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澹其人,虽性格疏淡,但相处起来谁不赞一句雅致有节,在众人面前动这样大的怒,可以说是极为少见。

    其余人等一时被剑尊威压所慑,皆驻足在门外,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他的脸在阿絮眼前不住地晃,晃得她头晕目眩,一个字也没听清,只感觉到他手下力道越来越重,忍不住委屈地呼了一声:“痛!”

    李澹闻声一愣,才惊觉自己失态,猛地松开手,反教脚下虚浮的女孩一下没了依撑,趔趄两步,倒进了身后匆匆迎上来的林璟言怀里。

    “没事吧?”少年护着阿絮在床脚坐下,见她目露呆滞,双唇发白,还是没忍住对李澹道,“尊上,我理解您是因为纪姑娘贸然行事而气,但她现在还没缓过来,也不必这样着急训斥吧。”

    “璟言!”郡守生怕自家儿子惹得剑尊更生气,赶忙打断道,“姑娘是剑尊爱徒,尊上难道还能害她不成?怎容你在这里指摘?”

    “方才若不是剑尊在外头掐着时间,一察觉到不对,就立刻冲了进来施展神通,说不准今日纪姑娘和你姐姐都要出事!”

    此话一出,原本呆坐在原地的阿絮总算有了反应。

    李澹...冲进来?

    她一下子恍然大悟:原来刚刚不是什么心诚则灵,而是李澹设法把她带出了林琬宜的魂界?

    见女孩神色惊讶地望过来,他撇过脸去,眉梢犹带怒色,“你自己不顾死活便罢了,不要拉着人家小姐替你陪葬,害得大家百般担心。”

    这话配上他讥嘲的语气,实在是难听。

    可阿絮听完,竟然还十分厚脸皮地笑了。

    “这些担心的人里面,有师父么?”

    “我担心你做什么?好赖话都和你说尽了,你本事通天,上赶着找死,谁管得了你?”他冷冷道,“要担心,自然也是担心林小姐。”

    是吗?

    阿絮“唔”了一声,故作失落地垂了脸,“好吧,是我自作自受,对不起师父。”

    ——好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让人就是有再大的火气也发不出来了。

    李澹隐隐有种感觉,这人似乎已经熟练掌握了在他面前装乖的方法,并且日夜不辍、勤加利用,现在捂火捂得是炉火纯青。

    熟悉的无力感再次涌上心头,剑尊大人遏止住了想要扶额的冲动,轻哼一声,终究没再说什么,转而看向床上的林琬宜。

    林琬宜仍直直躺在那儿,双目紧闭,不过脸色显然好了许多。李澹再次划开她的指尖采集血液,因着被他身躯挡去了大半视线,阿絮只能觑着他,察言观色了好一会儿,才提着心道:“怎么样?”

    李澹背对着她,默了半晌,侧过身子,给她看少女指尖洇开的血迹。

    赫然是一片殷红。

    他说:“成功了。”

    “什么什么?我阿姐没事了吗!”林璟言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太好了!爹!阿姐没事了!”

    他冲郡守嚷嚷完还不够,又回过身,一把抓住她的手来回摇晃,“多亏了姐姐!也多亏了仙尊!”

    少年神色激动,活像一只眼睛亮晶晶的小狗,高束的马尾悬在脑后,荡了又荡,一张俊秀的面孔上盛满了欣悦和阳光,惹得旁人瞧了,也忍不住跟着乐起来。

    阿絮低头瞟了眼自己被他抓住的指节,又抬头看他,如此来回几次,少年才终于意识到自己高兴过了头,逾了分寸。

    他立刻松了手,背到身后,涨红了脸,结结巴巴道:“啊——!抱、抱歉,是我太激动了...”

    终究是年纪小,藏不住心思。

    她微微挑了眉,眼眸一弯,露出个笑:“没事儿,高兴嘛。”

    “姐姐,你好像脸色不太好。”他注意到她唇色发白,担心地皱起眉头,“是不是累着了?我这就吩咐他们去拿些灵植做成药膳,,给姐姐和阿姐...和剑尊补一补。”

    郡守连忙道:“是是是,小人记得府中还有一株百年的灵参,是托人好不容易从药王谷的仙人手上买到的。今日就把它炖了!”

