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

    冬天的风太过刺骨,云坊所在的街巷被风吹的人烟稀少,拾柒趴在窗棂前,似在盼着下雪,可惜雪花迟迟未赴这个季节的约。

    白泽抬头看一眼天空,对拾柒道:“今年的雪稍微晚了些,还须多等上几日。”

    窗棂上的雪玉兰经历了千年的风霜,花开花落几百回,如今依旧长着茂盛的叶子,迎着晚风轻轻摇曳着,似乎听到了远处传来的脚步声。

    猴子进来的时候,白泽没注意到,“小白,许久未见,你这云坊还是老样子啊”。

    听到他的声音,她才恍然回过神来,抬眼一张熟悉的面孔,只是比之前的模样添了几分沧桑,“怎么今日才来?”

    白泽走出柜台,到偏厅拿了酒,谁知他竟摆摆手,道:“今日,喝茶吧”。

    此话一出,白泽愣了一秒,随即去为他换了茶。

    他饮下一口,舒畅地开口道:“还是你这云坊的茶令人安心。”

    她笑答:“那你尽可留在这。”

    他放下茶杯,淡淡的笑,“还是老样子,爱拿我说笑。”说完他看了看窗台前趴着的拾柒,然后起身朝拾柒走了过去。

    先是摸摸拾柒的头,然后挨着拾柒坐下,声音温和宠溺:“孩子,今年的雪等两日再看吧。”

    拾柒抬头看他,问:“你是?”

    他露出和蔼的笑,柔声答:“我啊?我姓孙。”

    拾柒挠挠小脑瓜,接着像是想到什么,一脸期待地仰望着他,“你是...大圣?”

    他瞧了一眼面前充满憧憬和崇拜的眼睛,点点头。

    拾柒整个人兴奋的站起身来,激动地有些手足无措,嘴巴开开合合,不知道该先说哪一句。

    白泽走过来对他说,“坐下吧,不必如此激动。”

    猴子在旁边笑道,“这孩子甚是可爱,若是愿意,等到春暖花开,去花果山玩玩儿吧。”

    听到这话,拾柒使劲点点头,生怕错过这个机会。

    白泽以采药为由,将拾柒支去了后院。

    她在猴子旁边坐下,看着他开口道:“说吧。”

    猴子伸手拨弄一下窗棂上的雪玉兰,笑笑道:“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小白。”

    “这次又要去哪里找?”她看着他的笑容,心里有些难受。

    “不是,受了女娲娘娘所托。”

    “你不必答应她的。”

    猴子目光落在雪玉兰上,过了半晌才说话:“无碍,我甘愿的。”

    言毕,侧头冲她笑笑。

    白泽瞧着那笑,眼神里带着苦涩,有些不忍地避开他的眼神,“何时走?”

    “半月后启程。”猴子说。

    “那回来呢?”

    “尚且不知,应当会耽搁许久。”

    “那你不等这花开了?”白泽试探性的问道。

    猴子摇头,“看了千年,也未等到。”

    雪玉兰的叶子轻颤一下,似乎对这话颇有不满,白泽与猴子见了,四目相对,笑了。

    直到黄昏时分,猴子才离去。

    两日后,果真下了雪,拾柒兴奋地跑出去,带回来满身的白雪。窗棂上的雪玉兰迎着漫天的大雪开了,是少见的紫红色,像极了几百年前猴子端来云坊时的样子。

    这雪足足下了七日,想来是猴子要走了,这一次便下了个够。

    七日后,白泽的云坊,迎来了一位客人。

    他挺拔身形站在门口,肩上还残留着些许雪花,穿了一身赤色袈裟,手握九环锡杖。

    他单手行礼,“阿弥陀佛,贫僧路过此地,不知可否叨扰一下施主。“

    白泽自柜台出来迎他,还了一个礼,“不知这位师傅有何事?”

    “贫僧打旁边经过,见此花开的绚丽,多看了两眼,却不曾想,这花叶居然朝贫僧招手,似是有话想说,因此贫僧这才多有打扰。”

    说罢,他牵着她的视线一起,看向窗棂上的雪玉兰。

    凭借一株雪玉兰,就轻易进得云坊,白泽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位僧人,却并未察觉出异样。“既然如此,那便请师傅靠近些听吧。”

    “多谢!”他感激地看着白泽,单手又行了个礼,走到窗台边。

    只一盏茶的功夫,那人便要告辞。

    临行前,白泽问他:“请问师傅,这一趟是去往何处?”

    “去天竺,求取佛法。”

    “天竺?经由此路去往天竺,只师傅一人,恐有凶险。”

    “贫僧不惧,况且观音大士交代过,贫僧沿着此路,行至傲来国花果山处,会有人等我。”

    花果山?

