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栩并未派人去查那几个刺客,一来既然对方都有准备灭口,估计也查不出什么来,二来如今他身边只有路远、夏犹清两个小孩可以放心调用,他们俩年纪尚小,派出去他自己也不放心。

    能派出刺客试探他的,一定不会是刘烬,这种事对他来说属实是多此一举,而刘栩想应该也不会是他的三弟刘沉,在他印象里,他这个三弟十分和善,这么多年的名声也是如此。不过他还是没有完全放下心去,毕竟当初他也不相信自己会和刘烬反目成仇的。

    至于刘伢,他走时这孩子还小,与他相处不多,刘栩不太了解此人心性,不好妄下判断。

    但他最怀疑的还是屈家,当朝皇后的母家,刘烬的鼎力支持者。屈家家主屈廷敬一心为皇后收养的这个儿子分忧来试试他,也是极有可能的。

    刘栩心中有了底,但若是要见分晓还是要看那人接下来的动作。

    刚回来没几天府上就遭了刺客,说来也真不是什么小事,但刘栩并没有太在意。按照他的说法就是,他刚回来,身边也没什么人手,更不知道到底是谁心这么急,不如先静观其变,等对方自己露出马脚。

    于是第二天他便独自一人出了门,一个人也没带,正所谓只身诱敌。

    他也没去什么别的地方,正是回京城第一天去过的那处茶楼。这几天夏犹清在城内也是浅浅打探了一番,说是这茶楼老板经常在这儿说书,算是小有名气。

    为了试探昨日的刺客还会不会来,刘栩并未做什么乔装。出来的这段的路上,他让夏犹清和洛远两个悄悄跟在他身后观察事态,现在正候在茶楼外。

    而夏犹清这方面的小道消息从没出过错,茶楼老板的书还没说上,一楼已经围坐了许多茶客,听声音都是今日的观众。

    “这位客官,您到二楼入座吧,一楼人多又杂,二楼有隔间,听得也清楚。”迎客的姑娘蒙着眼睛,笑脸盈盈,招呼着另一个伙计给刘栩引路,“小玄儿,带这位客官上楼。”

    刘栩倒是无所谓,那些刺客今日若是再来,也不会选在人多眼杂的茶楼,这时辰也不合适。

    二楼的环境确实如迎客的姑娘所说,比一楼雅静许多,而且也看得到一楼的情景。

    他的隔间在侧面,看的见说书的老板,也看得见茶客。

    也不知道该怪刘栩眼尖,还是真的是什么特别的缘分,几乎是刘栩落座的一瞬间,他便看见了一楼人群中的罗弋。

    似乎是察觉了他人的视线,罗弋忽然抬起头,对上刘栩的双眼。两人都有一瞬的意外。

    刘栩浅浅一笑,率先做出了反应。

    罗弋轻轻点头,便收回了视线,丝毫没有别的意思。

    收起这简单的问候,刘栩有些哭笑不得,这位罗将军绝对是他回京城后的这段时间里相处起来最舒服的人了。自从他第一次说过在他面前不要那么在意礼数之后,罗弋便从来没有跟他费功夫嘘寒问暖过,甚至连回了京城后也是如此,这下倒是他自己有些猝不及防了。

    他和罗弋,还真是从“第一次”见面就十分合得来。

    另一边,一声乍响,醒木拍桌,茶楼内的私语声渐渐停息,茶客们的神情也都变得认真起来。

    “今日不讲故事,给在座的各位说一段野史。”

    “话说前朝时,天下大乱,敌军侵扰,危难之际,世间出了一位顶天立地的英雄。他武艺高强,又贯通兵法,心怀大志而投身军旅,决心为国效力。他在军中屡建奇功,不出几年便官至大将军。”

    “此人被封为将军后并未懈怠,加紧练兵、改革军纪那是样样不落,而他本人也是更加骁勇,带着手下的军队打得那蛮荒之地的小人落花流水,许久不敢再犯前朝之地。”

    “将军建设如此伟业,自然是受到了前朝天子的赏赐。但好景并不长久,忠心之人常受奸臣所害。前朝之中,竟有人以‘谋逆’之名诬陷,假造伪证,上书弹劾,天子下令搜查,将伪证信以为真,下令满门抄斩。”

    “就此,一朝名将被谗诛杀。”

    茶楼老板不再接着讲下去,座下茶客也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师老板,这将军姓甚名谁啊,我怎么没听说过。”底下有人问道。

    “野史没写我怎么知道,我都是看了多少书才知道的,还能让你个大字不识的知道?”

