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婆婆!”

    摇椅上的老太太掀起眼皮:“阿枫来了。”

    头扎两个皮筋的女娃娃捧着一把糖炒栗子,迫不及待道:“我给莫婆婆带了好吃的!”

    老太太搂过女娃娃,咬下她递到嘴边的食物。

    “怎么样?”小孩咕噜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好吃吗?”

    “真甜。”

    老太太六十多岁了,人苍老得不像话,牙齿倒还算硬朗,咬合的时候发出摩擦的声响。

    女娃娃嘻嘻地笑起来:“娘亲也这么说,这是我拿着自己存的几个铜板买的,你们喜欢就好。”

    老太太问:“阿枫自己没有吃吗?”

    小姑娘有些不好意思:“我吃了一个,怕停不下来赶紧收好带回来了。”

    老太太怜爱地搂住她,从衣兜里掏出一串铜板塞进她的手心:“拿着,买多点给自己吃。”

    女娃娃摇摇头:“娘亲说了,不可以要莫婆婆的钱,阿枫可以自己存钱。”

    她挣脱出老太太的怀里,一张小脸笑得就像是春日绽放的花骨朵儿:“阿枫要去写课业了,晚点再来找莫婆婆说话!”

    她蹦蹦跳跳地出了门,屋子里剩下老太太一个人,剥着板栗缓慢地咀嚼。

    皱纹如同疯狂生长的藤蔓爬满了她的脸庞,一头青丝花白,一丝不苟地梳作发鬓,两边简单地插着两根对称的玉簪,玉簪看上去有些年份了,边边角角缺了点,但瑕不掩瑜,盖不住底色的光泽,与双耳上半截拇指大小的翠绿色耳坠相互映衬。

    不同于同龄人,老太太的眼睛并不浑浊,而是澄澈如碧水。

    可惜的是那双眼睛没有焦距。

    若是能看见,想必应当如同猫眼石一般光彩熠熠,落笔成画以后,左右都像被那款款的视线瞧着,叫人心神动荡。

    “奇怪了。”老太太呐呐道,“人老了,记性也差了,阿枫全名是什么来着?她母亲叫什么来着?”

    她抬手轻敲自己的脑袋,有些懊恼:“坏了,我叫什么来着?”

    收起没吃完的栗子,她慢悠悠地从摇椅上站起来,絮絮叨叨道:“该吃药了,吃完说不定就想起来了。”

    各种药草的气味四溢,她虽然看不见,但是待了几十年,早已熟悉透彻屋内的陈设。

    老太太熟门熟路地打开桌子左边的第一个抽屉,枯槁似的手拿出分量精准的药材,她虽然不记得很多事情,偏偏对于学了一辈子的医术熟稔于心,心念再怎么混沌,也与从前的掌握程度无二。

    “人哪,果真从出生就注定了命。”她释然地说着自己年轻时万般不信的话语,自嘲道,“结果半截入土了还在吃药,估计是要带到棺材里头咯。”

    “阿姐瞎说什么呢。”

    听见这个称呼,老太太浑身一震,随即对自己的失态感到不解,想来可能是又忘了什么事情。

    外头走进来的女人衣着得体,面容素净。

    她将老太太搀扶回座位上:“我的阿姐可是要长命百岁的。”

    “百岁估计是有点难了。”老太太把手里的药材递过去,“阿枫说我现在看上去和八九十岁的老太婆一样,哎哟,我只怕是过两年就能升天。”

    “呸呸呸。”女人娥眉一蹙,“阿枫童言无忌,你也跟着她胡说八道!”

    老太太被说了也没生气,乐呵呵道:“知道啦,我不讲了。”

    女人面容缓和下来,去床榻上拿来一条毯子,盖在她身上:“我这就去给阿姐熬药,你先躺在这里好好休息。”

    老太太也不推脱:“好好好,阿······”

    她张口想要叫人,到了嘴边又卡住:“我这记性啊,你叫什么来着?”

    女人无奈地摇摇头:“阿姐你又忘啦?昨天早上才说过哩,我叫莫······”

    莫什么?

    老太太揉了揉耳朵。

    莫什么?

    明明声音听得见,可是内容她听不清。

    “阿姐!”

    莫祈君猛然睁开眼。

    怎么回事?

    她坐在书桌前,手中还摸着一本医书,分明是读到一半打盹儿过去了。

    她的左眼完全看不见,右眼撞入一个非常淡的阴影。

    莫芷濡的声音脆生生传来:“阿姐,我刚才叫了你好几声,你在想什么呢?”

    莫祈君摸了摸女孩的头:“我好像梦见自己老了之后的生活。”

    当真是梦吗?

    她回忆方才的情形。

    真实的触感,真实的嗅觉,真实的声音,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的逼真,除了想不起来的事情,好像就是她所经历过一般。

    可她分明才二十岁而已,怎么会生活了六十多年光景?

