱情。

    虽然很多人都在潜意识里等待爱情,但是貂婵不一样——她等待爱情的姿态是那样的决绝,令人一望便知。

    每日黄昏,坐在王府后院牡丹亭畔,看天边夕阳慢慢下山,表情幽怨,成为貂婵等待爱情的招牌动作。

    但是爱情迟迟未来。

    因为没有男人。

    王府后院是陌生男人的禁区。男人不来,爱情怎么会来?

    所以很多日子以后,这样的等待开始成为一个悬念:第一个踏进王府后院的那个男人是谁?他又会带来怎样的一个故事?

    这样的悬念让貂婵心动不已。

    吕布就这样没头没脑地踏进了貂婵的悬念里。

    俩人四目相对,一个有心,一个无意。

    吕布:你好像很落寞?在等人?

    貂婵:不是。

    那在等什么?

    说不清。有人说,每个女人都在等待爱情,可结果得到的只是等待。我希望自己……是个例外。

    你的幽怨,足可以杀死人。你自己不知道吗?

    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这里。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地方是我不能去的。但其实,很多地方我不愿意去。我只去我喜欢去的地方。

    你究竟是谁?

    一个刀客。

    爱情是怎样发生的呢?谁都说不清楚。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在王府后院牡丹亭畔宿命般的遭遇里,这两个青年男女的一问一答,竟是有意无意间逼近了爱情。也许——人世间最大的考验就是一个单身女人撞见一个单身男人。哪怕后者是一个刀客。因为传说中的爱情铁律是这样规定的:一对互不了解的男女才有可能成为恋人。这俩人的爱情就这样稀里糊涂开始了。

    吕布:很多年来我浪迹天涯,很多人头在我刀下一一滚落。有时我会想:刀客为什么要杀人?刀客杀一个人和杀一万个人有什么区别?后来,这个问题我总算想明白了。你知道,再好的刀也要常磨,否则就会钝了;再手快的刀客,也必须经常杀人,否则就会心软手抖,而心软手抖之后,就不能再杀人了。

    貂婵:我不喜欢杀人。对了,你说你浪迹天涯,天涯远不远?

    吕布:不远。人就在天涯。天涯怎么会远?

    貂婵:人在天涯,定见明月无数。不知道天涯明月是什么颜色?

    吕布:蓝色。象海一样蓝,一样忧郁。

    貂婵无限向往地:真美。可是,牡丹亭这里的月亮,总是昏黄的。什么时候,我也能亲眼见到天涯明月?

    说完她朝吕布妩媚一笑。

    那个黄昏,吕布离开王府后院时,心情是很愉快的。因为貂婵的妩媚一笑。的确,在这个世界上,再锋利的刀,也比不上心仪女人的妩媚一笑。所以,对吕布来说,他爱牡丹亭的月亮胜过天涯明月,只是这样的话,他说不出口。

    唉,人生总是两难,懂得杀人的男人往往不懂得如何恋爱。

    但是,爱情是一门学问吗?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没人能说得清。其实能说清又有什么意义呢?吕布不在乎这些。他拖刀离开爱情学,心里到底存了一个念想。

    对一个女人的念想。

    每人心里都有一条毒蛇

    几天之后,王允依旧毫无动静。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句话他不是没想过,只是他想得多了一些。

    这句话在他理解,那就是坦白从严,抗拒从宽的意思。这是怎样的一个时代啊,人人都等着从他人嘴里获得一个口供,以示其有罪——真要无条件坦白了,无异于自找死路。

    所以,王允稳坐家中,缄默不语,更不去董府报到。

    董卓也是无可奈何。虽然他很想知道是谁指使曹操刺杀他,可吕布要是行政不作为的话,他又从何弄清事实的真相呢?

    他只有干着急,一个劲地催吕布。

    吕布看上去则有些心不在焉。常常托腮作花痴状,形迹到底是可疑得紧。只是董卓打死也不相信吕布恋上了王允的女儿,一下子阶级立场就站不稳了,竟拿杀(义)父之仇这等大事当儿戏,只顾卿卿我我、儿女情长了。

    父子二人于云里雾里间互玩推手,谁都看不清谁的真面目。僵局就这样产生了。

    打破僵局需要第三者。

    这个第三者也终于阴阴地出现了。

    之所以说“阴阴地出现”是因为此公的职业是谋士。

    董卓谋士——李儒。

    李儒是董卓最资深的谋士。在董卓建功立业的漫漫征途中,李儒居功至伟,贡献了一个又一个锦囊妙计,从而帮董卓取得了一个又一个胜利。

    但他从不抛头露面,就像董卓的影子。主人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所谓如影随形。

    也因此,李儒为人处事的性格也就阴柔之至。虽然看问题入木三分,可那眼神也足以令人不寒而栗。

    这一次,李儒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神又来了。

    他没有看向任何人,而是看向无限远的远方。

    良久,伫立无言。

    董卓也伫立无言,在他的身后。只是董卓心情复杂,他的伫立无言充满了茫然无绪的味道,不像李儒那般——

    肃杀。

    十天前,有一个人做寿了。

    李儒冷不丁说出这么一句话来。话锋过处,很有滴水成冰的感觉。

    董卓倒吸一口冷气:这很正常。

    李儒笑了,笑得阴仄仄的:不错,有人做寿没什么。但他不是一般人。

    谁?

    董卓有点好奇了。

    王允。

    这次是董卓笑了。他笑李儒大惊小怪:那也很正常。

    李儒:不错,王允做寿也没什么,但问题是,那天不是他的生日。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

    哦?

    过了很久,董卓才含义不明地应了一声。

    他感觉这里面有戏。可到底吸眼在那里,他希望李儒痛痛快快给他一个答案。

    李儒继续卖关子:来了很多人,不是一般人。

    相对来说,高智商者喜欢向低智商者卖弄其智商,但董卓对这样的卖弄很不舒服。虽然他自认不是低智商者,可说实话,起码到目前为止,他还真不知道这出戏的戏眼在哪里。

    董卓不情愿地:谁?

    李儒一字一句:要你人头落地的人。

    董卓哈哈干笑:这个世界上要我人头落地的人多了,不算什么。

    董卓的干笑相当有力,一听就中气十足。但李儒却从中听出了虚弱和张皇。

    他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怕了。

    的确,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仇敌遍天下的人是不可能无所畏惧的。毕竟,这样的局面只能说明一点:此公之头颅,岌岌可危啊!