    众人哄堂大笑,气氛也热闹了起来,又有人嚷嚷着再讲一段之类的话。

    但刘栩已经没心思听下去了,有人也没留给他听下去的机会。

    从刚才那茶楼老板讲完,罗弋就上了二楼,她象征性地敲了敲隔间的门,得到刘栩的应允后才进来,坐在了刘栩的一旁。

    她抬手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才缓缓开口,道出自己的来意。

    “区区十年,京城里竟然已经无人记得郭昭云了。”

    她的话并不令刘栩意外,听到了这样的故事,经历过那件事的人不会想不起来郭昭云。

    “他们自己的生活都自顾不暇,王侯将相的生死又于他们何干?”

    这大概是一种嘲讽,但也是事实。本就是凋敝的荒年,于是便没有人记得谁在什么抛了头颅,撒了热血。

    但这一切并不能怪百姓,他们和郭昭云一样是受难的人。

    “那你呢,你还记得么?”罗弋斟酌一二,才道出接下来的话。

    “我听说,晴妃就是因为这件事才突然病故的。”

    她常从父亲的话里听到,倘若不是郭昭云出事,晴妃或许不会病故,刘栩或许也不会走到离开的那一步。

    这件事对刘栩来说或许是个打击,他对宫内一类的人和事的抗拒她都看在眼里,但她现在不得不说。

    “也难说到底是不是,其实那个时候她已经病得很重了。”刘栩垂下眼眸,思绪难掩,“我更倾向于她只是终于找到了离开这个地方的办法。”

    在他说出这些的时候,罗弋偏过头看到了他的神情,并没有她所预料的悲伤,刘栩反倒像是回想起了什么温情的事情,眼神平和。

    “这是你这些年找到的答案吗?”

    或许在这些年里,他已经释怀了这件事,罗弋只能做出猜想。

    “是她留给我的。要如沧海中一粟,不束于高阁。”刘栩道,“她做到了,但我做不到。”

    “有些事我始终忘不了。”

    刘栩看向罗弋,看她如何看待他给出的这个答案。

    他知道自己该做到什么样,但是过往的经历如同一根刺扎在他心里,伤口不断腐烂,怎么也好不了,于是他只能卡在中间,恨不动,也释怀不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同罗弋说这些,同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在这里悲春伤秋,但这件事已经提起,就很难再随意揭过去。

    刘栩的意思罗弋看在眼里,这和她的来意正相符。

    “我不知道九年前发生了什么,”罗弋沉声道,“但这么多年过去,郭家旧部皆被抹杀,晴妃病故,你是留下来的唯一一人了。”

    “晴妃娘娘希望你四海为游,是她作为母亲的期盼,但你身上背着这些是走不了的。”

    “只要当年害死郭昭云的人还活着,你逃多远都还要回来,你死了他们才安心。”

    罗弋的话如同利箭一般,刺破刘栩的伪装,扯出他的不安,将一切摆在他面前。

    他可以离开,可以放下,也可以不争不抢,而朝中的那些人也不会坐视不理,他不回来就是逃命,回来就得面对明争暗斗,这些他都知道,但然后呢?

    他是十年前郭家冤死的唯一活下来的人,屈廷敬又怎么会心安。

    朝中所有人都清楚,唯有死人最听话。

    有些事他不做是不行的,那是他唯一的活路。

    这才是罗弋真正想说的。

    “你为何要与我说这些,”不需过多地解释,刘栩明白了她的意思,他甚至瞬间就接受了这一切,接受了自己不得不去做的事,其实这些道理他一直明白,只是有些事一直困着他,让他看不清所有,“让将军为我违背家训,真是为难啊。”

    罗弋见他这样子,便知道她的话是被听进去了。虽然不想助长他这种歪风邪气,但她还是得表明自己的意思。

    “那时在落鸢,若不是姚六送来解药,你就真的死了,到底是在我眼皮底下,算是我的疏忽。”

    “是我自己太大意了。”刘栩道,“将军就不要太往心里去了。”

    “不会了,扯平了。”罗弋道,“倒是我没想到,你那时能从一开始就怀疑谢宴风,如今想不明白这种事情,留在东城这些年,让人想不通你都学了些什么回来。”

    “前城主并未正式教我什么,按照他的话说,要看自己想做什么样的人,再决定要做什么。”刘栩道,“但他说我从未看清自己,所以后来我索性什么都不做了,找了个地方躲起来,整日苦思冥想。”

    “倒是被你一语点醒了。”

    “当局者迷。”

    刘栩自己回想起这些年来都自觉有些好笑。他只顾死死追求母亲的遗志,却并未发觉自己从未做到那些。他只是为自己的逃避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并一直信以为真罢了。

    祁获说他从未看清自己的心,这话一点都没说错。他做不到完全忘却宫中往事,也不愿回来面对一切,却还做梦可以一直悠然自在下去,期盼谁都找不到他。没有什么比这更是天方夜谭了。