    阿絮想起那本《法术大全》上提到过:十三洲各界的货币统一,许多仙界造物也并不局限于修仙界内部流通。不少繁华的城池中就有专供两界作交易的集市,往往在春夏之际的夜晚举办,因此被称为“夜春榷市”。

    有不少器修和药修弟子,会在一年一度的榷市上摆摊售卖自己制作的法器、采来的灵植,以此换取一些金银。

    不过,榷市上多是一些基础、常见的物品,像郡守口中那种百年灵参,没有一定财力是很难弄到手的,如今拿出来给他们煲汤,也算是十足十的诚意了。

    李澹负手站在一旁,看着几个人凑作一堆,而阿絮被簇在其中,笑靥如花的模样,眼中忽然浮起一抹极为复杂的神色。

    说实话,方才一直到阿絮脱离魂界,他都没有对她能成功抱有半分期待。

    一则分魂术对悟性与精神力要求极高,她头一次使用,能活着出来就已经不易,未必就能成功;

    二则蜮魇曾困扰修仙界多年,害死了无数人,他并不大相信祂能在一朝一夕内被一个修为低微的少女制服。

    然而,事实现在就摆在他眼前:阿絮的确做到了她所承诺下的“大话”,纵使情形略显狼狈,李澹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半道捡来的姑娘,的确远比他想象得要更聪明、更坚韧...也更固执。

    这样的资质,又生了这样能言善辩的一张嘴,无怪乎纪家会把她关在柴房中,不许她练功,多半是怕她抢了本家后生的风头。

    李澹看得出林璟言对阿絮别有心思,不过是因为礼貌才提到他罢了,遂淡声推拒道:

    “此事成功全然是她的功劳,本尊无功不受禄,就不必了,多谢。”

    他又转向林璟言,认真叮嘱,“大约再过一柱香,林小姐就会慢慢醒转。我之后会将检验蜮魇的术法传授给你,这三日,你务必日日盯紧令姊,以防出什么纰漏。”

    林璟言连忙抱拳躬身:“好!那就麻烦仙尊了。”

    “嗯。”他客气地略一颔首,“既然如此,本尊就不在小姐闺房多叨扰了。若有情况,再来知会我便是。”

    阿絮连忙跟着站起身:“那我也跟师父一起回去了。”

    “好。”林璟言殷切地回过身,水汪汪的一双眼瞧着她,十分款款,“那姐姐回去好好休息,一会儿我就着人给你送补汤过来。”

    她听完,一扭头,才发现李澹已经走出去二里地,再拐过个弯,马上就要看不见他的衣角了,于是笑着草草应了一声“好”,就赶忙拔腿追了上去。

    ...

    阿絮总觉得李澹有点不高兴。

    至于是怎么从他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头看出来不高兴的,她其实也说不出来,只能感觉他走路比往常都要快。

    剑尊大人身高大约八尺一,即使按正常速度走路,阿絮也是追不上他那又直又长的两条腿的,更遑论现在这样闷头往前走。

    他还在生她的气吗?

    可明明也是他,在进去之前信誓旦旦地说“不会管她”。她还以为怀景剑尊口气冷硬,必是说一不二,怎么如今又生起气来?

    少女紧赶了两步,凑到他身边,唤道:“师父...”

    李澹没吱声儿,目视前方,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她。

    这番冷冰冰的模样,瞧得阿絮愣了一愣,心想:难得见剑尊大人生气,看来这气还不小。

    她赶紧拿出老三样,道歉装乖卖可怜,顶着一张苍白的小脸,委屈道,“师父,我知道错了,我不是故意留这么久的。我现在可难受了,你就别生气了。”

    说完,她习惯性地去抓他的衣角。

    没曾想,这次老三样不管用了,李澹毫不犹豫地躲开了她伸过来的手。

    青年低下头,冲她莞尔一笑,但那笑容中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温和,“本尊是剑修,不会治病,难受可以去找府医,或者多喝点参…”

    没待说完,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失言,猛地闭上了嘴。

    参——什么?

    阿絮捕捉到他眉眼间刹那闪过的懊恼神色,有些不明所以,不过这份懊恼很快就再次恢复成了不动声色的高冷。

    他稍稍侧了身,转过大半张脸去,以一面挺拔脊背朝向她,身姿瘦长,像一株结了霜的高枝,发丝垂于肩角,宛若簌簌落雪。

    李澹其人,只要静静站在那里,基本就能完美诠释“高岭之花”这四个字了——很冷,很疏远,也很漂亮——哪怕生气的时候都很漂亮。

    她目送青年拂袖离去的背影,呜呼哀哉:得,这次好像是真把剑尊大人惹毛了,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了。

    可是...为什么?

    阿絮挠了挠脸,呆立原地,一时有些茫然。

    明明她已经做到了她之前所承诺的。她救了人,她不是毫无用处,只会赖着他,他不应该高兴才对吗?