    李儒不动声色:是不算什么,可这其中有曹孟德。

    世界上的事情经常是最身边的人离自己最远。

    那句话是怎么说的?

    熟悉的陌生人。

    现在,董卓就遭遇了熟悉的陌生人。

    不是李儒。

    是吕布。

    董卓:刚刚奉先告诉我,说曹孟德行刺我的七宝刀系从王司徒府上盗得。王司徒对此事一无所知,还发誓要派兵捉拿曹孟德。

    李儒:那只能说明一点:吕布有问题。

    董卓:说一个人有问题是要理由的。

    李儒:有时候,一个人有问题不需要理由。

    董卓:为什么。

    李儒:没有为什么。

    董卓:是吗?可我怎么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是可以怀疑,有些人是不可以怀疑的。比如父亲,比如儿子。……在我看来,怀疑和嫉妒,是一个人心里的毒蛇。

    李儒:每人心里都有一条毒蛇。国相不是不怀疑,只是承受不起怀疑的代价吧?

    李儒走后,董卓孤独地坐在太师椅上,两只眼睛狐疑地乱转:难道奉先对我真的是两面三刀?

    谁先动情谁先死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但是丁原没有感受到可耻。他感受到的还是孤独。

    原本,丁原是不孤独的,因为他的身边有吕布。

    作为荆州刺史,丁原的身边其实不缺人,尤其不缺嘘寒问暖之人。

    可吕布不一样。

    吕布是他的义子。

    虽然作为丁原义子的时间并不长,吕布却给了丁原无限的亲情以及安全感。

    曾经,丁原做过这样一个假设:失去刺史之位痛苦还是失去吕布痛苦。很快,这样的比较于他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些东西是可以失去的,有一些东西是不可以失去的。

    比如天伦之情。

    丁原已经五十多岁的人了。他不可能失去这样一种情感。

    但到底还是失去了。

    吕布。

    虽然,作为一个生命体,吕布还能正常呼吸,却已不在丁原身边呼吸。

    他选择了在董卓身边呼吸。

    也就是说,吕布弃暗投明,做董卓的义子去了。

    其实人世间的事,什么是暗,什么是明,没有人能说得清,只凭当事人的感觉。

    弃暗投明。明珠暗投。柳暗花明。曲径通幽。玩的只是一个概念。概念之下,是一个个个体的隐晦情感。

    丁原当然不肯承认吕布跟着自己就是一条道走到黑,而跟着董卓走就“明天会更好”。但事实看上去确如此——没有人可以否认董卓的如日中天。

    丁原只是想不通,吕布这样一个刀客,会如此的追蝇逐臭。

    所以他只能将自己灌醉,以摆脱清醒时的苦痛。醉后的丁原趴在一张奇大无比的酒桌上,给人很是寂寥孤单的感觉。

    丁原:我醉了吗?真醉了吗?为什么酒喝在肚子里,惆怅却在心头,中间就像隔着一层什么东西,无论喝多少酒,都淹不到心上去。好像两个人,天天在一起,虽然近在咫尺,却似远在天涯……吕布,做别人的儿子不是这么做的。做儿子也是要从一而终的。你,真的会做一个好儿子吗?

    其实,在这个世界上,不止丁原一个人醉。

    吕布也喝醉了,在丁原所不知道的一个地方。

    吕布是一个人醉——男人似乎经常这样,欢乐的时候一起买醉,痛苦的时候独自求醉——独孤求醉?

    作为一名刀客,吕布自始至终只有一个原则:

    刀无情。

    人也无情。

    只是这一回,他悲凉地发现,自己动了情。

    不是对丁原,也不是对董卓,而是对貂婵。

    所以他的酒其实是为貂婵而喝。

    因为他发现自己做了一件人世间最傻的事。

    动情。

    所谓谁先动情谁先死。要找死,先动情。

    但吕布最大的痛苦却不在此——他必须做出一个两难选择:既要杀死王允又要获取貂婵的芳心!

    何去何从?

    又怎能做到何去何从?!

    两难之间,吕布醉了。他醉在放纵和担当之间,醉在亲情和爱情的夹缝间,他以为一个刀客应当无所畏惧的,但事实上刀客能杀死或抵挡的东西实在太过有限。

    所以很多时候,拿起刀把事更多,而一旦拿起刀把,再想放下刀把也更加艰难。醉酒的吕布现在拿的其实不是刀把,是脆弱。

    和寂寞。

    在酩酊大醉之前,吕布的脑海里恍恍惚惚晃过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庞——那是丁原的脸,一张幽怨而充满杀气的脸。

    吕布不明白,这个时刻,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个差不多已经遗忘的人儿,而丁原的脸上,为什么充满了幽怨和杀气?

    世间事仿佛环环相扣,每一次起落都是起承转合。醉酒的吕布突然间打了一个激灵,清晰地看到因果报应近在眼前,触手可及。

    有一些问题需要答案

    王府永远有故事。故事里的角色一问一答,煞有其事。

    吕布从外面走进来,站在王允面前,开口问道:有一个问题,需要一个答案。

    王允:世界上有很多问题,其实并没有答案。

    吕布:但这个问题,必须有一个答案。

    王允:为什么?

    吕布:因为它很锋利。如果没有答案,这个问题就不是问题了。

    王允:是什么?

    吕布:刀片,让人头落地的刀片。

    王允:说说看。

    吕布:刀为什么会到曹操手里?

    王允:刀到到曹操手里,只有两种方式:一是曹操主动去拿;二是某人主动送到曹操手里。

    吕布:你怎么保证是第一种不是第二种呢?

    王允:你怎么断定是第二种不是第一种呢?

    吕布笑了:真的与司徒没有任何关系?

    王允镇定地:没有。

    吕布正欲再问,貂婵突然从门外闯了进来:哎呀,你在这里啊?上次你走后,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想不明白。天涯明月为什么是忧郁的呢?它难道像人的心情,有起起落落吗?

    吕布看一眼王允,又看向貂婵,道:人心何止起起落落,人心还躲躲藏藏呢。你可能不知道,世上最奇怪、最不可捉摸的,就是人心了。

    貂婵:男人的心和女人的心都一样吗?

    吕布:男人的心比较坚硬、无情,女人的心比较柔软、多情……我说得对吗?司徒大人。

    王允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他心不在焉地说:对。对。

    早朝散朝了,很多大臣三三两两往外走。在朝堂台阶上,李儒将李肃拉到一边,轻声问:上次你在丁建阳处策反吕布,他的表现怎样?

