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下旬,被烈日炙烤了几周的大地也难受地哈着热气。人们走在路上,甚至连大腿根儿处都能感受到来自地表的怒火。

    简沛星和黎雪约好了今晚一起看电影。黎雪跟她是同村的老乡,从小一起玩儿泥巴,长大了又刚好都在都海,算得上是发小了。

    她先到电影院,坐着在沙发上看人来人往,发着呆。她是一个可以沉浸在自己精神世界里的人,所以无论周围人声如何嘈杂,她都只是静静地坐着,也没有刷手机。

    黎雪老远就看到了简沛星,挥手向她喊道:“小满!”

    简沛星闻声,回过神来,她张望了一下,看到了黎雪。

    她朝黎雪走过去,黎雪也小跑着过来。

    “小雪,最近怎么样?”简沛星微笑着跟黎雪打招呼,她挽起对方的手,问候道:“工作还顺利吗?”

    黎雪叹了口气,说:“哎,老样子呗。”她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无可奈何:“‘种田的吃米糠,卖盐的喝淡汤’。反正饿是饿不死,但是富也富不了。”

    简沛星听着她吐槽,笑了笑,问道:“那你跟你男朋友打算什么时候结婚?我到时候给你准备一个大红包。”

    黎雪却被问到心坎儿上了,她勉强地笑着说:“我也问过他好几次了,反正,”她垂头丧气地说:“感觉,他就是挺模棱两可的吧。”

    简沛星不可置信地“啊?”了一声,反问道:“你们大学的时候就在一起了,不是都有五年了吗?”

    黎雪边拉着她去换票,边满不在意地回道:“也不是喜欢就一定能结婚的呀。”

    简沛星去柜台买了双份爆米花和可乐,她递给黎雪一份,问道:“可是,喜欢一个人不就是想跟对方结婚吗?”

    黎雪接过简沛星手中的爆米花和可乐,说:“我是想跟他结婚的啊,”她抬头看了一下天花板,叹道:“但是……”

    虽然黎雪没有说完,但是简沛星已经大概能猜出他们的恋爱关系应该不算特别好。至少,不像她朋友圈里晒的那些动态看起来那么甜蜜。

    黎雪并不是不知道她跟章郝之间的感情有一些扭曲甚至畸形。只是,在那样的原生家庭中长大,让她成年之后,刚好遇到了一个对自己稍微好一点儿的男性,她就开始把父亲和母亲在她成长过程中所缺失的情感羁绊继而转移到男朋友身上了。

    与其说两人是在谈恋爱,倒不如说是各取所需。黎雪是在填补幼年时的情感空白;而章郝也只是因为她刚好长得还不错,性格也还行,且顺便还可以解决一下生理需求,所以两人就这么分分合合地纠缠了五年。

    只是,感情上的事,哪里是一两句话就能掰扯清楚的。旁人说得再多也不过是外人,不随意介入别人的因果,才是大巧如拙。

    所以尽管简沛星心里已经大概知道些什么,她也选择避而不说。

    黎雪看着简沛星,明明两人都是同一个地方出来的。一个是已经拿了不少羽联国际赛事的女单冠军,而自己还只是个小小的财务会计。

    不知到底是“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还是“命小且福薄,有命却无运”?

    黎雪“哎”地叹了一口气,故作不在意地笑道:“可能,他只是没有那么喜欢我而已。”

    她看简沛星不说话,继续自顾自地说道:“哎,就这么互相纠缠呗,谁也别嫌弃谁。”她自嘲道:“除非他亲口跟我说他不喜欢我了,我可能,就会死心了吧。”

    简沛星也只是干笑着。

    “对了,你怎么还不找个男朋友呢?”黎雪有些好奇,她圈子里又不是没有合适的男生朋友。相反,以她目前的成就和长相,都不需要自己主动,应该也会有不少男孩子追求吧。

    黎雪的口吻有些像老家的那些长辈一样,说道:“咱们村儿里像我们这个年龄的,孩子都二胎了。”

    简沛星看着黎雪笑了笑,回道:“我一个人挺好的呀,有也行,没有也可以。”

    黎雪担心是自己的爱情经历让她对男生心生抵触,于是好言劝慰道:“小满,你可别因为我跟章郝那样就不敢谈恋爱啊,我们这是反面教材。”

    黎雪检完了两人的票,看了看票根上的影厅位置是7号厅,她边走边对简沛星说:“而且,男人也不都是像他那样儿的,也有好男人啊。”

    在大多数受过情伤的女性眼里,好男人就跟鬼一样,听过但没见过。

    “你也知道我家里的情况,我就是,可能太死心眼儿了吧。”黎雪低着头走路,她看着地毯上的花纹,继续说道:“我总觉得,我付出了这么多,就这样跟他分手,我会不甘心。”