    听到这话的白泽脑子里瞬间百感交集,自云坊步行至花果山,约莫六日的脚程。

    自猴子那日来已过了九日,白泽掐住蔓延而来的恐惧感,再细细打量眼前的人,眉眼之间,竟有那么几分熟悉感。

    昔日回忆奔涌而来,白泽压抑住几近颤抖的声音问道:“敢问师傅法号?”

    “三藏。”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这个名字一出,脑子里原本杂乱的线倏地清晰地连接起来。

    送走三藏,白泽即刻关了坊门,交代拾柒几句后便去了紫竹林。

    紫竹林内,观音正在闭目打坐。

    “大士。”白泽走过去,尊敬的唤她。

    观音睁眼,道:“白泽来了。”

    “我有一件事....”

    观音像是早就知道,适时打断白泽的话,道:“去九境吧。”

    白泽转身欲走,禁不住好奇还是开了口:“大士怎么会同意她的做法?”

    “有些事,并非看起来这般。”说完,她继续闭眼打坐。

    带着疑惑的白泽来到九境女娲神殿。

    尚且未进殿,便听到内里传来声音,“小白,我在棋亭。”

    她循着声音径直去了后殿,女娲坐在棋亭内,身旁是下到一半的棋局。

    白泽走过去坐在女娲对面,与此同时一盒白子被推至她身前。

    “今日,对弈一局吧。”尚不待白泽点头,女娲便自顾自地落了子。

    白泽望着她,女娲不语,只用眼神示意她下棋,白泽只得无奈拿起棋子同她下起来。

    半个时辰后,棋局结束,白子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女娲勾勾唇角,眼神带了抹笑意,说:“小白,你总是容易被眼前的幻象所困呢。”

    白泽看着她拿起白子,放在被忽略掉的一处,问道:“你允诺了猴子什么?”

    女娲将棋子悉数收进棋盒,挥手屏退随侍仙子,轻描淡写地开口:“下一世。”

    “那三藏呢?”白泽又问

    “那得看紫竹林那位的意思了。”说完,女娲狡黠的笑了一下。

    瞧着女娲的笑,白泽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这次为何如此慈悲?”

    女娲伸手,拿起一颗白子,轻轻落在棋盘上,不急不慢开口,“其实,偶尔下棋用一回白子,也甚是有趣,”

    说到这儿,她顿了顿,露出温和的浅笑,眼神也变得柔软起来,接着说道:“再者,悟空也是我的孩子。”

    白泽心里倍感欣慰,拿过黑子放到面前,取出一枚落在盘上,笑着冲女娲道:“来,我再陪你一局。”

    【许多年前。

    女娲补天所剩五彩石,洒下九境后,有一颗,落在了神州傲来国花果山。

    彩石吸收天地灵气,经年后,孕育出了一个石猴。石猴天赋异禀,随后称王神州傲来国。

    六虚上报九境,女娲闻言来到傲来国,似是与女娲具有天生的联系,女娲十分喜爱石猴,但猴子顽劣,遂有女娲带回九境教化,而后取名孙悟空。

    神佛两家向来涉交浅,独独九境的女娲神殿,却与紫竹林交好,许是心怀苍生同道。

    悟空生来野性大,女娲神殿自是待不长久。于是女娲将他送到紫竹林,随观音大士一起修身养性。

    悟空哪里肯,几次三番捣乱,观音为练其心性,将其锁在莲花座上,每日须得打坐足时辰,方才可以放他自由。

    观音身边有一仙童,名曰三藏,生的白净,面容俊俏,稍不注意,便会被当作女童。

    三藏受观音之命,看守悟空打坐,可悟空鬼灵精怪,次次哄骗仙童替他摘桃送蕉。仙童耐不住悟空软磨硬泡,加之心地善良,便落得个次次被大士责骂的结果。

    时日久了,悟空三藏的交情也渐深,那时二人最大的乐趣,便是每日的黄昏,坐在云上看晚霞。

    女娲为了答谢大士训导悟空,不知在何处寻了一种花——雪玉兰,送予大士。

    此花生的奇怪,须得经由三年冬雪滋养,方才开花,而一旦开花,那便是少有的绝色,且此花受冬雪的时日与程度影响,每次花开的颜色与形状亦独具一格。

    大士不爱养护花草,也不好退了女娲的好意,便将花交由三藏打理。三藏与悟空孩童心重,将花照料的无微不至,二人整天黏在一起,守着花开。

    三年又三年,雪玉兰开了数次,二人也日渐长大,成为朝气蓬勃的少年郎。

    女娲眼见悟空心性成熟,便要将他召回九境,悟空不舍地跟三藏告别。

    “三藏,我要回神殿了。”悟空眼神满是失落。

    三藏抑制住内心的不舍,佯装轻松道,“没事,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悟空听了,心里冒出一阵委屈与难过,没再说话,一扭头,离开紫竹林回了九境。三藏在门口傻站着,好一会儿才平复。

    悟空耷拉着脑袋,回到神殿,整个人软趴趴地趴在桌上,女娲兴高采烈的从厨房端了点心,一到前殿,便看见无精打采的悟空,关切的走过去问:“悟空,怎么了?”