    李肃沉吟:好像,好像有些难舍难分的意思。

    李儒:吕布是念旧之人吗?

    李肃:一个人如果念旧是不会有那么多义父的。

    李儒:这倒是。唉,我为国相忧。

    李肃:我也为国相忧。

    李儒:找个机会,好好进谏国相。势利小人不可用,也不可亲……

    吕布仿佛有所感觉:每天,总有人在背后说我各种各样的坏话。我却不去说他们。因为,我是个刀客。刀客只用刀说话。

    董府的夜,有一些问题需要答案。

    董卓问吕布:让王允人头落地很难吗?是你的刀不快?

    吕布:不是我的刀不快,而是王允不该死。

    董卓:他该不该死不是你说了算,而是我说了算。

    吕布:你说了吗?

    董卓:我没说吗?

    吕布:说了吗?

    董卓:没说吗?

    吕布:我不记得了。

    其实很久以前,吕布就知道,做刀客要六亲不认,决不能有儿女私情,也不能有天伦之情。可惜到今天,他两样都占全了。吕布曾经听人说,世界上看不见的刀,才是最可怕的刀;能令人看不出他真面目的人,才是最可怕的人。什么时候开始,他竟也成了这样的人呢?

    董卓继续。他不动声色地说道:好,不说王允,说说丁建阳吧。

    吕布很意外:丁建阳?

    董卓脸上的表情沉下来了:你应该叫他义父的。

    吕布:他只是我以前的……义父。

    董卓站起来,惆怅地:以前的义父就不是义父吗?在我看来,以前就是过去的现在,现在就是未来的以前。没什么区别。

    吕布:此义父非彼义父。

    董卓:天下义父,只是一人。

    吕布:很多年后,我也许只记得一个义父。

    董卓:丁建阳?

    吕布:不,是你。

    董卓:我不信。

    吕布:你不信没关系,我信就可以了。

    董卓:要我信,你做一件事。

    吕布:讲。

    董卓:杀了王允。

    吕布:王允不该死。

    董卓:庆父不死,鲁难未已。我不放心。

    吕布:有我在,你放心。

    董卓:唉。

    星光看得见,可是家乡呢

    王府后院有一个牡丹亭,黄昏时候美得幽怨。貂婵倚坐在牡丹亭畔,表情也很幽怨。

    王允走到她面前:听说,女儿喜欢吕布?

    貂婵羞涩地点点头。

    王允:喜欢一个人,究竟有怎样的感觉呢?

    貂婵:有时候听到一些事,明明不相干的,也会在心中拐好几个弯想到他。也有的时候女儿告诉自己,他是董卓的义子,是一个天天杀人的刀客,不可以喜欢的。

    王允:那你到底喜不喜欢他呢?

    貂婵:我,还是喜欢他。我知道这不好,就骗自己说不喜欢这个人……结果反而更喜欢了。唉,女儿真傻,不明白任何人都可以骗得过,只有自己永远骗不过的道理。

    王允一声叹息:那你,不妨嫁给他。

    王允从旁边一棵大树底下挖出一坛酒,他把酒抱到貂婵面前,打开。

    貂婵:好红的酒。

    王允:这是女儿红,为你埋了18年的女儿红,……红得像血。

    貂婵:为什么是血,不是别的什么东西?

    王允:因为,喝了这酒的人必须要流血。

    貂婵:是吕布吗?

    王允:错。是董卓。

    貂婵:我嫁的是吕布。

    王允:那是说说而已。其实,你真正要嫁的人,是董卓。

    貂婵:给女儿一个理由。

    王允:刺董。让吕布刺董。

    貂婵:听上去很卑鄙哦。

    王允:不错。这个世界上很多正义举动的背后都藏着一个卑鄙的目的。不值得大惊小怪。

    貂婵:那爱情怎么办?

    王允:什么?

    貂婵:我的爱情。

    王允:乱世不谈爱情。

    街头的吕布,看上去很落寞。他一个人独自遐想万千:人生经常要面临两难。爱情与亲情也常常会刀兵相见。这里面的道理很深。我只是一个刀客,不会明白很高深的道理。作为刀客,我只知道:懂得用刀杀人,并不困难;懂得用刀救人,才是件困难的事。那么,怎样才能用刀救王家呢?

    吕布在洛阳街头久久徘徊。

    不远处,丁原躲在一个暗角里冷眼看他。手里捏着一根飞镖。

    另一不远处,李肃在观察着这两人的一举一动。只是,他没看到丁原手里的飞镖。

    吕布很快停止了徘徊,大踏步朝王府走去。

    董府的夜依然故弄玄虚。就像李肃故弄玄虚地对董卓说:麻烦大了。

    董卓:……

    李肃四顾无人,更往前凑近说道:吕布好像爱上了一个女人。

    董卓:谁?

    李肃:王司徒的女儿,貂婵。

    董卓还是不动声色:是吗?

    李肃得意地:千真万确。国相被刺与吕布爱貂婵这两件事联系起来,只能推出一个结果——吕布不忍对王司徒下手,有意徇私。

    董卓:吕布不会徇私。

    李肃:为什么?

    董卓:他是我义子。

    李肃:可在下以为义子有两种。一种是有奶便是娘;还有一种是可结父子情的。吕布当是第一种。

    董卓:我只要第二种。

    李肃:可惜,他不是。

    董卓沉默。

    貂婵在落泪。在她的闺房落泪。这是一个伤感之夜,吕布站在一旁也伤感莫名。

    的确,人生有时会伤感莫名。

    貂婵突然拉住吕布的手,哀求道:带我走吧。

    吕布:去哪里?

    貂婵:天涯。我想看天涯明月。你说过的,它像海一样蓝,一样忧郁。我再也不想看牡丹亭昏黄的月亮了,它让我感到压抑。

    吕布摇头:去不了。

    貂婵:为什么?你不是说浪迹天涯好多年吗?

    吕布:年轻的时候浪迹天涯,以为天涯很远;现在才知道,人在天涯,人就是天涯。怎么去?

    貂婵略感失望:那……带我去你家乡好不好?

    吕布:我没有家乡。

    貂婵奇怪地:每个人都有家乡,你怎么可能没有家乡呢?

