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

    留仙县今天的这一场狂风暴雨,从一开始就注定下不了太久。

    跑出家门,辉叔在风雨中从北城区跑到西城区传道院门口的时候,恰好风停雨歇。

    传道院是什么地方?

    传道院是大庸天朝面向底层百姓教字扫盲,广为传授修行之道的地方,底层百姓可以随便进出。

    即便辉叔浑身狼狈不堪,淋得像只落汤鸡,额头还鼓起很大一个血肿,衣服上沾染了不少血迹,想要进入传道院,也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关键在于,传道院分为外院和内院。

    外院教字扫盲,内院才是正式学生吃住学习的地方。

    辉叔想要进入内院,只有两个法子。

    要么缴纳银子,成为正式学生;

    要么通过内院门房的通传,让陶铁出来相迎。

    先前离开家的时候,非常匆忙,辉叔哪还顾得上拿银子的事。

    脚夫又是一个勤行苦力活,就算身上带钱,往往也只会带一点点铜钱,不可能带很多钱在身上。

    所以,就算辉叔现在想要缴纳银子,以成为传道院正式学生,他都做不到。

    更何况辉叔眼下哪有这方面的心思?

    他的一颗心,全部都系在妻子儿女身上了。

    于是辉叔只能拍了拍传道院内院门房的门板,人站在外面并不进去,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说道:“您好,我找一下正式学生陶铁。”

    传道院内院门房的守门人是个满脸和气的胖子,听完辉叔的请求,马上反问一句:“你是他什么人?找他有什么事?”

    辉叔咽了咽喉咙,声音有些发干:“我是他以前的邻居,找他是因为我的儿女突然生了重病,想请他帮忙看看。”

    “看病?”

    胖子守门人闻言嘀咕一声,颇觉疑惑,却也没多说什么。

    只是从抽屉里取出一块两个巴掌大的青色石板,送入神识与法力,调阅陶铁当初的资料,然后头也不抬问道:“他家住哪?你家住哪?你叫什么名字?你家有几口人?”

    面对胖子守门人的盘查,辉叔感觉喉咙和嗓子愈发有些发干,又咽了咽唾沫,缓和了一下情绪,方才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发颤:“我们都住在北城区牛马市,离小莫桥码头不远,我叫曾庆辉,家里有四口人。”

    “嗯。”

    胖子守门人含糊应了声,将这些信息录入青色石板,然后随意说道,“我会通知他的,你在外面等着吧。他愿不愿意见你,我得到消息,都会通知你的。”

    “好嘞!”

    辉叔忙不迭答应下来,旋即连连躬身作揖,“多谢您了!多谢您了!”

    “没事,不客气。”

    胖子守门人坦然受了辉叔的道谢,却也随手一挥,施出一记“洁身术”,把淋得像個落汤鸡的辉叔身上雨水弄干。

    至于额头上的血肿,和衣服上的泥渍、血渍,胖子守门人特意留下了。

    不如此,如何能原原本本呈现出辉叔的急切?

    能安稳在传道院体系里做事的人,心性不会太差。

    “多谢!多谢!”

    发现这一点,辉叔又是连身作揖道谢,然后离开门口,站到一旁,焦急等待起来。

    以前听传道院外院教习的识字课,讲什么心急如焚,辉叔当时不甚理解。

    但是现在懂了。

    不仅懂了,还切身体会到了。

    一个人因为一件事而感到非常急迫的时候,心脏真的有一种要被熊熊大火烧成灰烬的感觉。

    十分难受!

    最让辉叔感到难受的是,胖子守门人答应通知铁子,为什么还坐在门房里不动弹?

    是他们修行人有什么玄妙的方法嘛?

    还是胖子守门人只是在敷衍他?

    哎呀!

    等得好心焦!

    年少时知道自己没有修行资质,便安分过普通人生活,从不去打听修行相关事情的辉叔不知道,传道院的护院法阵不仅有防护功能,还拥有类似于陶铁前世的通讯网络功能。

    只要是在护院法阵之中做过备案的传讯法器,都能经由类似局域网的网络,互相发送消息。

    陶铁手中的黑色石板,虽说是挂靠成为“捉妖人”后,由斩妖司和除魔司配发的,却也是通过传道院的渠道给到陶铁手中。

    这个过程里,这块黑色石板就已经在护院法阵里做过备案了。

    胖子守门人当然不用搭乘路公交车去找陶铁,或者用广播的形式去找陶铁。

    只需要在护院法阵局域网中找到陶铁的黑色石板备案编号,就能发送通知。

    非常便捷,省时又省力。

    接到门房通知的时候,陶铁刚从修行净室出来,正准备去食堂吃一份药膳。

    完成每日例行的采药修行之后,可以来上一次固本培元的药膳滋补,美得很。

    “辉叔找我?”