    快到7号厅的门口时,简沛星停下脚步,拍了拍她的手背,勉强挤出一点笑,说道:“其实你全都知道,只是你不想清醒。”

    黎雪听简沛星说了这么一句,她也苦笑道:“是啊,别人都是‘头回上当,二回心亮’,我是回回都往阳沟里跳。”

    语罢,两人也结束了对话。

    大荧幕上正放映着最近刚出来的新片。简沛星一边看着剧情,一边吃着爆米花。

    简沛星注意到了旁边的黎雪有些心不在焉。只见她一会儿无心地看看电影,一会儿又专心地看着手机。

    黎雪有些烦心地叹了口气,转头对简沛星小声地贴耳说道:“小满,我男朋友喝醉了,我去接一下他。”

    简沛星喝了一口手中的可乐,会意地点头道:“嗯,你快去。一会儿我看完了自己打车回去。”

    黎雪脸上有些歉意,她愁眉道:“真的不好意思,好不容易能跟你的时间凑在一起。”

    “没关系的,我们都在一个城市,有空了再约就好了。”简沛星微笑安慰道。

    李雪挤了挤笑容,说:“好吧,那你到宿舍了记得给我发微信哈!”

    “好,你回去也注意安全!”简沛星轻轻地跟她挥手告别。

    电影结束,影厅里的灯光亮起。

    简沛星看了看手机,已经十一点过了。出门前忘了给手机充电,这会儿也快没电了。

    这部电影有些无聊,加上又是夜场,观众们早已纷纷提前散去,最后只剩了零星的几个人。

    简沛星从电影院出来,由于商场的几个入口大门已经全部关闭,她只好乘坐三号门旁边的观光直梯下到地面一层。

    电梯门打开,外面正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地面实在太过干燥,雨点刚落下,就被地热蒸干了水分。

    她看了看商场四周,附近看不到一个人影。她思考片刻,最终选择先跑到公交车站那里去避雨。她身上的衣服打湿了一点,倒是在这闷热的暑夜带来了些些凉意。

    公交车早已停运,手机也已经自动关机了。

    雨越下越大,她看着往来的出租车,几乎清一色的“有客”。

    四下除了路灯的光,还有路上因雨势过大而泛起的水雾,在灯光的照射下显得尤为迷蒙。

    “亲爱的,我怀孕了。”年轻女孩儿坐在贺敬的副驾驶上,她的语气虽然有些委屈,但脸上却隐隐有些悦色。

    贺敬开着车,他“啊?”了一句,头也不回地叱责道:“你完事儿了没吃药吗?”

    女孩儿故意嗲着声音回道:“我想着是在安全期,应该没什么的。结果……”

    “宝贝,”贺敬有些无奈,他不屑地强调道:“我们在一起之前我就很明确地跟你说过。我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我是不婚不育主义者。”他顿了顿,补充道:“真的,你这样,我很难做。”

    女孩儿时刻注意着贺敬脸上的表情,她看到贺敬皱着眉头,心里微微有些怯意。

    她降低了些分贝,求和道:“我也不想的呀,但事情就是这样了,那你说怎么办嘛?”

    贺敬在心里暗自忖度片刻后,他冷笑道:“你前段时间不是说,喜欢西郊的那套别墅吗?”他伸手握了握女孩儿的手,说道:“我们明天去医院,西郊的那套别墅算是我对你的一点儿心意和补偿,好吧?”

    女孩儿没有答腔,双方都在试探和拉扯。

    贺敬收回了手,又让步道:“再给你转两百万零花钱,你好好调养身体,嗯?”

    女孩儿撇着嘴,依然没有回答。

    “宝贝,这真是我的底线了。”贺敬懒得再跟对方斡旋了,直接摊牌道:“我这么明跟你说吧,就算你生下孩子,你也不可能进我们家的门。别说我爸那里了,我这里你都不行。”

    他继续说:“你拖着个孩子你打算以后不结婚吗?而且走哪儿都要被人指指点点。”

    见女孩儿不说话啊,他补充道:“如果你坚持要生,我也没办法。但是咱俩的关系从现在开始立刻结束,好吧?”

    女孩儿到底还是年轻,被贺敬的三两句话就给吓住了。毕竟,关系结束了也就意味着她要开始靠自己了,这并非她的本意。

    她有些妥协地问道:“那你爱我吗?”

    贺敬觉得有些好笑,跟他谈爱不爱的,是不是有点儿太不知分寸了。任何关系一旦跟钱扯上,就别拿感情那套去说事儿了。

    但是为了不把事情闹大搞得大家脸上都不光彩,他还是回道:“爱呀,”他转头看了她一眼,调戏道:“怎么,床上你看不出来?”