    “阿姐居然梦到那么远之后的事情,是不是儿孙满堂,幸福美满?”莫芷濡咯咯地笑了,又想起自己进来的目的,收了奇思妙想道,“对了,苗姐姐又来了,阿姐快出去瞧瞧。”

    -

    室内陈设古朴,案几上的香炉烟雾袅袅,散发出沁人的淡香。

    苗霜听见不急不徐的脚步声,抬眸见不远处长廊走过来的女子一袭淡绿色荷叶边交领素裙,腰际一条纯白色衣带自然垂落,与衣衾一同随着均匀的步子摆动,仿若夏日池塘中一簇一簇的莲叶。

    走近了,她透过蒙蒙白烟望去,看清了女子的面容。

    不施粉黛的脸庞白白净净,细眉乌黑,双眼青翠,是极其少见的绿色瞳眸,秀鼻小巧,薄唇淡粉,鸦发梳作一个偏左的半束发包,只插着一根碧绿的簪子,发尾走势顺着分明的锁骨,下梳到腰侧,即便看上去身子不太好,也依旧是个标致的清冷美人。

    若不是有眼疾,只怕是求亲的人应当能从南沽镇的头排到尾。

    “莫医师。”她起身行礼。

    “坐。”

    莫祈君无需莫芷濡搀扶,精准落座于自己的位置上。

    “苗姑娘久等了。”

    苗霜道:“没有,我也才来一会儿。”

    莫祈君挥手让莫芷濡退出去。

    待门掩上,她也不客套,开门见山道:“今日,姑娘还是来拿跌打药吗?”

    苗霜扯不出笑了,抹了抹眼角,保持正常的情绪开口:“是,麻烦莫医师帮我多备些药,不只是跌打的药,可能还需要一些金疮药。”

    莫祈君闻言微拧了眉头:“那畜生动利器了?”

    苗霜沉默不语。

    莫祈君:“把袖子拉起来。”

    她缓慢地上拉衣袖,露出手臂上触目惊心的伤痕,淤紫色,殷红色,一块块一条条,新伤交织旧创,掩盖住原本的肤色。

    血迹斑驳手臂上几乎找不出一块好肉。

    莫祈君看不见,但是能够闻得出来,她伸手轻轻地落在苗霜的臂上,面容越来越差。

    那张脸因为上扬的眼尾和下垂的嘴角,没有表情的时候有些冷,一旦露出笑意,气质就截然不同,温婉清丽,落落大方,如画一般,可一旦沉下脸色,便是把“生人勿进”四个大字明晃晃地写在脸上。

    她收回手,忾然轻叹,终归是没有说出逾矩的话:“拉起来吧,莫要着凉了。”

    苗霜默默照做:“有劳莫······”

    “动了胎气就不好了。”

    她接着说出后半句话,苗霜一双杏眼蓦然睁大,整个人像是被钉在原地。

    过了一会儿,她双唇哆嗦着,又惊又喜道:“莫医师,您是说、您是说,我有身孕了?”

    莫祈君沾了些墨,眼睛未动,手已然规规矩矩地写下药方:“方三个月不到,且因为心神不宁,气血亏虚,所以胎气不是很稳。”

    苗霜的眼中又溢出泪来,颤抖着手抚摸向自己的腹部,仿佛摸着自己的全世界。

    “麻烦莫医师了。”

    她接过药方,准备如常去等着莫芷濡抓药。

    那孩子虽小,可脑袋十分灵光,能够将药房里贴着药名的字全部认出,并且能够精确称量克数,除了有时候价格的加和不太熟练,需要莫祈君帮忙运算而已。

    看起来被教养得很好。

    “苗姑娘。”

    莫祈君叫住了转过身去的女子:“容我多言,继续待在那个家里,这孩子未必能好过。”

    “多谢莫医师的好意。”苗霜眼中有感激,也有无奈,抚着肚子道,“可我一介女流,如今还有了它,离开那个家,又能去哪里呢?”

    “回到你的娘家去。”

    清脆利落的七言让苗霜怔住。

    莫祈君认真地说:“你还有你的阿爹阿娘,还有你的亲戚朋友,回去吧,逃离那个鬼地方。”

    苗霜露出苦涩的笑:“莫医师没有嫁人,应当不知道。”

    她说:“出嫁的女子被休妻回到娘家,注定是要成为他人茶余饭后的耻辱,若真如医师所言,不光是我,我的爹娘,还有我未出世的孩子,从今往后在外人面前,估计永远也抬不起头了。”

    莫祈君没说话。

    “当初是我不听爹娘劝阻,一意孤行要嫁给他,如今变成这样,也是我自食恶果。”苗霜叹道,“幸好,老天给我留了一扇窗户。”

    低头时,她眼中的哀愁与后悔转变成了幸福。

    这种眼神的变化倘若莫祈君看见了,一定会感到不解。

    有何幸福?