    取出在储物袋中不停振动的黑色石板,陶铁看完门房通过护院法阵发来的消息,不禁心生嘀咕,“还说佳轩和敏敏生病了,请我去帮忙看病?”

    外人,比如胖子守门人看来,这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曾经关系紧密的隔壁邻居成为了修行者,不说时时攀附,在遇到麻烦时候前来求助,不是很合理吗?

    非常合理!

    只是以辉叔本分过日子的性格,就算佳轩和敏敏生了病,也不可能第一时间来找陶铁求助。

    除非佳轩和敏敏的病重到普通郎中看不好的程度,或者医疗花费高到辉叔掏空了家底都不够,不得不举债借钱看病的地步。

    因此,陶铁第一反应便是,辉叔真的遇上了这种麻烦,或者……

    被人威胁了,不得不来找他!

    他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去看待世界的,特别是在被迫作为诱饵,下水引诱水鬼之后。

    不过无论心里怎么想,陶铁还是必须要去问问情况,脚步一转,往内院门房走去。

    “辉叔。”

    陶铁的速度很快,不一会儿便来到了门房附近,隔着老远就冲辉叔挥手打招呼。

    只是他的心情并不像语气那般轻松。

    【神通:千里眼(九品)】

    【信息碎片一:肉身神通,可看见极远极微之物。】

    【信息碎片二:五里之内,无所遁形。多用、善用,可提升神通品级。】

    就像天罡法、地煞术人为划分出九个品级一样,神通也有九个品级。

    陶铁的两门肉身神通,千里眼与顺风耳刚刚练就,初始品级都是九品。

    最大有效距离,都是五里。

    然而九品也好,五里也罢,目前也够用了。

    因而陶铁一眼便看到了辉叔额头的血肿、衣服上的血渍,也看到了辉叔眼睛中闪烁的复杂神色。() ()

    入微之下,匆匆一瞥,陶铁从中辨认出恐惧、担忧、心虚、愧疚这些情绪。

    耳尖微微抽动,陶铁听到了辉叔紊乱的心跳声,非常紧张、非常自责的样子。

    显然,辉叔摊上事了。

    这事还不小。

    而且与他有关。

    不过陶铁面上不显,快步走到辉叔身边,关切说道:“辉叔,你说佳轩和敏敏病了,生了什么病?现在人在哪?走,带我去看看。”

    一连串话语像梭子一样从陶铁口中吐出,不给辉叔过多思考的时间。

    说着,陶铁脚步不停,作势立即要去看佳轩和敏敏,摆出一副极其关心佳轩和敏敏的姿态。

    辉叔抬头看了这段时间个头长高不少的陶铁一眼,眼神闪烁,马上又低下头,闷头跟着陶铁往传道院外面走去。

    陶铁及时发现了辉叔的变化,不动声色,只是一边往外走,一边继续关切说道:

    “辉叔,佳轩和敏敏生病,你来找我就对了。我在传道院里修行,山、医、命、相、卜,这些本事都有学习。医术嘛,我修行时间短,肯定马马虎虎,但我有教习啊。就算佳轩和敏敏生的病,我治不了,还能求助教习呢。”

    听着陶铁的关切话语,辉叔心里愈发觉得愧疚。

    但是妻子儿女的性命随时不保,他除了按李泽源吩咐的,把陶铁诓骗过去,还能做什么呢?

    若非别无他法,他也不想这样做啊!

    眼角余光瞥见辉叔脸上的细微表情变化,陶铁愈发坚定自己的判断,辉叔这次突然来求助,绝对不正常。

    佳轩和敏敏出事了大概率是真的,甚至小婶子也很有可能出事了,辉叔眼中的担忧不可能是伪装出来的情绪。

    但绝对不是生病这么简单。

    所以……会是谁威胁了辉叔呢?

    李泽源?

    陶铁仔细想了想,原身也好,他也罢,得罪过的人只有一个沙河帮码头管事李泽源。

    如果真是李泽源出手威胁了辉叔,是因为什么事?

    又为什么非要通过辉叔把他诓骗出传道院?

    发现保险小金库里有三根金条、十个银锭和十七贯铜钱失窃了?

