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中洲和章洲之间距离最近的一处海峡。这片海域常年受季风的影响,雨急浪大,行船几乎不取道于此,都是走珊瑚湾那条航线。”越翎说。

    岑雪鸿面露犹疑地看着这架木鸢。

    此刻周遭狂风骤雨,寒浪迎夜,仿佛天地的尽头只矗立着这一处万丈悬崖,只有她和越翎两个人。

    在深黑夜色里,栎族少年的碧色瞳仁荧荧如鬼火。

    受了蛊惑一般,偏生跟着这盏鬼火,也不管他会带着自己到何处。

    岑雪鸿把书稿用布紧紧包了一层又一层,捂在怀里,对越翎说:“好吧。”

    倒是越翎,惊讶于她如此轻易地就接受了这看起来十分离谱的方案。他原本还准备了一堆距离、风向、风速之类的话说服她,竟全没用上。

    “我还有别的办法吗?”岑雪鸿摇头叹息,“我三尺微命,全系于此书。幸好原稿存于从经藏书阁中,就算考察途中遭遇不测,《博物志》也不至于随我一同散佚。留在这世间,即使蒙尘,总还有重见天日的时候。”

    她竟完全不顾自己的安危,一心还是那无人在意的书稿。

    笔底纵明珠,闲掷野藤中。

    越翎暗忖,这中洲姑娘,真真一个“痴”字。

    又有些好笑。

    他却满腔恨恚,爬着跪着,也要从灰尘和血污中把自己拾掇出来。

    两个人,一个痴,一个怨,倒也相配。

    越翎掀开油布,木鸢“嗖”地展开巨大的双翼。

    “除了你的书稿,什么都别带。”越翎说。

    岑雪鸿的挎袋中不过一些日常衣物,抵达分野再购置也可以。她骑来的青骢马却在悲风中烦躁地甩着尾巴,不住发出呼噜声。

    岑雪鸿轻轻抚摸它的鬃毛,额头与它鼻梁相抵,轻声用蛮语说着什么。

    “巴依,亚格睦,亚格睦。”

    青骢马似乎听懂了,温驯漆黑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岑雪鸿又催促几句,它才依依转身,向山崖下跑去。

    岑雪鸿眼里,一瞬间仿佛也有泪光闪烁。

    她若无其事地揉揉眼睛,随越翎一同钻入木鸢中。

    越翎替她缠上固定用的绳索,不经意地问:“你还会说蛮族的语言?”

    “我的祖父,是苍夷郡归降的朔洲将领。”岑雪鸿淡然回答,“青影是在北地出生的马驹。我对它说,回家吧,回到你的草原去。”

    二人站在木鸢内部。这木鸢原本只供一人使用,越翎抓着把手,岑雪鸿就只能攀在越翎背上。

    恰时,一阵狂风呼啸。

    越翎抽出车轮中的车毂,顺着飓风和斜坡的山崖,木鸢疾速滑行。

    岑雪鸿屏住呼吸。

    风声猎猎,白雨跳珠。

    盖不住岑雪鸿的心脏砰砰跳动,如擂鼓。

    天地间没有一丝月光,瀛海漆黑一片,像吞噬一切的深渊。

    木鸢仿佛正朝着深渊滑落,岑雪鸿不住目眩,正要冲下山崖的时候,但听得越翎在耳边一声提醒:

    “抓紧我!”

    刹时周身轻盈,灵台澄明。

    木鸢并没有被瀛海的惊涛巨浪吞噬,而是在骤雨中乘风而上,如鸟儿一般,在万丈之上平稳飞行。

    纵是岑雪鸿素来沉静,此刻在风雨云海间穿梭,她也忍不住惊叹。

    “真的飞起来了!”

    越翎耳尖一动,终是抑不住少年心性,得意洋洋:“自然。我还能骗你不成?”

    岑雪鸿回头一看,山崖已经在身后成为隐入云雾的一片阴影。更远的地方,是南梨城的渺茫灯火。

    如前尘旧湮,尽数被她抛在身后。

    岑雪鸿忽然想到什么:“太白呢?”

