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阑珊,璃瓦之内,歌舞升平,又是一年中秋宴,可惜不见圆月高升。

    白天里刚下过雨,夜里多了几分湿冷,但这并不影响这场宫宴。大殿之上,乐声婉转,琴瑟不辍,舞姬伴着乐师所奏的乐曲扭动身姿,衣袂翩翩,开出一朵朵艳花,又似蝶群飞舞。

    只是这动人的歌舞却并不能打动此处任何一人。

    一曲舞罢,落座主位的元贞帝叹着气摒退了舞姬,他根本无心享乐。

    中秋本是团圆之际,可这紫禁城的月可是实实在在的缺了九年。

    都是他自己酿造的罪果。

    “若没什么事,朕就先回去了,”他苦涩道,“唉。”

    “父皇,”年纪最小,还未行冠礼的四皇子刘伢挽留道,“父皇留步,二皇兄不在,儿臣和其他两位皇兄陪在您身边的就不作数了么?”

    他起身几步走到元贞帝身边,笑着留住他,但元贞帝的神情并不好看。

    “儿臣和两位兄长今年都为您准备了贺礼呢。”刘伢嬉笑道,他年纪小,还带着少年的孩子气,元贞帝常常觉得他是个没长大的小孩,也爱纵着他。

    “是吧,三皇兄。”他扭头看向坐席上的三皇子,也就是熙王,刘沉。

    “是啊父皇,也让儿臣几个尽尽孝心吧。”

    元贞帝挥挥手,回绝道:“有什么东西你们派人送过来就行了,朕乏了,回去了。”

    “父皇,儿臣今年给您备的贺礼,是一个您很想见到的人,还是见一见吧。”刘沉执意道。

    元贞帝不解地回头,他其实有些不耐烦了,往年的时候,他这几个儿子都听话、安静的很,今年怎么一个个都如此聒噪。

    他蹙紧了眉头。

    刘烬了然一笑,也开口劝道:“父皇,您还是见一面吧。”

    见刘烬也如此说,元贞帝饶是如何也不能拂了三个儿子的面子,今日到底是中秋,不论是什么人,不过是见一面的功夫罢了。

    “带上来吧。”他无奈道。

    刘沉朝下人挥了挥手,一脸兴奋。

    元贞帝垂着眼,等待着那位他的儿子们所说的“让他高兴的人”,但他毫无期待之意。

    又有什么人能弥补今日的残月呢。

    身着玄衣华服的人被下人领到殿上,薄音轻启,殿堂之上除了刘沉、刘烬,剩下的不论皇帝、皇亲,都变了表情。

    因为他们见到了一个他们以为再也不会见到的人。

    “儿臣参见父皇。”刘栩沉声道。

    屋外响了一声闷雷,震动在在座每一位的心里。

    刘栩露出一个笑脸,对众人一时的沉默、震惊耐心等待。

    “小栩......?”元贞帝迟疑道,他其实有些哽咽,他根本不敢相信这个多年之前宁愿独自一人离开皇宫也要离开他这个父皇的儿子,还会出现在他面前。

    他颤抖着双手想要将站在远处的刘栩捞到身边,起身的动作甚至有些踉跄。

    刘栩垂下眼,不去直视他眼前的这人,如同未听到一般。

    “二皇兄。”刘沉悄悄提醒道,眼神冲着元贞帝指了指。

    刘栩看他一眼,不留痕迹地叹了口气,朝着元贞帝走去。

    元贞看着分别多年的儿子,一时激动,双手无措,几次纠结,最后握住了刘栩的手。

    “这么多年,在外面有没有受了委屈?”

    “幸得好心人收留,儿臣过得很好。”刘栩道。

    "那就好,"元贞帝似乎是想起什么,叹了口气,“那就好,你还愿意回来就好。”

    刘栩应声笑了。

    “自然。”

    “快,快入座,这么多年你虽然不在,朕一直叫人给你留着位置。”

    “是。”

    刘沉闻言迎他入座,他没察觉出刘栩的那些小心思,只以为他是许久未回来,一时不适应。

    “父皇这是太久没见你了,想你得紧,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是啊,二皇兄,父皇年年都在念叨你呢。”刘伢也跟着附和。

    “我也十分想念宫里的日子。”

    刘沉和刘伢的位子在西边,而刘栩的位子在东边,紧挨着刘烬。

    “回来了啊。”刘烬道。

    “嗯。”刘栩没有多言。

    “就一句也不想和我多说?”