    女孩儿知道自己怀上他的孩子其实是个不错的筹码,她并不想轻易放过这次机会。她想再进一步,白眼道:“你可是我的第一次。”

    贺敬知道她想要什么,并不是他拿不出更多的钱。而是,在他眼里,任何事物都是可以被量化的。怎样的女人值怎样的钱,他心里是有一杆儿称的。

    “你要是不是第一次,你觉得你现在能坐在这里吗?”贺敬无奈地冷笑道。

    “哎呀,好了。”贺敬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安慰道:“等你身体调理好了带你出海散散心,行了吧?”

    女孩儿失落地眨了一下眼睛,低下了头,没说可以还是不可以。

    贺敬无意看到公交车站前站着的简沛星,他转了一把方向盘,然后停在了简沛星的面前。车开得快停得急,她往后退了两步才不至于被水溅到。

    简沛星不明所以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她垂下眸子,想了想。半晌,她才想起来他是谁。

    “亲爱的,她是谁啊?”

    贺敬身旁的女孩儿看了看简沛星。她没有化妆,但是她的五官搭配在她的脸上,却彰显得格外秀气。她长发及肩,发梢微卷,她的下颌和脖颈线条在昏黄的路灯下明暗相映,看起来十分俏丽。

    贺敬没有回答女孩儿的问题,他被简沛星眸子里的清冷和倔劲儿勾起了一丝兴趣,笑道:“嗨,又见面了。”

    简沛星没有回答,她看了看贺敬身边的女孩儿。她娇憨可爱,长长的大波浪衬得她更加妩媚。跟上次站在他身旁的那个明艳的美人看起来完全是两种不同的风格。

    贺敬对她有些好奇。如果她真的是虞泽安女朋友,他怎么可能会让她一个人站在这里。他看似漫不经心地随口问道:“你怎么一个人,虞泽安呢?”

    简沛星依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朝车站右边走了几步,避免跟他有任何的交集。

    贺敬也把车往后倒了几步,又停在她面前,说道:“虞泽安要是不管你,我不介意代劳啊。”

    简沛星脸上已经有些不悦,她看着贺敬那张脸,眉头微微地皱着。

    贺敬勾起嘴角,好歹她总算是看了自己一眼。

    “下这么大的雨,”贺敬继续试探着简沛星的底线,“要不要,”他故意调戏道:“送你?”

    简沛星看着贺敬脸上不明就里的笑,心里有股不畅的恶心感。

    霎时,一辆黑色的轿车稳稳地停在了贺敬的后面,一束明晃晃的灯光照过来。

    车上的人缓缓推开车门,撑开伞,向她走来。

    他个子很高,肩宽腿长。黑色的雨伞挡住了他的脸。

    雨夜朦胧,水气氤氲,车灯的光打在他身后,像是在他身上洒了一层金光,如梦如幻。

    他穿着白色的衬衫和黑色的西裤,领口处系着一条领带。

    修长匀称的身段,矜雅沉稳的步伐。

    脚边的水溅到了他的黑色皮鞋上,他一步一步,逐渐走近。

    雨伞犹如一张倒扣的荷叶,帘帘水珠顺着伞骨缓缓滑落,像是一串串有序散落的珍珠。

    他走近,停下,站在她面前。

    她抬头,看着他鼻尖上那颗小小的黑痣。她视线上移,和他的目光交汇。

    两人相对而立,车灯的光铺在他们身上,地上拉出两人长长的影子。

    她心跳微跃,心河微漾。时间定格在这一刻,连同雨声也好像戛然而止了一般。

    “上车。”他的声音在这闷热的雨天显得格外清澈,如山间晨雾里安静流淌的小溪。

    他看着她白皙剔透的脸颊,明暗交织的光影把她脸部的轮廓衬托得十分清秀。

    他的伞微微往她那边偏了偏,雨水渐渐淋湿了他的后背。

    那时候他还不晓得,为什么会不由自主地把雨伞偏向她。一偏,就偏了一辈子。

    也许,人与人之间的羁绊,从相遇的第一眼便已经注定好了。

    就在刚才贺敬跟简沛星说话的间隙,虞泽安已经开车经过了。他是先看到贺敬那辆颜色炫目的车,又不经意地朝后视镜里多看了一眼,这才看到了站在一旁的简沛星。

    看着后视镜里简沛星那逐渐缩小的身影,他犹豫了两秒,随后掉头。

    “亲爱的,你不会是喜欢她吧?”贺敬身旁的女孩儿感觉到了一丝危机。

    贺敬看着虞泽安突然出现,心里玩味一笑。他看着女孩儿娇滴滴的模样,睥睨笑道:“如果你明天不跟我去医院,我可能真的会喜欢她。”

    女孩儿做出了最后的让步,楚楚可怜地妥协:“我去还不行吗?”