    吕布推开窗户,看窗外满天星斗:星光比家乡更远,星光看得见,可是家乡呢?我是个浪子,生下来就父母双亡。只好四海为家。足迹所到之处,都是我的家乡。这里,也可算是我的家乡。

    貂婵:那……我们哪里都不能去了?

    吕布:这里不是挺好吗?

    貂婵:这里,一点都不好。我想离开这里。

    貂婵欲言又止。

    吕布也欲言又止。

    他们两人看上去都心事重重。

    唉,那个夜晚,这两个心事重重的年轻人都没有说出心头的不堪,他们想逃避什么,却发现根本逃避不了。其实,世上有很多看来极复杂、极秘密的事,都往往是为了一个极简单的原因造成的。那就是爱。如果没有这份爱,吕布的刀也许不会变得这么沉重。

    无情之刀,最是轻灵

    王府的气氛很沉重。王允躺在床上,额头上搭着一条毛巾。王夫人李氏在唉声叹气。王允突然一把扯下搭在额头上的那条毛巾,挣扎着要起来;把我绑起来,送到董府去,我要负荆请罪。快!

    但李氏按住了他。李氏以为,一切的一切还没到谜底揭晓的时候,稍安勿躁比什么都强。还是静观其变比较好。

    的确,头发长未必见识短。女人有时候比男人来得镇定自若。比如王府里这个叫李氏的女人就是如此。

    董府则是各怀鬼胎。董卓看向吕布,觉得他是熟悉的陌生人。董卓漫不经心地问道:王允杀死了吗?

    吕布吞吞吐吐地:还没有。

    两人沉默。一时无语。偶然对视一眼后忙将各自的视线挪开。

    吕布心里暗念道:以前听人说,人世间最远的距离就是两个心怀鬼胎者对视的距离。当时年轻,怎么也想不明白其中的意思,现在总算是想明白了。

    董卓首先打破沉默: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为什么?因为这个世界上的男人都认为女人是弱者,都认为自己可以主宰女人的命运,却不知大多数男人的命运都是被女人捏在手里。

    吕布茫然地回答:啊。

    董卓突然问他:刀很沉吧。我听说,无情之刀,最是轻灵,锋利无比。可刀一旦有了情,就像人有了包袱,会变得拖泥带水,不再锋利。是这样吗?

    吕布沉默。

    其实人们要细究起来,沉默通常也是一种回答。有的时候,沉默锋利得象刀锋一样,甚至能杀人。此时的吕布就想杀人,只是他不知道该杀谁。一个刀客,不知道该杀谁,算不算是一种耻辱呢?

    董卓正想接下来说点什么,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窗外寒光一闪,一把飞镖直突突地冲吕布而来,站在他旁边的董卓竟不假思索地挡在吕布跟前,替他挨了这一镖。吕布一边托住倒在他怀里的董卓,一边大叫“抓刺客”。

    董卓胸部中镖,血流不止。

    吕布动容。

    这时候,房门被“咣当”一声推开,刺客被几个家丁五花大绑地推了进来。吕布拔刀上前要砍他,刺客却抬起被乱发遮蔽的脸。是丁原。

    吕布愣住了。

    丁原不屑地瞥他一眼。

    吕布突然眼光一寒,他举起七宝刀。

    董卓捂胸断喝:把刀放下……

    吕布举刀不放。

    董卓:把刀放下……他是你义父!

    吕布的刀“咣当”一下落在地上。他捂住脸无声地抽泣起来。

    吕布心里再次暗念:新义父就是以这样的方式教育了我。新义父说,能杀死人并不难,能饶一个你随时都可以杀死的人,才困难。他将我的老义父关了起来。不杀也不放。后来我才明白,我的新义父在乎的不是我老义父的死活。他只在乎我,在乎我以怎样的态度等待那些我称之为义父的人。新义父还给我讲了很多道理。比如,一个人心里若已没有爱,地狱就在他的心里;心里若只有仇恨,他自己也已在地狱。还比如,是人在杀人,不是剑,也不是刀。可人为什么总是要杀人呢?……新义父不说,他希望我自己想明白。

    王府后院的牡丹亭。黄昏时刻。貂婵依旧倚坐牡丹亭畔,看向远方,表情幽怨。

    李氏站在她身后:听说你喜欢吕布?

    貂婵头也不回,声音听上去有些沙哑:是爱。不是喜欢。

    李氏:你竟然爱他?他看上去面相很凶。

    貂婵:我不喜欢面善的男人。

    李氏:为什么?

    貂婵:因为面善的男人必定乏味无比。

    李氏:面相凶的男人残暴、冷酷、有野心。你跟他,会毁了自己。

    貂婵站起来,将脸转过来,朝向母亲:母亲不喜欢有野心的男人吗?

    李氏摇头。

    貂婵:撒谎。我知道,母亲喜欢有野心的男人。因为父亲就是有野心的男人。吕布也一样。一个男人对世界有野心就会对女人有野心。男人若对女人没有野心,女人对他就不会有兴趣。

    李氏:你,你简直在飞蛾扑火。

    貂婵若有所思:飞蛾扑火?飞蛾为什么要扑火?是因为它愚蠢,还是因为它宁死也要追求光明?

    李氏不耐烦地:好了,我们不说飞蛾。我觉得,你现在的任务是拯救家族……

    貂婵冷冷地:拯救家族?为什么靠女人去拯救?

    李氏: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女人有时候比男人有用。

    貂婵:没用的男人要他干什么?

    李氏:他是你父亲。哪怕没用,也是父亲。

    貂婵:没用的父亲?

    李氏:住口。

    貂婵:董卓是男人,父亲也是男人。男人应该和男人较量。

    李氏:男人不是什么时候都胜人一筹的。

    貂婵:那他也应该有野心。有野心的男人会千方百计保护他身边的女人。

    李氏:你父亲以前也是有野心的。他现在老了。

    貂婵:父亲没有野心,吕布才有野心。

    李氏愤怒:不要把你父亲和吕布相提并论!

    貂婵继续:父亲和吕布是不能相提并论,他不配,他只会苟且偷生……他们两个相提并论不是侮辱了父亲,而是侮辱了吕布。

    李氏大怒,她扬起手,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貂婵脸上。貂婵的粉脸立刻起了五道鲜红的指印。

    貂婵捂脸,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你打我?