    直到苗霜取完药离开之后,她才不再沉默。

    “谁说回到娘家只有休妻这一条路?谁说回到娘家就注定抬不起头?”她喃喃低语道,“是大寰的明文律法规定,还是古往今来的常态如此?”

    莫祈君打开医书,抚摸着上面的字迹,能让她感到踏实。

    “常态如此,就一定是对的么?看不看得起,又岂是旁人能够决定的?倘若自怨自艾,旁人也会将你轻看,倘若自强不息,旁人怎么说,便让他说去,难道还能左右真相,左右自己的想法吗?”

    门帘揭开,是送走人后蹦跳进来的莫芷濡。

    她大眼睛眨巴着问:“阿姐在说什么呢?”

    莫祈君朝她招招手。

    小姑娘乖巧地走到自家阿姐身旁。

    莫祈君对她说:“如果日后发生了这样的情况,我绝不会将你视作耻辱,只要你想,随时都能够回到我的身旁。”

    “阿姐在说什么呢。”莫芷濡一下子抱住她,“我哪也不去,一辈子都要待在阿姐旁边。”

    莫祈君轻拍她的背,心里一片柔软。

    在那个近乎真实的梦里,这孩子似乎真的陪着她到了最后。

    没听见名字,也不知道她有没有猜错。

    -

    南沽镇的夏夜不太凉爽,而是热得有些黏腻。

    外头蝉鸣不止,蛙声阵阵,估计也是给燥热得没办法了,叫嚣着发泄,却也为寂寥的夜晚增添了些许温馨的生气。

    有条件的人家会专门让人制冰,不论是吃饭睡觉还是洗浴,摆在屋子里,能够让人舒爽不少,再有钱些的,则会让仆人拿着扇子扇动凉气,虽然苦了仆人,但是主人能一夜都不愁睡不着。

    颇为损人利己。

    莫氏医馆坐落在镇子的末尾,处于风口的位置,屋子构造独特,冬暖夏凉。

    但今夜实在是过于炎热,莫祈君扇着扇子将莫芷濡哄睡之后,起身去沐浴。

    她身子弱,这般情况也要谨防着凉,浴桶中用的不是花瓣,而是健体的药物,所以只要靠近她,便能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药味。

    不难闻,就是十分独特。

    有点儿类似于白芷和佛手混合的味道。

    她支起窗户透气,和衣躺在床上。

    原以为即刻便能进入梦乡,谁料这会儿夜风讨厌的很,愣是一丝都没有。

    她翻来覆去无眠,索性坐起来。

    总归想要精益求精针术,白日里有时候忙到没空练习,这会儿正是个好时候。

    她点起烛台,摸索着铺开针具。

    莫祈君放平心境,有条不紊地在买回的猪皮上操作。

    这会儿倒是有风吹进来了,没那么凉,倒是带着些暖意。

    虽不足以让人凉快,但总归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有风总比没有强。

    未束的发丝随风吹拂,带起若有若无的香气。

    窸窸窣窣的虫鸣与蛙叫渐息渐止,整个镇子陷入了深度睡眠。

    因而其他的声音更加明显。

    她本以为只是风动,直到听见脚步声,才意识不对劲。

    空气中传来一阵浓厚的血腥味,不算浓烈,却异常清晰。

    她的经验告诉自己,那绝非平常伤口能够达到的。

    不是什么猪血鸡血,而是实打实的人血气味。

    莫祈君双手顿住,心底的不安被无限放大。

    但她毕竟是个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的人。

    她深吸一口气,先行平复内心的不安。

    在刀刃即将抵上要害之际,她让自己保持镇定开口。

    本该是再如常不过的声音。

    就在开口前一秒,她都如此认为。

    可古怪的事发生了。

    她说出的话语,带着明显的颤抖:“料是尊驾伤势不轻,可需要缝制伤口?”

    身后的动作没有继续,屋内响起一声轻笑:“这不是我的血。”

    这少年音听着年轻,估约来人不会超过十六七岁。

    在这种情况下,越是表现得弱势,越是表现得害怕,就越容易让自己处于下风。

    她起身转过去,想扯出笑意说出:“我看不见,你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

    怪事再度发生。

    她根本不想哭,却被无形的力量牵扯着,眼角无声地落下两滴晶莹的泪珠。

    这样的我见犹怜之态,一般人都招架不住。

    可惜对面站的显然不是一般人。

    那把本来作收势的刀顷刻横在了她的咽喉。

    含笑的声音里暗藏毛骨悚然的凉意。

    莫祈君听见两个森然的字眼。

    “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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