    ...想不明白。

    既然想不明白,那就不想了。与其花那么多心思去胡思乱想,还不如等他愿意理她了再凑上去哄哄,毕竟李澹脸皮薄,最听不得那些黏糊糊的好话。

    等到时候,再把在林琬宜魂界中看到的记忆一并告诉他吧。

    这样想着,阿絮提步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虽然一向清楚林府大,但不知为何,总觉得今日的路长得离谱,穿过偌大的花园,还有曲折长廊,一径向前,望不到头。

    是她走得太慢了吗?自她从魂界脱离出来之后,总感觉那团邪祟在她体内横冲直撞,不得安生,如今虽是春夏交际,但远远称不上热,她却被那团蜮魇折腾出了满头的汗。

    果然,这具身体还是太弱了。

    她拖着虚浮的脚步踏过回廊,路过李澹的厢房时,还是忍不住探头望了一眼。

    隔着丛丛高树,门扉紧闭,几乎想象得到那人关门时冷漠的表情。

    她苦笑着暗叹一声。

    算了,现在当务之急是赶快把肚子里那团东西消化掉。

    ,,,

    回到房间,关紧了门窗,确认暂时没有人会过来打扰后,阿絮才放心地坐回了床边,屏息凝神,细细感受起体内的灵脉与丹田翕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少女的额间逐渐沁满了大颗的汗水,顺着眉心的褶皱一路滚落,最后汇集在下颚滴落,在芙蓉色裙摆上洇开一道道圆圆的水印。

    那团东西比她想得要大——大得多。

    原本在林琬宜的身体中,祂似乎是紧缩的态势,然而转移到她体内后,忽而便如吸饱水的海绵一般,不断地膨胀,导致吞噬的过程变得愈发困难。

    阿絮只能慢慢地、一点点地将祂化入体内,在这个过程中,她能感受到这具身体阻塞的关窍正在一点点被打开,但随之而来的,是祟物激烈的挣扎。

    青筋与血管在少女的手背上一根根地凸出、绷紧,妖力在体内剧烈翻滚,汹涌如巨大海啸,无处可去,只能搅得五腑六脏翻倒。

    阿絮打定了主意要与这些祟物对峙到底,虽感觉气血升涌,却咬着牙半分不肯退让。

    “咯嘣。”

    最后一丝蜮魇被吞没于丹田。

    她突然无力地垂下头去,猛地弓起身子,吐出了一大口混着牙齿碎片的血。

    眼皮无力地垂合,恍惚间,听见外头有叩门声,伴着一迭的呼声:

    “纪姑娘?您在吗?”

    小婢女在门外轻轻唤了两声,没听到回应,只好抬手又敲了几下,提高声音道,“纪姑娘,少爷让奴婢来问问您,那株灵参是煮啊还是炖啊还是制成菜啊还是红烧啊?您师父好像在休息,姑娘要不要亲自去看一眼?”

    可是,一通话说下来,房中依然没有传出任何应答,婢女也不敢再打扰,只好低声咕哝了一句:“也不在么...”便抬脚要走。

    谁知她刚刚迈开步子,身后的房间里头就传出了“砰”地一声闷响,那仿佛是□□重重坠地的声音。

    婢女吓了一大跳,连忙回声道:“纪姑娘?纪姑娘你没事吧?”

    没有回应。

    那婢女年纪尚小,惊得一时也顾不上什么礼数,连忙伸手去推门,发现推不开,顿时惊惶起来,扬声道:“来人啊!快来人啊!纪姑娘好像出事了!”

    她声音清脆尖利,放声一喊,话音顿时响彻了整个郡守府上空。

    花园中有几个扫洒的侍人闻声匆忙赶来,弄清楚情况后,立即合力侧身去撞门,可那门却像是被什么东西闩住了,坚固无比,撞了几下,分毫不动。

    侍人揉着肩膀,迟疑道:“...怎么办?要不翻窗进去?”

    另一人满头是汗道:“不行啊!我从外头过来的时候,看到窗子也被关上了!”

    小婢女在一旁急得直跺脚,满脸欲哭无泪——老爷前脚刚嘱咐说“纪姑娘是林家的大恩人,要小心侍奉”,后脚纪姑娘就在她面前出事了。这要是被老爷知道了,岂不扒掉她一层皮!

    “你们快想想办法啊!”她说,“纪姑娘她——”

    “让开。”

    一道清越的嗓音横插进来,打断了小婢女焦急的哭腔。几人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一双修白的手拨开了身子,再眨眼,那人已站到了门前。

    浅绯色的外裳松垮地搭在青年的肩角,似乎是情急之下随意披上,乌黑发丝散在脸颊侧面,自后方看去,隐约看得见他紧锁的眉头。

    小婢女呆呆道:“仙、仙尊——?”

    他没有回应,只是凌厉地一抬手,随阔落的袖子飘下,一道如雪流光便直奔眼前的黄杨木门。

    啪嗒——门闩断裂落地的声音。

    木门应声而开的瞬间,他们不约而同地发出了短促的抽气声。

    “纪姑娘?!”

    门扉之内,视线的终点,那少女倒伏在地,苍白的侧脸浸在血泊中,已经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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