    李氏看着自己打女儿的那只手,思绪万千:我这是怎么了?都说虎毒不食子,我却把女儿往火坑里推。人世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此……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不是所有有野心的男人都可以解决世间的一切难题。……

    李氏慢慢举起那只打女儿的右手,一下一下地朝自己的脸上打去。开始时速度较慢,后来越打越快,声音也越来越响——啪、啪、啪……李氏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很淡漠,但是泪水却慢慢涌出她的眼眶。此时她的表情比较接近于伤心欲绝。

    貂婵见母亲打自己耳光,刚开始时只顾捂脸偷看,后来见母亲打自己打得越来越狠,她害怕了。她冲上前去,一把拉住李氏的手:别打了。……我答应你。

    貂婵终于明白:上天要毁灭一个人,会让她先爱上一个人,然后再让她离开这个人。而一个人只有在真正爱了的时候,才会有真正的痛苦。无情的人,是没有痛苦的。可惜,我不是无情之人。在我决定离开吕布的那一刻起,我安慰自己——一个女人,只要真正爱过,痛苦也是值得的。

    何去何从

    董府。一个郎中小心翼翼地解开缠在董卓胸口的布条。可以看出来,董卓胸口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郎中奉承道:恭喜国相、贺喜国相。国相洪福齐天。一般人在如此要害部位中镖,非死即残,可国相大人您却是安然无恙啊……

    未等郎中奉承话说完,董卓就面无表情地挥一挥手,让他走人。

    郎中赶紧收拾东西快步离开。

    郎中走后,巨大的董府内显得空荡荡的。只有董卓一个人孤独的身影被窗外射进来的光线拉得很长。董卓下意识地抚胸静思,看上去很有心有余悸的感觉:我为什么会替他挨这一镖?真的是父子情深吗?还是我老糊涂了?做事不计成本?看来我真是老糊涂了。可为什么,老糊涂的感觉这么好呢?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拼命抓住那根最后的救命稻草?吕布会是我的救命稻草吗?在这个世界上,谁又是谁的救命稻草?唉,这世上到底有什么东西,我们真能抓得住?

    董卓的眼里慢慢噙满泪水,直到无声地滑落。

    街头小酒馆的夜永远是昏黄的。一把七宝刀横放在桌角。吕布端起杯中酒,一饮而尽。他的眼神一半是忧郁,一半是迷茫。

    夜已深,小酒馆内已没什么人,但吕布毫不在意,一杯接一杯地畅饮。

    窗外,暴雨如注,电闪雷鸣。不时亮起的闪电将吕布轮廓分明的脸映照得黑白分明。

    吕布心情惆怅:他为什么会替我挨那一镖?真的是父子情深?还是他老糊涂了?做事不计成本。我不相信这世上有无缘无故的爱,就像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一样,任何缘起缘灭都是有因果的……可是,那一镖确实很凶险,离心口那么近。换成是我,我会冲上去吗?……不知道。作为一个刀客,我以前从来不想与情有关联的东西。因为做刀客没有自己的恩仇,没有自己的爱恨,属于自己的一切都必须绝离。这些都是做刀客的必备条件。可是现在,我太有情了,想无情都难。听人家说,一个有情的刀客,将很快死于自己的刀下。也许,我快要死了吧。

    董府地牢。光线很暗。丁原被关在里面。他衣衫褴褛,但看上去精神还好。

    董卓出现在门口。狱卒打开牢门。董卓走了进去。丁原面壁而卧,并不理会他。

    董卓慢慢解开上衣,露出胸前的伤口。

    不知道为了什么,那一天董卓心血来潮,给丁原展示了自己的伤口。这两个人就谁更有资格成为吕布的义父进行了激烈的辩论——

    董卓:这是你留给我的伤口。对奉先来说,也是留给他的一道伤口。他要是不想做我义子,先问问这道伤口答不答应。

    丁原不屑:人跟人不一样的。有些人,伤口不在自己身上就不叫伤口。吕布是刀客,什么样的伤口没见过?

    董卓默然。他慢慢系好上衣:是吗?

    貂婵闺房。貂婵和吕布寂寂而坐。

    貂婵:你为什么是刀客?给董卓卖命的刀客?

    吕布无限沧桑地答道:做刀客是我的命。我只有一条命,当然要卖给识货的人。貂婵:董卓是那识货之人?

    吕布点头。

    貂婵看着他的眼睛:董卓是不是派你杀我的父亲?

    吕布垂下眼睛:是。

    貂婵:那你杀还是不杀?

    吕布垂下眼:刀客分几种。有些刀客什么人都杀,同时也肯为任何人去杀人。另一种刀客是太强的对手不杀。不该杀的人也不杀。最后一种刀客,什么人都杀,但雇主永远只有一个。这一个雇主,也就是他的大老板。大老板把他的性命买了下来,以后无论要他去杀任何人,他都绝不会犹疑。

    貂婵:你是最后一种刀客?

    吕布:是。

    貂婵怅然:你知道莲子吗……爱情表面上看起来和莲子一样,洁白、高贵、清纯,可是剥开以后,有细细的莲心,是世界上最苦的东西。如果永远不去吃它,不剥开它,莲子就是世界上最美的果实,只可惜,现在已经剥开了……

    吕布表情痛苦。

    貂婵: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了。

    吕布持刀骑着赤兔马在野地狂奔。赤兔马汗水淋淋。

    吕布百思不得其解:人生是什么?说到底,人生,是没有什么能被保证的。爱的开始往往是一个眼神,爱的最后却只是个叹息。这么简单的道理,很多男人都要碰得头破血流后才明白。也许,这世上最可怜的动物大概就是男人了。男人其实是风筝,无论多么高不可及的风筝,都有一根细细的线,偷偷的牵在一个女人手里。现在,那个女人放手了,我,又该何去何从?又能何去何从?

    赤兔马狂奔中突然掉下一个大土沟。过了一会儿,吕布牵着赤兔马从沟底爬上来。

    赤兔马的一条腿摔断了,走得一瘸一拐的。吕布只能牵着它,拖着刀慢慢向前走。

    吕布若有所思:马断了腿,当然还能活。可是身为一匹马,哪怕是赤兔马,不能跑了,就算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做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失去了爱情,人当然还能活着。可是身为一个男人,哪怕是个刀客,没有了爱情,他就算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貂婵闺房。貂婵也在辗转反侧:每个人都有逃避别人的时候,却永远没有一个人能逃避得了自己。我真的不爱他了吗?也许吧。现在才知道,爱过一个人之后,恨他时才会恨得更深。可我为什么又恨他又想他呢?会为爱流泪,也会为恨流泪?以后我天天在董卓身边,都能看见这个男人,我该怎么办……上天啊,为什么偏偏叫我今生遇见他?