    越翎还未回答,太白已经从他的衣领中钻出来,歪头看着岑雪鸿。

    它浑身的赤色羽毛被雨水打湿,狼狈又可爱,像一只落汤的小鸡。

    “快回去!”越翎急了,“你会被风吹走的!”

    太白点点头,钻回了越翎的衣服里。

    岑雪鸿笑了,心情终于轻松一些。

    “你有这样的木鸢,怎么不去与那些私船抢生意呢?”她揶揄地问。

    “这是机关秘术,不能轻易示人的。”越翎回答。

    岑雪鸿:“是吗?”

    越翎继续说:“而且一次只能载一个人,不是每次都能碰上你这样的冤……缘分。怎么抢得到生意?还不如老老实实做些买卖。”

    岑雪鸿不明就里:“什么缘分?”

    越翎自然不能说:轻易就被骗五百两的缘分。

    越翎顾左右而言他,示意岑雪鸿看云海间成群结队的生物:“是雁群!雁群飞过来了!”

    岑雪鸿随着他的示意看向木鸢之外。

    成群结队的大雁,在头雁的带领下,穿梭于风雨和雷电之间。

    它们通体雪白,唯有翅尖覆盖薄薄一层青色羽毛。如此轻盈而矫健的生物,从容地飞在风雨的缝隙中。

    “是青羽雁!”岑雪鸿惊呼,“中洲的诗人也称它们为雪鸿。”

    “雪鸿。”越翎低声念道。

    这两个中洲文字经他之口,带了一丝独特的抑扬顿挫。

    在这架摇摇晃晃飘浮于夜空中的木鸢中,岑雪鸿伏在越翎的背上,彼此之间的距离近得呼吸交错。

    越翎微微侧过脸,闪电照亮他翡玉一般的双眸。他耳畔碧色的孔雀翎,和岑雪鸿的乌发被雨打湿,交缠在一起。

    越翎看着岑雪鸿,又重复了一遍:“雪鸿。”

    岑雪鸿的心好像停了一瞬,末了,她应了一声:“我的名字。”

    母亲曾告诉她,北地朔洲的雪鸿,是一种能飞越三陆与七海的大雁。

    它们衔着雪花,从纳木浑的高原草甸,一直飞到九韶山脉的尽头。

    好像……太近了。

    岑雪鸿想要拉开距离,却被越翎按住:“别乱动。”

    岑雪鸿只好作罢,尴尬地挑起别的话头:“我们不会被闪电劈中吧?”

    越翎愠怒道:“说什么不吉利的!”

    岑雪鸿指指前方:“可是好像离我们很近。”

    瀛海的中心,正是乌云和雷电正在汇聚的地方。

    一道又一道闪电,照亮浓得化不开的墨海。

    越翎镇定道:“只是看起来近罢了。我们不往瀛海中心去,我们的目的地是缡火城东边的浦屿岛。”

    缡火城和南梨城相对,是分野与中洲往来交通的港口。

    岑雪鸿顿了顿,又说:“湿的木头会引来闪电……我们的木鸢,虽然有防水遮挡,但是……嗯。”

    越翎:“我赶时间的时候飞过好几次都没有问题你不要再说了!”

    岑雪鸿从善如流:“好。”

    越翎被她说得心里怵,毕竟他以前没有常识,无知者无畏。

    嘴上却还在逞强:“万一真的被劈了,我背着你游也会游到分野的。”

    “万一真的被劈了,”岑雪鸿温柔地说,“应该会直接死掉。”

    越翎:“……”

    越翎心想你为什么不早点说!

    他试着调整木鸢的方向,离积累雷电的云层更远一些。孰料一时险些脱手,离开了一段平稳的气流,木鸢瞬间被四面八方的风刮得失去控制,如一叶飘摇扁舟。

    岑雪鸿:“我们这是……”

    越翎说:“尽在我的掌握之中。”

    岑雪鸿:“可是我们离雷电越来越近了……这也都在你的掌握之中吗?”

    越翎说:“收声。我在……”

    岑雪鸿:“你在?”

    越翎:“我在祈祷——!!!”