    还是发现五鬼曾经搬运过五通邪神塑像的事了?

    或者因为别的什么事情?

    心中这般想着,陶铁一点点放慢了脚下的速度。

    他不可能在没有搞清楚事情的具体情况之时,就贸然离开传道院。

    先前的那番关切姿态,自是为了试探一下,辉叔到底碰上什么事了,现在又是打的什么主意。

    人心幽微,晦暗难明。

    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辉叔一直低着头走路,没有去观察陶铁的脸色,也没有注意到陶铁不动声色间放慢了走路的速度。

    他一直沉浸在自己的种种情绪之中,担忧,恐惧,心绪,愧疚,以及惶恐不安!

    他不知道自己真的按李泽源吩咐的去做,会不会害了铁子!

    他不知道自己昧着良心做下错事以后,会不会不仅害铁子丢了性命,还救不回妻子儿女!

    他不知道自己真救回妻子儿女,却害死铁子,会不会抱憾终身!

    他不知道很多大道理。

    但他知道,自己真这么做了,是不对的,是绝对会后悔的!

    冷不丁地,以前在传道院外院接受扫盲时,某个教习说的一条朝廷法规在辉叔脑海里浮现。

    “凡有劫质,皆并杀之,不得赎以财宝,开张奸路。”

    所以,真这么做了,就算救回了妻子儿女,但是害死了铁子,自己一家也必然会面对朝廷的冷酷追责?

    辉叔从来不傻,猛地深吸一口气,做了一个决定,停下脚步郑重说道:“铁子,对不起,我骗了你!”

    “嗯?”

    陶铁闻言,顺势停下脚步,疑惑问道,“辉叔,你骗了我?你如何骗我了?”

    辉叔不再伪装坚强和冷静,彻底把自己的脆弱暴露出来,五官皱成一团,整张脸像一张狠狠揉了几下又摊平的纸,眼泪滚滚流下,啜泣哭诉:

    “佳轩和敏敏没有生病!

    佳轩被李泽源那个混蛋打得半死,敏敏被李泽源捉走了,伱婶子昏迷,生死不知。

    李泽源威胁我,说我要是不能把你骗到我家里,就杀了你婶子、佳轩和敏敏。

    要是你敢带着传道院教习一起去我家,他或许杀不了你婶子和佳轩,但是被带走的敏敏一定会死!

    呜呜呜……

    铁子,我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来找你。

    铁子,帮帮我,救救她们!”

    话音落下,辉叔再也忍不住了,蹲了下去,双手搁在膝盖上,头埋在胳膊里,从啜泣改为嚎啕大哭。

    成年人的崩溃往往就在一念之间。

    家人遭难而自己没有任何反抗之力的无奈、心酸,要昧着良心欺骗陶铁替死的心虚、愧疚,一下子把向来乐观度日、认真生活的辉叔,压垮下去。

    听完辉叔的哭诉,陶铁没有丝毫意外。

    一开始,他这件事里有古怪,现在只不过是印证他的猜测而已。

    李泽源威迫辉叔诓骗他过去,还一定要他一个人过去,明显是对他动了杀心!

    自己该怎么办呢?

    明哲保身,置之不理?

    儒门先圣说过,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按照这个道理,明知现在去辉叔家里,救小婶子、佳轩和敏敏,必然会有极大的危险,完全没必要一头往火坑里跳。

    还是说不理会李泽源的威胁,把这件事上报给传道院,请院里教习出面?

    这么做的话,小婶子和佳轩可能救回来,但被李泽源捉走的敏敏,十有八九会没了性命。

    就算后续教习们把李泽源追杀至死,也换不回敏敏。

    一时间,面对种种抉择,陶铁也拿不定主意。

    但是时间不等人。

    越往后拖,且不提辉叔口中生死不知的小婶子、被李泽源打伤的佳轩能不能扛得住,李泽源肯定会失去耐心。

    陶铁必须尽快做出决定。

    李泽源既然敢让辉叔来传道院诓人,又要求陶铁必须一个人过去,不能带传道院教习,肯定有手段对传道院外围进行监视。

    陶铁什么时候离开传道院,几个人离开传道院,李泽源绝对能弄清楚。

    如此,李泽源才可以在不敢直面传道院教习的情况下,推动他的诱杀计划,或者发现不对,立刻远遁千里,逃之夭夭。

    基于这些情况,陶铁陷入了两个人性两难抉择。

    去,还是不去?

    一个人去,还是喊上教习一起去?

    这是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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