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明昭避开了他窥探的眼光,向他伸出双手,示意他再给自己戴上镣铐,回到牢中。

    宋怀谦有些犹豫,崔明昭放下手,“既然做戏,那便要做全套。”

    “大人既然察觉到此案牵扯甚广,其中凶险难测。崔某一介民女,希望能与大人联手,保全自己的一条性命。”

    宋怀谦见状也回礼,“义不容辞。”

    县衙牢中。

    昏暗的油灯映照在崔明昭的脸上,四周能听到罪犯夜晚的呼痛声,她百无聊赖地拨弄着干草,心中思绪万千。

    这些年她一直在内心问自己一个问题。

    她是个合格的君主吗?

    从结果来说,不算是。

    她除奸佞,杀小人,却导致权贵人人自危,报团更紧,把持科举,蒙阴子嗣,寒门无路。朝中青黄不接,无人可用。她颁布法令,济贫民,结果令法颁布下去,执行之人阳奉阴违,百姓不受其利,反受其害。

    朝中老臣指着她的鼻子骂:“妖后之女,祸国殃民。”

    母后在朝三年,施行雷霆霹雳手段,重用酷吏,冤杀之人不在少数。她做皇太女时,曾被誉为天后的刀鞘,让很多人得以活下来。当时那些人怎么称赞她的呢?

    “天降玄女,明君圣主之选。”

    她现在明白,母亲为何即位后如此冷酷无情,仿佛变了一个人一样。现在才明白,原是考虑到她过于仁慈宽仁,提前为她排除隐患。

    涉及到切身利益,那些朝中的谦谦君子立刻就会变成虎狼之师。称赞她的原因,只是因为她保全了那些贵族世家的利益,一旦利益相背,便会毫不留情地撕破脸面。

    倘若不能诋毁一个人的能力和品行时,那就攻击她的性别。

    崔明昭将褥子铺平整,叹了口气,看了看密闭的牢房。只看见那牢房如此禁闭,完全不知道外界的情况,就像她当年在那四四方方的宫墙里。

    孤身一人。

    她摇了摇头,若是之前,她其实觉得现在的状况不错。

    她的存在本身就是谋反,想要活下去只能忍下一切。虽然无能兼济天下,但能救下市井小民。依靠她的医术,她能帮助一个又一个垂死之人,那些在她手中活过来的人,让她有一种自己也被拯救的感觉。

    这让她觉得,她还不算一无是处。

    但她清楚明白,这是逃避。

    她今天能救下一个被买卖的母女,明天呢,后天呢?只要地下钱庄的存在,只要黑市存在,只要世家存在,只要……

    这一切都不会有终结的一天。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她今日故意露出马脚,不仅仅是试探宋怀谦,也在考验她自己。

    无论如何,这趟脏水她必须要趟。如果宋怀谦心怀不轨,只是故意向她透露这件事,她也必须上钩。她要把地下钱庄的事情爆出来,要把卢家的黑市买卖彻底铲除。

    她不知道她能不能做到,但是她必须去做。

    这是她前半生受之民飨的责任。

    她不想再逃避了。

    ————

    寅时二刻,宋怀谦书房的灯还亮着,汀升明白阁主这是要彻夜办案了。

    宋怀谦捏了下眉心问,“稽部的事情进展如何?”

    “最近的线报,稽部刚买通了宗仁的干儿子,准备把捏造好的证据递到他面前。”

    宦官宗仁,皇帝身边的贴身大太监,出身王氏。

    “做好万全的准备。”宋怀谦手执墨笔在书册上勾画,那本册子上写满了各种各样的名字,而后被一条又一条勾线和批注牵连在一起。

    汀升垂眉道:“阉党以为谢氏要分内廷的权,一手遮天;谢氏以为阉党要掺和朝堂的事,策反谢氏门生为己所用。这件事若是成了,朝中必然要乱做一团。”

    “我们不过是顺水行舟而已。”宋怀谦搁笔,等待墨迹晾干,“纵使天稽阁不挑拨,一山不容二虎,两党必然争之。”

    宋怀谦将手中封好的书信递给汀升,叮嘱道,“此信交给户部尚书裴大人,快马加鞭,不许延误。”

    汀升郑重接过,宋怀谦撑着下巴,漫不经心地将毛笔在墨盘里蘸点,那本册子上,已有许多名字被完全涂黑,而他的目光始终落在一个模糊不清的名字上。

    “是,阁主。”汀升的身影隐入尘烟。

    宋怀谦闭目养神,淡淡的沉水香像细蛇一样缭绕在案桌上方。他将册子又翻了一页,卢家众人的名字出现在册子上。

    阁老给的线索,皇太女曾经出现在春明镇,而在天稽阁所探查到的线索中,春明镇是卢家先祖发家之地。

    卢家商行开遍大楚各地,药铺,布匹店,胭脂铺……卢家子弟的为官之路,完全是由金钱铺就的。

    他之所以能发现端倪,是因为任大理寺卿时,彻查的一场高利贷案。

    他在收缴的钱币中,发现了卢家私铸的铜钱。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他选择了顺藤摸瓜,这才摸到了地下钱庄,这个涉及黑钱的地方。