    董府。一幅巨大的屏风。屏风前放着一张藤椅。

    董卓躺在藤椅上,闭目养神。

    良久,他缓慢睁开眼睛,问站在一旁的吕布:有人说我不经刑部审断就将堂堂荆州刺史关在自家地牢里为所欲为。我为所欲为了吗?

    吕布:父亲没有为所欲为。

    董卓从藤椅上站起来:其实,我也不是不忍杀。只因他是你的义父,我是投鼠忌器,左右为难……

    董卓叹口气。

    董卓说到这里偷偷看一眼吕布。吕布却是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吕布离去。

    董卓重新躺回藤椅上。李儒则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李儒:你真让他杀了丁建阳?

    董卓不看他:我有那么说吗?

    李儒:好像是。

    董卓:听别人的话,用自己的脑袋行事。吕布不会那么蠢。

    李儒:如果他真杀了丁建阳呢?

    董卓:没有如果。

    李儒:在我看来,只有如果。

    董卓:为什么。

    李儒:因为他不是别人。他是吕布。有时候一个人的用心良苦在他人眼里很可能就成了别有用心。

    董卓:……

    天使从不和魔鬼在一起

    丁原在董府地牢里度日如年。度日如年是感觉到时间漫长。时间漫长是因为孤独。

    被背叛的孤独。

    所以当他看到吕布走进来时,惊讶了:没想到,你会来看我。

    吕布:我不是来看你,我是来问一个答案的。

    丁原:讲。

    吕布:为什么,你会刺杀我?我们不做父子,也可以做普通朋友。做不成普通朋友,起码也可以做路人——为什么一定要反目成仇呢?

    丁原:你说呢?

    吕布:其实,你没必要这样。

    丁原:……

    吕布:这样的一个乱世,很多东西都是不能被保证的。我们只能各顾各的。

    吕布:我们做父子,本身就是个错误。我是一个刀客。一个没有过去和未来的刀客。一个六亲不认,冷酷无情的刀客。

    吕布缓缓从腰间取下七宝刀,双手平托递到丁原面前:再给你一个机会。你可要抓住了……

    丁原看了看那刀,略略思考一下,然后飞快地抓了过来,说:这好像不是你的刀。

    吕布:谁的刀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操刀——现在,操刀吧。

    吕布闭上眼睛,双手平摊,一副很放松的样子。

    丁原死死地捏着那刀,眼里的仇恨越聚越多。他将刀对准吕布胸口,随时都有可能刺下去。

    但是,丁原眼中的仇恨在慢慢消失。

    丁原手里的刀咣当一声落在地上。

    吕布俯身拣起。

    丁原突然上前抱住他,吕布身子一抖。

    丁原:离开他,怎么样?大汉天下需要你……我也需要你……

    吕布:晚了……我只不过是一个刀客。自古以来,没有一个刀客担得起天下的。

    丁原仍旧拥抱着吕布不放手。

    吕布:你松手。

    ……

    吕布:松手。

    ……

    在这个世界上,人一生中会犯很多的错,但一定有一次最大的,通常那就是最后一次,最不可原谅的一次。因为这一次大错犯了后,往往已经没有原谅自己的机会、没有原谅自己的时间了。很遗憾,荆州刺史丁原就犯了这样的大错……

    吕布叹息:唉,你这是在逼我啊,义父。

    丁原身子一震。原来,吕布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手中的七宝刀已经刺入丁原的胸膛。

    丁原睁大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他像是问吕布又像是自言自语:为什么会这样?

    吕布:做一个有情的刀客太累。我给过你机会的。可惜你没抓住。

    丁原倒在地上,死不瞑目。吕布拔出了插在他胸口的七宝刀。刀口处满是血污。吕布将七宝刀上的血污一下一下地檫在丁原的身上,动作缓慢而沉着。

    地牢的光线很暗,只有一束强光斜斜地打在吕布脸上,吕布的脸雕塑感很强,明亮和暗淡的部分对比鲜明。吕布的表情看上去有些狰狞,又有些悲凉。

    吕布将七宝刀上的血污檫净后,重新放回到刀鞘。可等等他慢慢转过身时,他发现地牢门口有一个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他半天了。

    是董卓。

    董卓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到底还是动手了。

    吕布低头:我承认,我不是个君子。

    同样,在这个世界上,能承认自己不是个君子,其实也是件不容易的事。不过,这一切,对董卓来说,已没有任何意义。这个晚上之后,吕布离开了他,被迫的。

    貂婵在她的闺房里梳妆打扮,表情凄惋。

    貂婵看着他:你,离开董卓了?

    吕布有些微醉:总要离开的。没有任何的两个人可以永远走下去……我和你不是离开了吗?曾经,你还想让我带你浪迹天涯呢——只是说说罢了,这样的世道,谁又能和谁浪迹天涯?

    貂婵抓住吕布的手,认真地说:如果现在,我还想让你带我浪迹天涯?你愿意吗?

    吕布甩开她的手,拿起酒壶一通猛喝:不可能的。你骗我……每个人都骗我……董卓让我杀丁原,我真杀了,他却骂我不是人。董卓,他才不是人呢!是董贼!

    貂婵趁势说道:对对,是董贼。你把他杀了好不好。杀了他,我就和你浪迹天涯……

    吕布伤心地摆摆手:我不会再杀人了。从前,我杀人,从来不问为什么,事后也不后悔。但自从杀死丁原后,天天晚上做恶梦,梦见他向我索命……我是不是快死了,啊?

    貂婵心下暗念道:什么时候开始,刀客吕布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看来,外表越凶的人,内心也会越脆弱。

    貂婵:你,还爱我吗?

    吕布摇头:爱?不爱?我不知道。爱了又怎样?不爱又怎样?以前我听人说,一个人如果心已死,情已灭,就没有谁再能伤害他。我现在就是这样!呃……

    貂婵抱住他:别这样。我们再回到从前好不好?

    吕布颓废地:回不去了……

    貂婵顿足:吕布,你别后悔。过了今夜,一切都将不复存在!……也许你不知道,生命中有一些事,错过了一夜,就错过了一生。

    吕布站起来,柃着酒壶就往外走。

    貂婵再次顿足:吕布……

    吕布走到门口,停了一下,头也不回地说:我一生都错过了,还怕错过一夜吗?