    “和你多说几句,”他反问道,“就会有好下场吗?”

    刘烬笑了笑,没应声,但两个人都知道他本意如何。

    乐声再起,这场宫宴由此才得以继续,抑或是从此才真正开始。

    美艳的舞姬们又回到宴席,皇帝换了心情,座下的众人也各怀心事,这中秋宴也是热闹了几分,酒醉了几分。

    刘栩一朝回京,少不了被嘘寒问暖。元贞帝补偿他似的连连赏赐宝物,那其余的人也一个接一个的来向他敬酒。

    这种“家宴”翻来覆去再变不出别的花样,从刘栩离开之前便不喜欢这种场合,除了舞乐也没有什么其他的乐趣可言。

    宫外又淅淅沥沥地下起雨,刘栩支起小臂拄着头,接过婢女到满的酒杯,他身后簧声袅袅,少女踩着鼓点跃动在他眼前,若是没有元贞帝的打扰,他会更高兴一点。

    “小栩,”元贞帝道,“朕之前就叫人给你置办了一座好宅子,都是按照你以前的喜好来的,你好好休息一段日子,之后便来和你皇兄一起来处理朝政吧,也帮朕分担一些。”

    刘栩皱了皱眉,没想到元贞会把这种事摆到明面上来说。

    这种话怎么都不适合在中秋宴这种场合提起,更何况他才刚刚回宫。

    “多谢父皇的好意,只是……”他余光看向刘烬,那人并没有什么反应,“儿臣离京已久,对诸多事务不甚了解,不如皇兄的好,免不了帮倒忙,处理朝政一事,还是再等等吧。”

    他自是不会遂了元贞帝的愿,当然,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想去找刘烬的不痛快。他回京可不是回来给自己找麻烦的。

    元贞帝显然是没想到刘栩如此果断地拒绝了自己,愣了一下:“呃……也好,也好,是朕操之过急了,那便等你熟悉熟悉后再议此事。”

    一时间座下各位面面相觑,都不好说些什么,元贞帝似乎也是没了兴致。

    “今日中秋之宴,终得团圆,朕心甚慰,诸位也都早些回去休息吧。”

    宴席结束之后,刘栩被人带着去到京城中他的那座府邸。

    雨一直未停,他撑着伞走过大门,随着游木穿过河池,水中鱼群游曳,乱石堆砌成假山,远处凉亭独立,河池边上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竟种出一簇翠竹,京城气候难生竹子,这倒是让刘栩惊讶几分。河池尽头,海棠门旁长了株歪歪扭扭的桃树,分出两个枝叉,一枝在这头,另一枝在那头,只是现在不是花季,只见碧绿。

    沿着青石铺就的小路前行,沿路也种满了花草,只是夜晚又是小雨,不见原本面目。

    这庭院倒确实得刘栩喜欢。

    进了屋子,几个下人等候在那儿。

    “参见宁王殿下。”众人齐声道。

    跟在刘栩身后的夏犹清止不住咳了两声:“以后我们也要这样吗?”

    他本是想悄悄说给旁边的路远听的,奈何刘栩耳力并不差。

    “对啊,学着点,坏了规矩我可不救你们。”

    夏犹清对此十分嫌弃,但并未再说什么。

    “他们两个跟了我许多年,你们就当是我的侍卫吧,日后他们两个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你们就多教着点,”刘栩打量着这几个下人,挑中一个婢女,“你叫什么?”

    他方才便发现了,其他人摸不清他的脾气,大气不敢喘一声,就这个低着头都能看到眼珠转个不停,看着伶俐些。

    “奴......奴婢,春尘。”这姑娘忽然被点到,猛地抬头,又发觉自己一介下人不应直视王爷,遂又低下头去。来宁王府这么多年,从未正经伺候过什么人,一朝见到主子,饶是好奇,她也磕磕巴巴的说不出话来。

    “明日,你去户部侍郎江临寿大人府上给他的长子江牧将军带个话,就说我约他见面,找他叙叙旧,”刘栩道,又有些不放心,“记得帮我在他面前说点好话......”

