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新暮神色如常地走进来,朝她微微点头,十分自然地把门虚掩,丝毫不惊讶眼前的人是鹿朝和。

    “你就是于主任口中说的让我接诊的那个人?”鹿朝和狐疑地确认。

    “嗯。”

    她不由得想起那天徐铭说于新暮生病了的急切话语。

    或许,徐铭说的就是心理疾病吧。

    破解了疑惑,鹿朝和安排他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于新暮叠起手中白色的太阳伞,随手放在办公桌上。

    她拿起于洛主任给的病历本,上面详细记录着于新暮这一个月来的病情症状。

    最后看到病情原因,因原生家庭导致的轻微焦虑症。

    倏然,鹿朝和感觉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前几天她还不小心一拳锤到他胸口,到现在都没有痊愈,如今他又因为心理疾病来看病。

    她抬起头看向于新暮,他的皮肤很白,胜似冬天的雪。

    许是刚坐下没多久的缘故,呼吸有些重,身上依然散发着晒后的热气,两边的鬓角和挺直的鼻尖残留着细小薄汗。

    鹿朝和收回目光,灿然一笑,语气温和地安慰道:“我有很多焦虑症患者粉丝,其中一些人坚持通过书法疗愈病情都有所好转,你这是轻微的,肯定也没问题,别担心!”

    对面的男人不置可否地淡然一笑。

    窗外的阳光一如既往地来到窗前,毫无保留地洒进屋内,试图蒸发室内充斥的冷气。

    鹿朝和走到窗边,拉上蓝色的窗帘,隔绝了室外的炙热。

    根据于主任的要求,她给于新暮制定了一周的治疗计划,随后,带着他坐在诊疗室的一张原木色长桌前,长桌上细致地摆了两副书法用具。

    “你,之前接触过书法吗?”鹿朝和坐在书桌边上,拧开墨汁盖子,漫不经心地问道。

    于新暮坐在她的右手边,白炽灯下的皮肤白得更加刺眼,他拿起毛笔的手顿了顿,而后眼神炙热地盯着鹿朝和的侧脸,说:“曾经因为一个人接触过。”

    “是因为对书法感兴趣?”她将毛笔蘸上墨汁,头也没转地问。

    于新暮微不可察的眉毛一抬。

    “都有。”

    因为对那个人感兴趣,才会对书法感兴趣。

    鹿朝和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转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说:“那就更好了,有兴趣练起来会更得心应手。”

    “对了,在练习之前,我要说明一件事,因为我们现在是在利用书法缓解焦虑情绪,所以在练习的时候,先不管书法的章法和规则,只要你能在其中获得舒适感和放松感就行了,毕竟我们学书法不是为了去比赛拿奖。”

    “还有,同时要积极配合心理医生的治疗。”

    鹿朝和一边说着,一边摊开桌子上白色的宣纸。

    “嗯。”

    “听你的。”

    当两人不说话的时候,小小的诊疗室变得安静空旷,墙面上崭新的空调持续不断地输出冷气,室内墨香四溢,两人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抓着毛笔,同步地在纸上运作,发出沙沙的声音。

    这是于新暮第一次在如此安静的环境中练毛笔字。

    他那充满褶皱的心逐渐被抚平。

    这一刻,他的心沉浸下来。

    鹿朝和朝他那边望去,他手持毛笔的姿势很专业,一看就不是第一次练习,许是他有略微的躯体化缘故,抓着毛笔的手有些颤抖。

    她轻轻握住他冰凉的手,想以此给予鼓励。

    同时轻声地说:“心跟着字走,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充满凉意的大手被小小的温热掌心覆盖。

    于新暮炙热的目光盯了许久,微不可察地笑意直达眼底。

    鹿朝和身上有一股极淡地樱花香,而微不可闻的香气却轻易地被旁边的男人捕捉。

    他贪婪地闻着,任意被这香气缠绕,走神之间没听到鹿朝和说什么。

    “专注。”