    至于黑市的消息,宋怀谦顿了顿,他只从钱庄的人嘴里逼问出,卢家地下钱庄所有的钱财,都与黑市有关,而黑市,涉及到人体买卖。

    这是他们能接触到的卢家最高级的机密,原本是宁死不可泄露的,硬是让他用了手段,翘了出来。

    除此之外,再如何严刑逼供,也套不出话来。

    看来这个黑市更深层次的信息,显然不是这些小喽啰能掌握的。

    “常山落雪。”宋怀谦喃喃道,难道与黑市有关?

    常山落雪,倘若拆开看,常山他查阅书籍,发现了一种名为常山草的毒物;而落雪,是否指的是落血,也就是放血杀人的意思……

    不论如何,这个黑市他是必去不可了。

    ——————

    崔明昭清晨一睁眼,就看见宋怀谦端坐在她的牢房门前,煞有其事地端详着她。

    她吓出一身冷汗,下意识地摸上脸,发现自己的假面还牢牢地贴在脸上,这才松了口气。

    宋怀谦轻笑,他抬手指了指她的脸,崔明昭的心又突然跳了起来。

    难道出现了什么破绽?该死,这里没有铜镜,她也不知道哪里出现了问题。

    “稻草,在头上。”宋怀谦凑过来,轻轻拨去她头上的稻草,淡淡的沉水香萦绕在她的鼻尖,让她瞬间有些不好意思。

    崔明昭咳嗽了两声,试图掩饰自己的尴尬,“宋大人,你今日一早来找民女,不是只为了这两根稻草的吧。”

    “大人所为何事,不如直言。”

    崔明昭开门见山,宋怀谦缩了缩手,自觉自己逾规,眼神再不敢看她,只盯着墙面说话。

    “昨夜审讯,从报案之人处得来了消息。此人是在花雨楼听曲时,被人从后持刀威胁,告知其去官府报案,否则将其血溅当场。”

    “报案人当时眼睛被蒙,并未见到威胁者。”宋怀谦抿了抿嘴,他一夜未眠,有些脱水。

    “那线索断了?”崔明昭着急问道。

    宋怀谦摇了摇头,“报案人提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线索,那就是此人的口音。”

    “不像是中原人。”

    崔明昭一惊,她忙问道,“是不是说话语音掺杂外音,且十分黏糊。”

    宋怀谦皱了皱眉,她怎么像早就知道一样,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

    “是。我猜测,是北边的胡人。”宋怀谦来回走了走,崔明昭的心一下沉了。

    她说怎么这么巧,胡人,她前些日在面馆遇到的那些人,不正是胡人。

    看来这些胡人,不仅仅是和谢家有关,和那卢家,也有关系。

    崔明昭靠在牢房门上,“说来也巧,前些日子,我正是在面馆吃面时,遇上那几个胡人。你猜怎么着,那些个胡人,和谢家有关。他们来到春明镇,是冲着你来的。”

    “我?”宋怀谦有些诧异。

    “你还记得,你遭贬谪时那件案子吗?”崔明昭转身看着宋怀谦,“谢家抢占百姓耕田,改种桑树和茶树,为的是多产茶叶与桑树,与番邦进行交易,中饱私囊。”

    宋怀谦点了点头,他当然记得这件事。

    这件事是他顶撞皇室的导火索,他早早看谢家与那个篡位的小皇帝不爽,而谢家又盯上了他的天稽阁,京城肯定是待不下去了。恰巧阁老的消息导向春明镇,他为了寻找皇太女必须脱身,故而兵行险招,在大殿上当庭顶撞小皇帝。

    有朝中多年培植的清流之臣挡着,这些清流是不乏有多年前父亲的门徒,因着宋家惨案,对他这个孤儿颇为愧疚,自然鼎力相助。且谢家本就理亏,小皇帝也不好发作。

    他受了庭杖,心里却很是爽快。

    崔明昭:“而那些胡人,受了谢家的恩,自然将你视为仇敌,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宋怀谦眼睛眯了眯,颇为意外。

    卢家之事若是牵扯到番邦,那就不是简单的私铸铜钱那么简单了。

    人,钱,铁器,勾结外邦。

    宋怀谦的心中勾连出了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通敌叛国,意图造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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