    贺敬拍了拍女孩儿的肩膀,笑着安慰:“以后乖一点,记得吃药。”他抬起她的下巴:“你身体遭罪,我会心疼的。”他凝视着她,说道:“嗯?”

    女孩儿握住他的手,眨巴着眼睛,点头回道:“嗯。”

    两人的对话落入简沛星和虞泽安的耳中。

    “你想上他的车?”虞泽安看着简沛星的眼睛,她干净的眸子中透着一丝不屈。

    简沛星被他突如其来的话吓得一激灵,眼里藏不住鄙夷,冷言道:“怎么可能?”

    雨势渐增,雨水渗入草坪中,浸到土壤里,漫溢的水气中夹杂着一股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虞泽安上前一步,打破了她的安全距离,提高了些分贝,再次说道:“上车。”

    她看着他的眼睛,孤寂,干净。像隆冬腊月的寒潭,似二月初春的清溪。

    他看着她眸子里的那股倔强,丝毫不像她娇柔的外表。

    她和他之间只隔了一个伞柄的距离,双方都在僵持。

    他身上透出来的淡淡绿檀香,让她感到有些莫名安心。

    “我不想说第三遍。”他在心里长叹了一口气,淡淡说道。

    简沛星扫了一眼贺敬,迟疑两秒后,回道:“上车。”

    车内,虞泽安掌控着方向盘,车子匀速前进中。

    简沛星看着雨水不住地打在车窗上。圆圆的水珠被风力斜斜地刮扫,两旁的路灯忽明忽暗地晕染着车窗上的雨珠。

    虞泽安侧目看了她一眼,她靠着座椅后背,看着车窗发呆。

    这个城市的白昼和黑夜,真的完全不一样。白天是灯红酒绿般的狂欢,夜幕则是精疲力竭后的孤单。

    “看什么?”他有些好奇,问道。

    她听到他问,微微侧过头,望着他说:“看车窗上的雨滴呀,一闪一闪的,好像星星一样。”

    她的声音不似年轻女孩的娇气,相反,有种成熟女性的柔和。

    他看了一眼自己左边的车窗,窗上的雨滴星罗棋布,在路灯的映射下一闪一晃,星光熠熠。

    他浅浅一笑。他第一次听到有人说雨滴像星星,好似孩童般的天真烂漫。

    他想着她刚才说过的话,觉得,

    她,很简单。

    “我记得以前的方言里,就把‘雨’叫做,”他看了她一眼,说道:“‘落星’。”

    先前他还不明白为什么有方言会把“雨”叫做“落星”,经她一点,他顿悟。

    他的话犹如一垒石块,接踵而至地投进了她这池平静无波的水里,水面上泛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简沛星第一次听到有人说“雨”是“落星”,她忍不住看向他,笑着惊呼道:“啊?真的吗?”

    他被她的笑声感染,微微笑了一下,回道:“嗯,忘了哪本书里看的了。”

    “我只知道‘雨’有叫‘霡霂’,有叫‘跳珠’,也有叫‘银锁’和‘银竹’的,”她看着他的侧脸,欣笑道:“但是‘落星’,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银竹’,”他听着她说话,转头看了她一眼。他看着她的笑,然后回过头继续开车,说道:“‘白雨映寒山,森森似银竹’。”

    她看着他好看的侧脸,微笑回道:“嗯,李白的诗,《宿虾湖》。”

    他嘴角微微扬起,点了点头:“我还以为你们体育圈儿只会打打球。”

    她不满回道:“那我还以为你们富二代都像贺敬那样只会玩儿女人呢。”

    他笑了一声,回道:“你那是标签。”

    她回嘴道:“你那是偏见。”

    他看了她一眼,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笑了笑。

    她微微解除了心中戒备;

    他稍稍放下了心底防范。

    她转头,注意到他衬衫肩膀和后背的那一片有些被打湿了。她看他穿得有些正式,问道:“你是刚下班吗?”

    “算吧,应酬。”他淡淡地回道,没有看她。

    好一会儿,两人之间都没有展开对话。

    他打破了沉默,问道:“怎么不说话?”

    她笑道:“你想听什么?”

    他看了一眼她的侧脸,她脸上的微笑明亮干净。

    “你叫,”他明知故问道:“简沛星?”

    她看着他的侧脸。他鼻梁高挺,下颌线分明,脸部轮廓立体秀俊。

    “嗯。”她微微点头,笑着回道。

    “住哪里?”他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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