    悟空把头埋进臂弯,嘟囔道:“没什么,就是累了。”

    女娲轻笑,坐在悟空旁边,伸手轻轻拍拍悟空的头,“好孩子,不难受了,过些时日我带你回傲来国看看。”

    须臾之间,悟空抬起头,“我不是孩子了,我都一百多岁了。”

    女娲露出和蔼的笑,道:“好好好,不是孩子。”

    几日后,女娲带着悟空回了傲来国。

    只不过没逛多会儿,女娲带着悟空又去了另一处——风景如画一般,碧绿的湖水微微荡漾,山壁上挂着一块如白练般的瀑布,倾泻而下,河岸两旁花繁草茂,再往远处看,漫山长满了青葱的桃树。

    “九境你不能久居,我便寻了这花果山,灵物多,光景好,你在此处,定会开心。”女娲说这话时,对悟空满眼宠溺。

    悟空看着眼前的山水草木,脑子里却是紫竹林里那株雪玉兰,兴许以后,便再难守到一次花开了。

    日子渐渐过去,三藏始终没见到猴子再来紫竹林,守着雪玉兰常常出神,面色变得逐渐憔悴,总是垂头丧气。偶尔忘了给雪玉兰浇水,偶尔打坐走神.....

    悟空在花果山待着,日日无所事事,时时忆起在紫竹林里的日子,花果山桃林极大,却及不上莲花座里偷吃的那个。

    看遍了花果山的花木,却都比不上雪玉兰;花果山看到的晚霞,终是没有云上看的绚烂;然而下了凡间,再不能自由出入紫竹林。

    终是耐不住,悟空偷偷去了紫竹林寻三藏,原本萎靡的三藏看见悟空,一下来了精神。

    恰逢大士去了灵山,二人溜出紫竹林,去了人间。悟空牵着三藏,逛了傲来国,临近黄昏,二人来到当初看晚霞的地方。

    那日的晚霞,似乎感染了他们的愉悦,紫红色蔓延到了天边,久久没有散去。直到暮色袭来,三藏才悻悻的起身。

    “大士快要回来了,我得回去了。”三藏眼睑遮掩下来,想要藏住眼神里的不舍。

    “那...我明日还来找你,可以吗?”悟空试探性的问。

    三藏摇摇头,“若是被发现你私自上天,会被罚的。”说完,三藏转身走了。

    悟空沮丧的低下头,三藏没走两步,却又停住,回头喊了一声:“悟空!”

    悟空猛地抬头,看着三藏,三藏露出明媚的笑,说:“明日我去花果山寻你!”

    悟空愣了须臾,转而露出爽朗的笑,重重地点头道:“好!”

    年少不知心事,回首已是情深。

    时间如白驹过隙,再过几个月,雪玉兰便要开花了。

    这日,大士又去了灵山,悟空照常来找三藏,二人下凡准备游玩,却不料碰到六虚派来找大士的执法雷神。雷神一眼识得悟空,问道:“你一介妖猴,冒进紫竹林,可有授令?”

    悟空尚且年少,心气极高,听得此话,大怒道:“与你何干!”

    “我乃六虚执法雷神,天界严令,妖族不得擅闯五封之上境界,你若无授令,便是犯了戒令,三藏仙童知情不报,你二人便是同罪,须得随我回六虚受罚!”说时雷神便要捉拿二人。

    悟空当然不会就此束手,刹那便与雷神动起手来,悟空天资本就优越,加之修炼,很快便占了上风。

    三藏见悟空即将犯下大错,当即拦了下来,趁悟空不备,用灵力将他困住,送回了花果山,三藏却被雷神袭击打伤带回了六虚。

    很快,六虚便派人传信于灵山。

    三藏身上带着伤,无论怎么审问,却都只有一句话,“猴子只是受我蒙骗,与他无关!”