    鹿朝和见他突然顿住的手,知道他神游天外,低声提醒他道。

    于新暮目不转睛地看着笔下的笔画走向,心不由自主地跟着纸上的黑色印迹走动。

    他忽然觉得大脑变轻了许多,似乎已经忘记鹿朝和的手依然覆盖他的手上。

    同时,也忘记了这么多年家庭带给他的压力和伤害。

    见他游离的眼神聚焦在笔下,鹿朝和缓缓放开他的手,轻手轻脚地回到座位上。

    将近一个小时的沉浸式书法疗愈结束后,鹿朝和凑到于新暮旁,检验着他的书写成果,让她感到意外的是,除了控笔训练差点以外,笔画都书写得十分工整。

    她狐疑地看向于新暮,惊叹道:“你的笔画练得很棒啊,应该不是初学吧?”

    良久,见于新暮没说话,似是还沉浸在书法的世界里,鹿朝和又开口问:

    “是你认识的书法生朋友教你的?”

    于新暮回过神来,眉眼扬起,应声道:“算是吧。”

    不经意间,鹿朝和迎面望进一双深不可测的眼,隐约中能看到眼底深处的星星之火。

    男人眼底的火惹得她脸颊发烫,左眼不受控制突地一跳。

    鹿朝和意会到他的意思,可以肯定那个书法生朋友是他心仪的人,否则他这张清冷的脸也不会变得如此温情。

    想到这,她不免嘴角微微上扬。

    没想到,看起来冷冰冰的男人也会有纯情的一面。

    “你感觉这一个小时的书写怎么样?有没有一种很放空的感觉?”鹿朝和收起桌上写满字的宣纸,站起身问道。

    “还不错。”

    “在书写过程中,什么都不要想,放空大脑,眼前只有白纸黑字,以身体由内而外地感受字形的韵感。”

    听到于新暮肯定的反馈,她的心里油然生出一种成就感。

    “我明天还会来的。”于新暮双手交叠,嘴角携有浅浅笑意。

    嗯?

    鹿朝和呼吸一滞,忘记了他不知道她现在是试岗。

    “我明天在不在还不一定呢!”她扯了扯嘴角,笑着说。

    “一定会在的。”于新暮眼神坚定,语气笃定地说。

    她只当于新暮是在鼓励她,给她一个心理安慰。

    “对了,于先生,你胸口的伤怎么样了?还痛吗?”鹿朝和走到办公桌前,拧开水杯盖子。

    “好点了。”于新暮靠在长桌旁,双臂环胸,薄瘦的后背弯出一个弧形,远远望去,倒有一种仙风道骨的英姿。

    须臾,他看向鹿朝和,黑色瞳眸真诚明亮,“你下次什么时候去看我?”

    她喝水的动作停顿一秒,昨天说过要带礼物去看望他,但没有想好时间。

    本想说“看情况”,但当她看到于新暮真切的眼神,三个字不由得堵在喉咙里,思考片刻,改口道:

    “下周末吧,平时你要工作吧。”

    于新暮低头垂眸,良久清冷的声音才响起,“如果你来,我也可以不工作。”

    墙上的空调稳稳地吹出冷气,桌子旁的蓝色挡帘微微拂动,鹿朝和的眉心小幅度地皱了一下,总觉得他这句话奇怪得很。

    她扯着嘴角,仔细斟酌了一遍话语,才说:“那怎么行,我不能打扰你工作。”

    于新暮无奈一笑,没再说话。

    中午十一点试岗结束,鹿朝和发现于新暮的白色太阳伞被遗忘在桌旁,想到明天她可能不一定过来,于是,将伞装进单肩包里。

    等到下次去看望他的时候还给他。

    *

    回到朝阳花园,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半,她筋疲力尽地躺在沙发上,早已是饥肠辘辘,此时此刻,她忽然有些想念于新暮做的饭菜。