    刘栩还没嘱咐完,便被来人的声音打断。

    “不用你叫人请,我自己来了。”

    刘栩转过身,就看见绷着脸的江牧站在他面前。

    毫无音讯的消失九年,他这还是第一次觉得心虚,遮掩似的咳嗽两声,冲着身后挥挥手。

    “没你们事儿了,该干嘛干嘛去吧。”

    连洛远、夏犹清两个也被他打发走了。

    江牧就看着他这一行动作,也算是给刘栩些面子。等人都走了,他才开始兴师问罪。

    “九年,你就真的一声不吭?”他严肃道,“天底下心怀歹意的人那么多,你胆子就那么大,一个人说走就走?”

    “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担心你的安危?况且,当时情况真的有那么糟糕,让你觉得你在这里毫无立身之地?”

    “我没办法......”刘栩还没出声,便觉腹部被人狠狠打了一拳,酸苦瞬间溢满口腔,他一时毫无防备,后退几步扶住一旁缓劲。

    也给江牧、给他自己一个冷静的时间。

    江牧是他儿时好友,大他几岁,与他一同在元帅门下习武,与他私交甚好,也是他离京那段时间里为数不多会念起的人。说来还是愧疚,他当时走得冲动,没告诉任何人,也没给任何人去过信。他走的时候,江牧刚进军营,远在北疆,待到他回来,得到的只有刘栩离开的消息。

    他是理解江牧的,不过说起心怀愧疚,他的这位旧友又何尝不是呢。江牧多半会去想,倘若当时他在京城,刘栩便不会落得孤立无援的境地,不会一走多年。

    即使这都是空想,毫无用处。

    刘栩缓过气来,直起身:“出够气了?”

    他没得到什么回应,但江牧走到他身边坐下,他便知道这件事已经翻过了篇。

    “你如今可有什么打算?”江牧道,“陛下意在退位,南王又虎视眈眈,他可不会因为你一句不想便放过你,这点你九年前就领教过了。”

    江牧此次上门就是为了此事。他虽是希望刘栩能忘却旧事,可身在京城,最不能忘的就是这些。

    “不瞒你说,”刘栩道,“我还真没什么打算,我是被逼回来的,再不回来我那桃花源可就被人找着了。”

    江牧听了他的回答心生忧愁,欲要说些什么,被刘栩抢先一步。

    “别心急,我都不慌,你怕什么。九年来,他们不清楚我的事,可他们什么样我还是能猜个大差不差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刘栩若无其事,还是一副毫不在意的姿态,“倒是你,以后无事切忌到我府上来,难免让人误会你这当将军是要站我的边。”

    “你我曾经也算是师兄弟,很难叫旁人不多想吧,南王那里更是清清楚楚。”

    江牧说得理不直气也壮,快叫刘栩心生怀疑,这人居然真的安安稳稳的当了这些年的大将军。

    “你是不是在军营待久了?”刘栩无奈,“你作为江家长子,别人自然会觉得你代表的是整个江家,你摆明了要支持我,别人也会觉得这是江大人的意思。”

    “因为我母亲家里的事,不会也不敢有人公然帮我,违背皇上曾经的旨意,这个道理罗元帅明白,江大人明白,你也要明白。”

    说到这里,江牧也便理解了刘栩的意思。他父亲本就是朝廷重臣,自己又是军中武将,一直被朝中各势力拉拢。他身在军营,朝廷政事不多参与,可父亲的意思向来是独善其身,不与各派,听从圣上旨意。倘若他现在公然与刘栩往来,不仅会违背父亲的意思,关乎整个江家,也会叫人警惕刘栩。

    “我知道了,”江牧道,“那你要怎么办。”

    “先拖着吧,我又不争什么,我不急,先看看这群人都要怎么应对吧。”刘栩叹了口气,“只怕最后别人替我心急了。”

    江牧直言道:“早晚的事,你堂堂一个王爷不参政为百姓谋事,还想着逍遥度日不成。”

    刘栩嘴角勾了勾,轻笑几声,没应答。朝廷之上,皇帝只顾享乐,臣子争权夺利,又有几个人心怀仁慈,挂念百姓?

    “诶,我向你问个人,你对元帅之女罗弋可了解?”刘栩沉吟片刻,突然问道。

    “之前立了军功,陛下封了官职,可没过多久又说是犯了过错,现如今都还在停职。不过我倒听说陛下常常召见她。”江牧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刘栩摇摇头:“没什么,就是先前见过一面,好奇。”

    回想到之前罗弋的话,刘栩对这件事毫不意外。

    “今日就先如此,时辰不早了,你也先回去吧。”

    “也好,若是有什么事,随时来找我。”江牧嘱咐道,好似多说这一句,他就能安心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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