    大士尚未赶来,悟空却先一步闯上了六虚,只见他手持金箍棒,满目怒火。

    “妖猴,你还敢来!今日饶不得你!”雷神大喝道。

    说完二人动起手来,只见悟空身形一跃,金箍棒所到之处,火光四起,雷神一声惊雷直下,声似霹雳,悟空一个闪身,地上出现一个黑色大坑。

    霎时间,天兵围上来,将悟空困在中央,想要来个瓮中捉鳖;熟料悟空舞动金箍棒,快如闪电般将天兵悉数击败。

    悟空飞身靠近三藏,想要将他救出牢笼,却不料背后遭人偷袭,一道天雷打在背上,后背顿时皮开肉绽。

    悟空一口血气涌上来,咚!整个人跪倒在地上,嘴角的血渗出来,悟空来不及擦,回身便给了雷神一棒,将其击倒百米之远。

    悟空强忍着痛,将三藏救出来,带着三藏逃回了花果山。

    不料大士与女娲已等在此处。

    “悟空,现在收手,还有机会。”女娲苦心劝导,眼神却满是心疼。

    “娘娘,悟空从未央求过你,就这一次,悟空求你。”悟空轻咳一声,又是一口鲜红的血,三藏在一旁,眼眶盈满泪水。

    三藏起身,将悟空护在身后,乞求道:“大士,三藏愿受罚,求大士救救悟空!”

    “你们这又是何必呢?”大士叹了口气,看向女娲。

    三日后,神殿传令:孙悟空枉顾天界严令,擅闯紫竹林,还打伤天兵,犯下大错,责其受雷刑;仙童三藏知情不报,责其下凡历轮回之苦,千年不得归。

    六虚听得此令,皆无异议。

    一月后,云坊。

    猴子在云坊已昏迷了一月,当日猴子本就伤重,加之受了雷刑,虽修为尽失,幸而保住了妖元,调养些年月,身体便不会有何大碍。至于修为,再炼即可。

    两月后。

    猴子躺在床上,费力的睁开眼,强撑着要下床,嘴里不停地喊着:“三藏..!三藏..!”

    白泽扶住他,帮他靠在床头,“你还未恢复,尚不能下床。”

    猴子想要推开白泽,气力却不足,“我要去找三藏!”

    见他根本挪动不了几下,白泽也不再拦他,“他已步入轮回了,你如何找?”

    听完这话,猴子原本苍白的脸色变得更为惨白,身上的伤口慢慢渗出血来,“你是谁?为何救我?”

    “我叫白泽,救你的人不是我,是女娲。”

    “女娲娘娘?”

    “对,是她护住了你的妖元。”白泽端过药来递给他。

    他意志消沉,并不想接药,白泽只好劝他;“女娲托我告诉你,若是愿意等,千年后你们会重逢。”

    听罢,猴子眼睛突然有了光,面上的阴霾也几近消失,“真的吗?”

    白泽点头,“所以你要把伤养好,喝药吧。”

    猴子端过去,咕咚一口气将药吞咽下肚。

    一年后。

    猴子伤养好了,“小白,我伤好的差不多了,我想我该回花果山了。”

    白泽看他面色红润,气色已然恢复,全然不同于一年前浑身是血的惨淡模样。

    “对了,大士之前送来了一盆花,说是你的,我放在那边窗棂上了,你记得带走。”白泽指指窗台。

    猴子顺着手指方向看过去,一盆雪玉兰含着苞,翠绿的叶子冲着猴子摇曳着,猴子露出恬适的笑,带着花一起离开了。

    三年后,猴子带着花,来了云坊。白泽有些讶异地看着他,他笑笑道:“小白,我不想就这么等着,我想去寻他,这花就拜托你了。”

    “你怎么找?”白泽看着眼前的猴子,面色如常,眼神却比往日黯淡许多。

    “不知道,到处走走吧,兴许呢。”他将花放在窗棂上,不舍得抚摸了一下叶子。

    白泽不忍打击他,便应允了替他照看这花。

    这一去,便是千年,偶尔猴子会回云坊,但都是在下雪天。

    与女娲对弈完,已近黄昏,天边出现一道耀目的紫红色晚霞,随着太阳的消失,晚霞的颜色渐渐变淡,看着有些流连忘返。

    女娲起身,走到亭子边,目光看着天边,道:“小白,你说他们这样,是为了什么呢?”

    白泽顺着看过去,晚霞映照的云朵上,仿佛依稀晃过两个少年的身影,“执念吧,择一人钟一人的执念。”

    女娲站在那里,只是笑着,眼里尽是惆怅。

    “那你呢?”女娲问道。

    “也许我也一样吧。”她答,眼神寂寥幽深。

    后记:

    三藏来到坐在水帘洞前猴子的身后,问道:“施主您好,贫僧法号三藏,想请问施主,是受大士所托,在此处等贫僧嘛?”

    猴子回过头,眉眼登时舒展开来,露出明朗的笑,道;“是!”

    三藏走近一些,“那贫僧该如何称呼你?”

    “悟空,孙悟空。”猴子起身,言笑晏晏对着三藏道。

    “那悟空,我们启程吧。”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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