    她不由自主地吞了吞口水,拿起手机点了一份外卖。

    其实,这份工作很轻松,只是距离太远,每天不仅要早起,还要花将近三个小时在路上,让她有些受不了。

    如果这是一份正式工作她也就忍了,但这是一份兼职,随时随刻都有可能被辞退和替换。

    心里产生了担忧,甚至在考虑若是试岗成功她还去不去。

    但这毕竟是她一直想做的工作。

    直到下午医院发来试岗成功的短信,思来想去之下,她决定去试一试。

    就当作是去“探路”了。

    周日,趁着父母都在家,鹿朝和走到鹿游旁边,跟他说了要去医院工作的事情。

    “好啊,这工作多好,在那学点专业技能,以后我们自己开一个工作室。”

    这句话倒是和她不谋而合,父女俩心有灵犀。

    但鹿朝和的目的不是单纯想告诉他找到工作这件事。

    她说出了想搬到玉锦别苑的想法。

    汪雨霖一口答应了,倒是鹿游扭扭捏捏,一副不情愿的态度。

    “你一个人住那,我不放心呐!”

    鹿朝和一边按摩着他的肩膀,一边劝说道:“爸爸,如果我不去那边住,每天我来回跑多累啊?”

    “你放心,我每周六周日会回来的。”

    在鹿朝和的软磨硬泡下,鹿游才勉强答应。

    下午,鹿朝和打包了一些日常洗漱用品和衣物,看起来行李不多,但后备箱塞得满满。

    鹿游的车子停在院子里,虽然每个月都会请人过来打扫,但汪雨霖坚持要擦拭一遍屋子。

    鹿朝和大汗淋漓地走出来,走到后备箱拿取行李,

    她伸手去拿鞋盒,却发现前面有一支毛笔从袋子里滑落下来。

    然而,她将身子往后备箱里倾斜,手臂拼命往前伸,却怎么也够不到那支毛笔。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怎么了?”

    她收回手往后退,想回头看,却不小心踩到一个人的鞋子。

    于新暮刚回来,穿着一双白色的帆布鞋,眼下帆布鞋前面被踩出一个黑色的印迹。

    鹿朝和慌忙转身,惊呼着看了眼他被踩脏的鞋子,忙不迭地说对不起。

    “搬家了?”于新暮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后备箱,眼中的喜色一闪而过。

    鹿朝和点头。

    他似乎丝毫不惊讶她就住在隔壁。

    一眼瞥到车里的那支毛笔,于新暮钻进后备箱,毫不费力地伸手拿出来,递给她。

    鹿朝和感激地将毛笔放进行李袋。

    “我帮你。”于新暮说着便要拿后备箱的行李。

    “不用了,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应该好好休息才是。”她连忙上前阻止。

    “朝气,你回家歇着,爸爸来搬就行了。”鹿游从门口走出来,大声地说。

    当见到一个高大英俊的小伙子站在鹿朝和旁边时,鹿游傻眼了。

    这么快就有男生找上门来了,这怎么让人放心。

    空气就这么突然凝固起来。

    鹿朝和下意识地抱紧手中的鞋盒,率先打破平静,笑着说:“爸,这是我认识的一个朋友,他就住在隔壁。”

    “叔叔您好。”于新暮礼貌地问号。

    “你好。”鹿游拧着眉,眼神不善地点头。

    于新暮坚持要帮她,她只好让他提一些轻的东西。

    她看出了鹿游眼神里的不友善,小跑到他旁边低语道:“爸,这就是前几天被我不小心打到的人,你不要那么凶嘛,你女儿现在还欠人家债呢!”