    吕布事后才明白,貂婵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只可惜那时候已经晚了。唉,生命中有一些事,错过了一夜,真的就错过了一生。他不明白自己那天晚上为什么会这么执拗,想来天性如此。吕布是个生性愚钝的人,除了会杀人不会别的,最近连杀人都杀不好了,怎么可能在一夜之间抓住转瞬即逝的爱情呢?

    董府。董卓挠着头皮,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李儒说:有一件事,我一直拿不定主意……

    李儒:……

    董卓:昨天晚上,王允在家宴请我,席间……

    董卓回忆起了那场盛宴。司徒王允与董卓把酒言欢。盛妆的貂婵从帏幕后款款而出。董卓惊见貌若天仙的貂婵,眼睛发直了。

    《广寒宫》乐起。貂婵轻歌曼舞,极尽妩媚之态。但是她的眼神里却有无边落寞。

    董卓被深深地吸引了。

    貂婵舞至董卓身边,为他把酒,董卓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看。貂婵故作羞涩地闪避。

    董卓问王允:她是谁?

    王允:小女貂婵。

    董卓:哦。

    王允偷看董卓,进一步说道:年方二八,尚未婚配。

    董卓抿一口酒道:是吗?

    王允:太师要是有意,我让她随您回府伺候您,不知太师……

    董府。董卓继续对李儒说:王允此前勾结曹操,想暗害我,现在却献女取媚。你说说,这里面是不是有计?

    李儒:一个王允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和吕布勾结起来暗害国相……

    董卓有些不信:有这个可能?

    李儒:世上的事,什么都有可能。一条狗在饿极之时,只会跟着骨头的方向走。

    董卓:那怎么办?

    李儒:扔给它更大的骨头。

    董卓:什么是更大的骨头?

    李儒:貂婵。

    董卓:貂婵是我的。

    李儒:可以暂时不是你的。把她给吕布,吕布就跟你走了。

    董卓:舍不得。

    李儒:世上事无非“舍得”二字,要想得到,必须先舍。

    太阳很大,很温暖。吕布斜躺洛阳城墙底下,看眼前熙熙攘攘的人流。

    身边,赤兔马无精打采地陪着他,不时发出一两声嘶鸣。

    吕布想:每天,我眼前的这些人都表情坚定地来回奔波。他们知道自己从哪里里,更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我却不知道。因为我的世界不在这里。我来自江湖。很多年前,我在江湖上快意恩仇,那里才是我的世界。但是现在,我回不去那个世界了。因为,我的赤兔马不认得路,只能天天在这里晒太阳。其实晒太阳挺好的,浑身暖洋洋。但是这个世界有时候偏偏和你做对,让你连太阳也晒不成。

    李儒匆匆穿过人群,走到吕布跟前:吕将军,让我一阵好找。

    吕布懒洋洋地:找我干什么?我是豺狼虎豹,小心吃了你。

    李儒尴尬地:其实,也不是我找你,是国相找你。国相找你有要事相商。

    吕布心灰意懒:你去告诉国相,就说他找错人了。有要事别找吕布,有闲事倒可以来这里聊聊。跟他说,在这儿晒太阳挺暖和的,别老把自己关在房子里……

    董卓听了李儒的转告,拍案而起。

    李儒:吕布确实是这么说的,我看他现在是破罐子破摔了。

    董卓一笑:破罐子破摔是因为没有认识到破罐子的价值。……走,我们也晒太阳去。

    一顶小轿孤零零地停在王府大门口。

    王允和李氏呆若木鸡地站在轿旁,看着貂婵从门内缓缓而出。

    貂婵幽幽地上轿,轿夫抬轿前行。

    貂婵泪流满面:听说天使之所以会飞,是因为把自己看得很轻……那我今天是天使吗?也许是,也许不是。因为天使从不和魔鬼在一起。可从今以后,我要天天和魔鬼在一起了。唉,我怎么又流泪了?是为爱而流泪,还是为恨而流泪?不知道。事到如今,弄明白这一点其实已没有意义——一切都结束了。

    吕布依旧斜躺城墙底下,看眼前熙熙攘攘的人流。

    董卓出现在他面前,然后在他身边坐下来。吕布看也不看他,就当他不存在。

    董卓眯眼看天,又转回头看吕布。

    吕布不吭声。

    董卓:太阳很好。……太阳底下,什么事情都会发生。有人欢笑,有人哭泣。还有人,白天一个命运,晚上是另一个命运。

    吕布看他一眼,还是不吭声。

    董卓:因为,太阳消失了。她的命运之光……也就不存在了。

    吕布懒懒地:跟我有什么关系?

    董卓:不错,现在跟你是没有关系,但是,曾经和你有关系。貂婵。

    吕布转过头来盯着董卓。

    董卓却不看他:如果我没算错的话,貂婵现在正哭哭啼啼地坐在轿上往董府赶。因为今天晚上,她要成为一个人的新娘。

    吕布:谁?

    董卓慢悠悠地:我,或者你。

    吕布:不可能是我。就像你说的,她跟我已经没有关系了。

    董卓:有关系没关系不在嘴上,而在心里。我不相信,如果今晚我是她的新郎,你会无动于衷。

    吕布咬着嘴唇不吭声。

    董卓:其实,我没那么无耻。我知道的,你对这个女人是动情了。……都说君子不夺人之美,要成人之美。我不算君子,可想来想去,在这个问题上,我还是要成人之美,让你成为今晚的新郎。

    吕布声音低低地:我不会去的。

    董卓:为什么?