    百鸟之首、永生不灭的雎神,请您庇护于这一架小小的木鸢。

    越翎在心中用栎语默念祝词,木鸢渐渐回到正轨,继续飞行。

    越翎心里一喜:“都说了在我的掌握之中……”

    话音未落,一道闪电直直落在二人身畔。

    木鸢被淋湿的一翼被劈断,迅速失去平衡。万幸木鸢大部分是干燥的,内部的二人也没有受伤。

    木鸢像失翼的孤鸟,歪歪斜斜地向着深渊般的海面坠落。

    越翎:“……”

    越翎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只能顾上控制失翼的木鸢,尽全力让它缓慢一些降落。

    分神的片刻,是他忽然感到背上的岑雪鸿,环绕着自己的双臂紧了又紧。

    但是她一句话也没说。

    这单薄的姑娘,跋山涉水,飘零无依,把自己一生之所系连同性命一起交给了他。

    越翎心中涌起一股陌生的情绪。

    是愧疚吗?

    他从来只为自己,第一次觉得,也应该要对得起什么人。

    能撑到吧。

    越翎选择这段路线,本来也就不准备全靠木鸢飞行。他另有打算——

    深渊一般的海面,在风雨中突然出现一丝灯光。

    越来越近,灯光也越来越多,在海面上星星点点地连缀成片。

    是正在航行的巨船。

    不是一艘,而是数十上百艘。

    古莩塔·漓音站在船艏。

    船主和船副恭恭敬敬地向她建议:“祐姬殿下,这条路线虽然近些,但是夏季气候十分恶劣,不利于航行。我们还是走珊瑚湾航线吧,不会耽误和亲的日子的。”

    “不必,”古莩塔·漓音淡淡道,“正舵。”

    船主唯唯诺诺:“是……”

    古莩塔·漓音冷冷的眼神扫过去,那墨绿色的瞳仁中带着天生就受万民景仰的上位者的压迫,令船主和船副不敢再置一词。

    越翎朝着舰队中最前方,也是规格最奢华的巨船徐徐降落。

    “别怕,”他安慰岑雪鸿,“我们也算到目的地了。”

    岑雪鸿依然没有说话。

    他没有在意,只当她是吓坏了。

    闪电落下的瞬间,岑雪鸿感到耳膜一痛,紧接着就只剩下嗡嗡的声音,夹杂着越翎模糊的说话,听不分明。

    周身的血液都在翻涌。

    那是五魈毒发作的症状。

    即将降落的时候,木鸢终于支撑不住,另一侧的单翼也断裂开,二人齐齐摔到船舷上。

    岑雪鸿滚了几圈,一头撞上栏杆。

    嗡嗡声消失了,模糊的说话声也消失了,整个世界就像弦断之后,寂静无声。

    她摸索着爬起来。

    眼前漆黑一片,视线也随之消失了。

    她茫然无措,不知道自己被遗弃在世间的哪一个角落。

    天地浩大,四野茫茫,只有她一个人。

    船上的守卫倾巢出动,将他们团团围住。越翎还没站稳,就被几个人按住了。

    “什么人?!”

    “有刺客——”

    “保护祐姬殿下!”

    “不准动!”

    岑雪鸿既看不见也听不见,只感到一阵风吹来,怀里的书稿被吹散。

    岑雪鸿跌跌撞撞,胡乱地追逐着风中四散的黄檗纸。

    “干什么!都说了不准动!”

    守卫抽出弯刀,逼近岑雪鸿。

    “别碰她!”

    越翎用栎语怒喝一声。

    他一时气急,挣开数人的桎梏,抓着那守卫执刀的手臂一拧,一脚把他踹开。

    那守卫惨叫连连,手臂无力垂下,已然脱臼。

    越翎随手抓住四散的纸张,塞回岑雪鸿怀中,用中洲话在她耳畔低声说:“别怕,拿好你的东西,安心待着就行。”

    守卫们抽出弯刃,以更大的阵势将他们二人包围住。

    越翎烦躁不已,抽出腰间短刀,横在身前。

    一道清亮的声音打破了他们的对峙:

    “祐姬殿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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