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时间,德尔森比以往更沉默。他仿佛心中憋着一股气,用力地反复切割牛排,在刀具的挤压下,血水混着汁水,流满餐盘。

    这一顿,沧沐吃得小心翼翼,生怕发出一丁点声响进而引起德尔森的不快。

    事实证明,她想多了,不管发没发出声音,德尔森都不打算放过她。就在沧沐吃完晚饭,打算回房时,德尔森开腔了:“听说你们今天,碰到了熟人?”

    来了!

    刚起身的沧沐安分地坐下,说:“没有,我们没有遇见卢内奥先生。”

    德尔森飞快地扫她一眼,不动声色地将一块土豆切碎:“是吗。”接着用叉子铲起,问,“那么,那个男人是谁?”说完将土豆碎送入口中。

    明明做好了准备,可听了他的问话,沧沐还是迟疑了。猜疑和不自信令她恍惚,对后果的未知令她退却。

    不是她的后果,是,安德鲁的后果。

    当初就不该回应他,否则不会落入今天这般田地,她不会,他也不会。

    见她发了一阵子呆,德尔森心下发笑,追问:“怎么了?是不认识的人擅自接近你们吗?”

    他的用词倾向性明显,语气不善,刚从思绪中回神的沧沐不由得反驳:“不是的。”

    “那是谁?”德尔森放下餐叉,看着她问。

    事到如今不可能糊弄过去了:“应该是在你家附近巡逻的那个警员。”

    “他啊,他为什么跟你们打招呼?”

    “遇上了,顺便寒暄几句,他很开朗。”

    “在图书馆遇上了,然后认出了你?你们才见过几面?”

    “如果我是个桑切兰人,他未必记得,但是我的长相跟你们的太不一样了,他从出生到现在估计没见过几个燕代人。”面对他的层层追问,沧沐也失去了耐心,语气变得生硬,“不是吗,卡蒂奇先生?”

    德尔森盯了她几秒,接着问:“你们聊了什么?”

    “没说几句,保镖以为他是来搭讪的吧,过来赶他,他就走了。”

    “他本不该在执勤时间以外和执勤对象接触。”德尔森拿起叉子继续切土豆,“除非找你另有其事。”

    “不知道,他没说。”

    “这样啊。”德尔森把盘子里所有的土豆碎拨到一起,铲到餐叉上,却只是放在那里,全然没有吃的意思。“你上去吧。”

    沧沐漠然地看着他手上无意义的动作,听他一声令下,欣然道:“好的。”

    她做好了各种准备,比如德尔森派更多人监视她,禁止她出门,跟杰诺反映换走安德鲁,等等。然而没有,她还是可以和嘉内莉一起出门,安德鲁也仍旧远远地跟着。不仅如此,他的行为越来越大胆,甚至在执勤期间也找机会接近她。

    不对劲,一点儿也不对劲。

    德尔森不可能什么动作都没有,这一定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果不其然,从某天开始,沧沐就见不到安德鲁了,当他再次出现时,道的却是别离。

    东区警署今天不太平静。

    先是突然来了一个空降的副署长和一个新人,再是在没有事先沟通的情况下,接到了将安德鲁派往横吉斯的调令。

    安德鲁不敢相信:“怎么会……不是至少两年才会有调动吗?会不会搞错了。”

    “但上面写的是你吧,安德鲁·奎。”一名年轻的警员对着调令念名字,试图以打趣安抚同事的心情:“偶尔是会这样啦,你永远不懂上面的大人物在想些什么。”

    他们之中,只有杰诺一脸严肃地思考缘由,在安德鲁收拾个人物品的时候,他把他叫到了休息室。

    “说,你对那位女士做了什么?”杰诺万分肯定与卡蒂奇有关联。

    显然安德鲁也这么认为,否则不会一下子就明白了杰诺的意思。

    “真的和卡蒂奇有关吗?”

    杰诺不想跟他讨论:“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安德鲁自知理亏,蔫蔫儿地说,“在她出门的时候跟着她,想办法跟她说话……”

    “你……!”杰诺气得几乎要破口大骂,“你鲁莽啊!”

    安德鲁垂头丧气地站在那里,委屈巴巴地撅着嘴,说出的话又不服气:“可是,凭什么啊,我又没做什么,再说有我保护她不是更放心吗?”

    “傻蛋!换作你的女朋友被一个男人纠缠,你什么想法?”

    “可是沧沐也想离开啊!”

    “你再说一句试试?”杰诺忍不住指向他的鼻头。

    安德鲁不说了,他想得很明白了,凭他,根本无力对抗卡蒂奇。再说,如果他果真无私地一心想帮助沧沐离开牢笼,就该听杰诺的话,观察对方的行为规律,适时提供方便。显然事实并非如此,他有私心,而且相当多。

    膨胀的私心,越界的行为,直接导致了他的提前退场。

    “对不起……”安德鲁觉得自己有必要道歉。

    杰诺点了支烟,说:“跟我道什么歉,好好反省反省,以后别惹事了。”

    “嗯。不过我想最后和她道个别,可以吗?”

    这小子,没救了。

    杰诺吐出一口大大的烟,熏得安德鲁迷了眼睛。

    “随你吧,反正也不会有交集了。”

    一早醒来,天阴沉沉的。在不知从何而来的凉意中,沧沐裹紧被子,昏昏沉沉地又陷入半梦半醒的状态。

    朦朦胧胧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团模糊的黑影。

    “谁……?”

    黑影没有说话,但莫名的,沧沐知道它是“他”,并且,在微笑。

    “那……你是来干什么的?”

    黑影靠近了她,包围了她:“我想保护你,可是我没有那种力量,那种足以保护你的力量。”

    “什么保护我?为什么你要保护我?”

    黑影晃了晃,内心似有动摇,又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他慢慢从沧沐的周身消散。

    他的消失令沧沐一阵心慌:“要走了吗?”

    “嗯,我没有办法了。”

    “就、就算没办法,也没有关系,不要走!”沧沐慌乱地去抓黑影,但什么也抓不到。

    “不论在哪里,我都会永远挂念你。”黑影说着,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一片白茫茫。

    “不要走!别走!安德鲁——!”

    沧沐惊得一抖,陡然清醒。她掀开被子坐起来,为梦中的自己而惊奇。

    原来,她是如此依赖来自那名年轻警员的好意,以至于连梦里都在害怕他的离去和放弃。

    今天不知道会不会见到他。

    沧沐走到窗边,怀抱一丝希望往外看去,意外地看到一个站在树下的熟悉身影。那一刻,温热的情感涌上她的鼻头和眼窝,她情不自禁推开窗户,把身子探出去看。

    一直凝望着这边的安德鲁显然也发现了她,但他没有兴奋得手舞足蹈,而是沉静地站在原地,远远看过去,像一棵雪原的枯树,显得那么孤单和悲伤。

    他的这副模样,叫沧沐的心里也生出一点凄凉。

    在他向她主动靠近的时候,她犹豫不决,瞻前顾后,而此时,当她有心想向他靠近的时候,他却毫无反应了。

    不,不是毫无反应,他有了动静。

    沧沐专注地遥望他,只见他往前走了几步,举起一只手,奋力地摆动。

    是在问好吗?

    沧沐笑笑,打算也朝他摆手,然而在举起手的那一刻,她顿时明白了这个举动真正的意味。

    他不是问好。

    泪水渐渐模糊了眼眶。

    而是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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