    就如同曾经祁获质问过他的那些话一样。

    “如果你真的放下了,那又为什么非要拜师学艺,非要扎在书房里读那些圣贤书,逼着自己学怎么洞察人心。”

    祁获在等他自己想明白这些事情,而玉人箫估计也早就看出来了,只是他不想插手便是了。

    “东城是个什么地方?”罗弋突然出声问道。

    “先帝时微服私访,途遭刺客,险些遇难,幸得一江湖中人救助,一时兴起便将一座边陲小城赠予他,此人将这座城作为江湖之人的聚集之地,便是东城。”刘栩装作听不懂她的意思,将东城的来历讲了一遍。

    而其中救了先帝的江湖人,正是祁获。祁获这些年深感疲惫,便把东城城主的位子给了玉人箫。

    “你知道我不是在问这个。”罗弋戳破他的装傻,“为什么去了东城?”

    刘栩自知瞒不过,况且也没什么可瞒的。

    “你可以当我和先帝是同样的处境,受人照顾,所以留在东城,而东城这个地方也是江湖里最热闹的地方了,”刘栩道,“东城这个地方和普通的州县也没什么不同,只是经常会从这一批人变成另一批人,也常常有些门派争斗。”

    “但各门派之间都维持一个表面关系,所以也不会有什么大乱子。每年春天花开时,便会在东城办一场折花会,取名折花,实则是比武,那是江湖里最大的乐子里,每一年的彩头都不同,但也不会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所以每年折花会都是些小辈参加,那些资历高的都不会下场。但正是年轻人才有意思。”

    “小孩子心气儿高,比起来才有意思。”刘栩解释道,“你在落鸢见过的我身边的那个小孩,就是个极喜欢在折花会上大显身手的。”

    罗弋想到他说的应是那个叫“徊独”的少年,虽然她与他相处不多,但在绝境之下仍能撑着一口气站起来,他已经胜过别人许多了。

    “他确实不是一般人,”罗弋道,“那你在东城都做些什么?”

    “我?我做的事可多了。”刘栩顺着她的话慢慢回忆,“刚到东城那几年,我多是跟在前任城主后面偷学,偷学他的武艺,抑或是偷看他的藏书,他虽然说不收我这种迷蒙之人为徒,但并不禁止我偷师的行为。后来过了几年,我越学越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正赶上前任城主卸任,我那个‘师兄’,姑且算是师兄吧,他上任东城,我就跟着去处理了一些事情,等后来局势稳定下来,我又开始不知道该做点什么,什么都不是我想要的,我’师兄‘看不下去,遂将我赶出东城,他的本意是让我自己出门走走,也当是历练,却不想我直接带着人跑到偏僻之地隐居起来,两年见不到人 。”

    刘栩一边说一边苦笑,九年间他确实学到许多,长进许多,能看破许多事,看清许多人,但他也仍旧是毫无长进,所以说他这九年就是荒废了,也没什么错。

    “就这么都告诉我了?”

    “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说就说了呗。”刘栩不以为然,“你不就是想听这些么?”

    虽然有些避重就轻,但他还是坦诚得让罗弋意外。

    “告诉你这些,会让你心安一些吗?”刘栩道,“我并不贪恋外面的一切,我不想回来只是我厌恶这里的一切。”

    毕竟他在外面过得也浑浑噩噩,说不上贪恋。

    “我说过我和你说这些只是为了还你一个人情,你这个人最后是什么下场我并不关心。我记得你刚刚还提到了鄙府的家训。”

    罗弋抿紧了唇,这就是她不喜欢刘栩的地方了。对着己方的人太喜欢刨根问底,有些事情她不想说出来,但刘栩根本不给她这个机会。

    “但你我都清楚,屈家掌权对谁都不好。”刘栩沉声道,“坐观朝斗的结果侯府已经见过一次了,我想谁也不想看见第二次了,将军也是这样想的,不是么?”

    “我的表态,那得看宁王殿下您的本事了。”

    罗弋留下一句这样的话便离开了。

    她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侯府可以出手帮他,倘若真的让刘烬上台,便是屈家只手遮天的时候,那时候奉硬侯府也不会好过,罗弋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但关键要看刘栩能做到多少,看他到底有没有和屈廷敬掰一掰手腕的那个本事。

    说是还人情就真的是还人情,她的这些提醒给人再友好的假象都在最后这两句话中破碎。刘栩觉得自己还是错了,她虽然是罗恪节教出来的女儿,但和罗恪节根本不一样。罗恪节定下一心只效忠天子的家训是出于忠心,而罗弋之所以现在在遵守,只是因为她不想拥护如今的任何一方,但不代表她不能。

    这可真不像是侯府出来的人。

    杯盏中的茶水渐冷,荡开一圈圈涟漪,那茶楼老板也正歇够了时辰,准备着讲起下一段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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