    听此,鹿游朝后瞥了他一眼,小伙子还不错,受伤了还坚持帮忙。

    这才态度有所好转。

    三个人一起搬行李,效率快了许多,鹿游和汪雨霖有事要回去,临走之前特意叮嘱她:朝气,记得请小暮吃饭。

    才几个小时,小暮倒是喊得挺亲切的。

    傍晚的阳光洒在于新暮冷硬的下颌线上,乍一看他沉冷的脸变得柔和许多。

    下午消耗了太多体力,收拾完行李后,她不小心在沙发上睡着了。

    倏然,一阵手机铃声轰然响起,她吓得在梦里一哆嗦。

    迷迷糊糊地滑动手机接听。

    还未开口,那头便传来沉重的抽噎声,泣不成声地说着话:“和和,我发现郑子朗劈腿了!!!”

    随之,对方发出一阵鬼哭狼嚎的悲恸声。

    鹿朝和立刻拿远手机,原本一片混沌的大脑瞬间清晰。

    是秦愿的声音。

    鹿朝和从沙发爬起来,安慰了她好一会儿,待到秦愿的哭泣声逐渐变小,她才起身换衣服,去公司接她。

    秦愿是鹿朝和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在读初中以前,两家人原本是邻居,后来到了读高中,鹿朝和去了宁江中学,自此以后她一家搬到了宁江区读书,便和秦愿分开了。

    但这么多年,两人一直都有联系,情谊不减。

    郑子朗是秦愿从大学就开始谈的男朋友,她也搞不懂秦愿是怎么看上他的。

    鹿朝和在秦愿公司门口刚看到她,对方委屈巴巴地撅着小嘴朝自己跑来,并一把抱住她。

    她的身子不由得一个踉跄,向后退了两步。

    两人回到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小区里的路灯已陆续亮起,秦愿一想到伤心事便开始掉眼泪,一路上,鹿朝和不知道给她擦了多少次眼泪。

    路过九栋的时候,迎面遇到两个高大的男生。

    “嗳,怎么你也住这?”徐铭率先看到鹿朝和,声音痞里痞气地喊住她。

    徐铭本想上前堵住鹿朝和的路,却被身旁的于新暮眼急手快地拉到后面去。

    见状,鹿朝和只好回头讪讪一笑,“好巧啊……”

    于新暮从黑暗中走出来,路灯晕黄的灯光正好照在他的头发上,如同洒下的一片金光。

    此时,秦愿一边擤着鼻涕,一边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们。

    眼睛里都是泪水,完全看不清对面的人长什么样。

    “呦!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哭了?”徐铭上前走两步,仔细瞅着秦愿。

    鹿朝和警惕地护住秦愿,不自觉握紧拳头,瞪着他说:“上次没吃到我的拳头,这次想试试?”

    徐铭想到他哥被打后面目扭曲的表情,胆战心惊地往后退。

    把秦愿安顿好,两人聊到晚上九点多,由于她们都没有吃晚饭,鹿朝和便点了两份外卖。

    “和和你说,他和公司女同事一起吃饭,两人还坐在同一排,这是不是就是劈腿!”秦愿狠狠地咬掉最后一串羊肉,一脸地怒气冲冲。

    “是!就是出轨!”鹿朝和高声附和着。

    “要我说,这种男人根本配不上愿愿!”

    “家里的香饭不吃,非要去外面吃屎!臭渣男!”

    “和和,我告诉你,要是有男人追你千万不要被表象给欺骗了,男人在追你的时候最擅长伪装了……”

    两个女生在二楼的阳台一边吃,一边大声地骂,直到夜里开始下起小雨,两人才消停。

    而住在一旁的于新暮则站在阳台前,默默听着她们口中的渣男,不免发笑。

    第二天,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雨,天空时不时伴随着电闪雷鸣。

    秦愿早已起床赶去公司。

    鹿朝和揉着眼睛,关掉手机闹铃,点开秦愿发来的消息。

    愿愿:和和,我在门边橱柜里拿了一把白色的伞,下次再还给你。

    嗯?白色的伞?

    她揉了揉脑袋,迅速从床上弹起,光着脚飞速跑到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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