    吕布:因为,我讨厌你利用我。

    董卓拍拍屁股站起来:好,很好,那就这样……

    董卓悻悻离去。

    黄昏的董府大门口。一顶小轿孤零零地停在那里。

    貂婵幽幽地下轿,走进董府。

    洛阳城墙一角。天色渐暗。最后一缕夕阳光斜斜地打在吕布脸上。吕布坐在那儿,头靠城墙,一副万念俱灰的表情。

    赤兔马焦躁不安地来回走动,似乎想离开。

    吕布轻轻拔出七宝刀。刀刃在夕阳光的反射下闪着七色光。吕布又将刀插回刀鞘,还是一副万念俱灰的表情。

    吕布自言自语:爱情是什么?我是不是还爱她?天知道。以前,有一个女孩子问我,叶子的离开,是因为风的追求还是树的不挽留?我觉得这个问题很深奥,就像爱情,深不可测,我回答不上来。……真累,可能,我可能真的打了一场很烂的人生球。既有的已经没有了,既失的也已经失去。除了身边的这匹马,除了手中的这把刀……

    是人在杀人,不是剑,也不是刀

    董府卧室。油灯闪烁。

    董卓阴沉的脸在阴晴不定的光线中显得很狰狞。

    董卓:脱。

    貂婵站在铺成一片大红的床前站得笔直,就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

    董卓:没有人会拯救你,现在是你拯救全家的时候。脱。

    天色全暗。天上有淡淡的星光。洛阳城墙一角。吕布站起来,站在赤兔马旁边,却没有跨上去。在黯淡的星光下,人和马很有剪影的感觉。

    吕布去留两茫然:我该去哪里?城里还是城外?救,还是不救?要做一个选择真难。唉,人生经常是这样,要做的事情总找得出时间和机会,不要做的事情总找得出借口。赤兔马啊,我做人很笨的,最不擅长做选择题了,每次总是选了个错误的答案,这一回,你替我选吧……

    吕布翻身上马。赤兔马一声嘶叫,就往城外跑去。吕布俯身抱住马颈:真的要走,要重返江湖?你想好了?江湖很累的你知不知道?

    赤兔马不理他,继续往城外跑。

    吕布一声叹息。

    董府卧室。貂婵开始慢慢脱衣。她的眼角有一行清泪流出。

    貂婵深情独白:如果雨后还是雨,如果忧伤之后还是忧伤。上天,请给我一个机会好吗,让我看他一眼,就一眼。我要当面告诉这个男人,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女人一直在等着他,她可以等18年,还可以再等18个来世。她愿意一直等下去,于千万人之中,于千万个轮回之后,等着有那么一天,遇上他……

    董卓吹灭油灯扑了上去。他的狞笑在光亮消失之前显得分外鲜明。

    洛阳城门紧闭。

    赤兔马没跑几步就在紧闭城门前折返回来,往城里跑。

    吕布无声地收紧马蹬,催促赤兔马加快往城内骑。

    董府卧室。黑暗之中传来董卓一声惨叫,紧接着是一记清脆的耳光声。

    董卓:来人啊,快来人……

    王府大门口。夜。王允、李氏等人被五花大绑地从里头推出来,并塞进囚车。

    一些士兵一边骂骂咧咧地打、砸王府,一边纵火焚烧。

    院内火光冲天。

    王府外大街。从远处骑马路过的吕布惊疑地看着在一切。

    囚车开始启动。

    吕布策马跟上。

    董府。灯光明亮。

    董卓坐在太师椅上,一只眼睛绑着绷带,上面不时渗出血来。

    他看上去气呼呼的。

    旁边案上,一只改锥很醒目地躺在那里。锥头上的血迹清晰可见。

    貂婵被绑在一根柱子上,衣衫不整。

    一切静悄悄的。

    大门“呼”地被推开了。

    王允、李氏等人被五花大绑地推了进来。

    他们惊疑地看着房中的一切。

    貂婵瞥一眼案上的那只改锥,不说话。

    董卓拿起改锥,一边把玩一边看着王允:先让曹操行刺我,然后又让女儿行刺我……这,就叫锲而不舍吧?

    董卓话音未落,就将改锥朝貂婵掷去。

    改锥尖尖的锥头直扑貂婵胸口。眼看就要扎将进去,却被一把飞过来的刀打落。

    吕布出现在貂婵面前,他不紧不慢地俯身捡刀。

    董卓站起来:到底还是来了,可惜有点晚。你应该早点来的,这个世界上,早起的鸟儿才有虫吃。做新郎也一样——来晚了,就享受不到了……呵呵,你不知道那滋味……

    董卓做陶醉状。

    貂婵哭泣……

    吕布沉声道:放了他们。

    董卓:放了?没问题。但是,有一个条件……

    董卓用手指王允:我和他之间,必须有一个人死。你选择吧。

    吕布沉默不语。

    貂婵哭泣得更厉害了。

    吕布将七宝刀捏得紧紧的,他缓慢地走向董卓。

    董卓站起来,扒开上衣,露出胸前的一道伤口。他指着那道丁原留下的伤口说:麻烦你,朝这儿来,利落点。好吗?

    吕布盯着董卓胸前的那道伤口,眼神里开始充满恐惧。

    董卓敞着伤口步步紧逼,吕布连连后退。

    董卓:丁原已经刺进来了,你也可以刺进来。只要轻轻地往前一送,就都结束了……

    吕布害怕了:不,不……

    董卓用脚踢他:杀一个义父是杀,杀两个义父也是杀。来吧,别怕……

    吕布双手握刀,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

    貂婵哭泣:杀了他!吕布……

    王允:吕将军,大汉天下全拜托你了……

    王允说罢跪地而求。

    吕布握刀的手有一部分被刀刃所伤,鲜血顺着刀把往下淌。空气紧张。

    吕布难以抉择:杀,还是不杀?这是一个问题。新义父曾经对我说,是人在杀人,不是剑,也不是刀。可人为什么要杀人呢?这个问题我一直想不明白,现在却突然明白了。原来爱有多大,恨就有多大。无情之人,杀起人来不可能干脆利落的。因为,他的心中没有足够的仇恨。当一个人心中的仇恨不够大时,出手就不能狠到极至。

    吕布突然“啊”地狂叫一声,手中的七宝刀就重重地飞了出去,不偏不倚正中董卓胸口。

    董卓捂刀倒下。他用手指吕布,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野地。黎明。晨光初露,芳草萋萋。

    吕布骑在赤兔马上,白衣飘飘。

    貂婵站在马边手执马辔,依依不舍:能留下来吗?

    吕布:为什么?

    貂婵:为了爱。

    吕布:爱是什么?

    貂婵:爱是深深的喜欢!

    吕布:喜欢是什么?

    貂婵:喜欢是淡淡的爱。

    吕布:可是,我必须走。

    貂婵:为什么?

    吕布:因为……我是一个刀客。

    貂婵:能跟你一起走吗?

    吕布:去哪里?

    貂婵:去看天涯明月。你说过的,它象海一样蓝,一样忧郁。

    吕布抱她:上马吧。

    吕布:不过,你说错了,天涯明月是比海蓝,但是,它不忧郁。

    两人相拥策马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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