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黎明还是没能得到真正想要的答案。

    面对那个“你为什么要说‘总’”的问题,穆塔只是短暂地沉默了一两秒,随即便扯起了一个无奈的浅笑,一脸无辜地反问:“你真的要在这种时候纠正语法错误?纠正一个汉语不是母语的病号?”

    然后就又开始玩他那套她再熟悉不过的、示弱卖惨避重就轻的撒娇小连招。

    牵着她的手往额头上放,眼尾因为发着烧的缘故泛着微微的红,浅色的眸子水润又迷离地看着她,用那种软软的、微微夹着嗓子说话的同时又带着点喑哑的、楚楚可怜又黏黏糊糊的声线在她掌心里蹭着呢喃:“我好痛哦……头也好晕……”

    “你再摸摸我……姐姐,我好难受……让我靠一靠……”

    又是这样。

    她于是只能在心底暗叹口气,有点心累和恨铁不成钢,但又觉得果然如此,一点也不出预料。

    于是她放弃了,没再非追着逼问,而是顺着他的意思细密轻柔地摩挲着他此刻的的确确受着系统惩罚煎熬的身体,抱着他抚摸他,给他以想要的陪伴和安抚。

    她甚至还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块糖。

    那是上个安全区里他撒着娇磨她做的手工花生糖,没吃完,剩下的几块她便用厨房纸包了揣了起来,此时随着副本结束,这些私人物品也便重新出现在了她的口袋里。

    她剥开糖纸把糖塞到他口中,于是那恰好能让他坏掉了千万年的味觉正常感知到的微妙甜味和着糖块上存留着的她的体温,一起在他口中蔓延开来。

    她自己都早已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喂他吃这种糖了。

    相识的最初,她给了他一块,后来再见,又给了一把,但都没有亲手剥开糖纸,亲手喂给他吃。

    这样喂他吃糖是在更后来,每次他因为配合研究所对邪蛊的研究也好,因为别的什么事也好,噬神蝶再次鼓噪起来,让他痛苦难受又惊恐地觉得自己可能马上要再次失控了、惊惶地想要把她推远赶走自己躲起来的时候,她就这样亲手给他剥一块糖。

    “你会没事的。我不会让你有事的。别乱想,有我在。”每次把糖块塞进他嘴里时,她都这样说。

    他从来没追根究底问过她这样一个弱小的普通人要如何做到“我不会让你有事”,大抵也并不真的相信她有能力做到。

    但每一次含着糖听她这样说,就像在身体痛苦和恐慌不安的双重夹击之下有了一根可抓住的浮木,哪怕浮木本身也很脆弱,却依旧能提供一点救命的依靠,令他能够倚仗着它慢慢平静下来。

    后来久而久之,剥开糖纸喂给他吃的时候她便不再重复那句话了。因为只要她做出这个动作,她想说的是什么,他自然便会明白。

    此时此刻亦是如此。

    “好了,闭上眼睛吧。”

    看着他久久望着她的那双沉溺的、依恋的、深邃到仿佛含着令人绝望的万丈深渊,却又死死扒着深渊边缘流露出百般不舍的眼睛,她只轻轻道。

    “既然难受就好好休息。什么都别想了,闭上眼睛好好睡觉。”

    …………

    三天后的傍晚,系统惩罚带来的剧痛停止了,他异常的体温也随之回落下去,没有丝毫意外。

    他似乎有些恋恋不舍,全无为病痛消解而欣喜的意思,甚至有点不愿意这么快好起来。但客观事实总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他还是无可转圜地好了起来。

    龚行那边也发来了消息,茹音的身体也同样没事了。于是次日,安全屋恰好刷新在了安全区两端的两组人马各自出发,约好在研究所人员的驻地相会。

    一离开安全屋,黎明的目光便不由自主被天上的“太阳”吸引住了。街道上来往的其他陌生旅行者们也莫不都是这样。

    这个机械朋克风格的安全区有着铅灰色的天空,可灰暗的天空上却悬挂着一轮巨大而明亮的、仿佛近在头顶又压迫感十足的“太阳”。

    乍一眼看去,那仿佛就是一个光芒灼目的金色光球。但仔细去看便会发现,那其实是一个由许许多多转动着的半透明机械零件构成的人脑形状。看起来像个球体是因为“大脑”的外面还氤氲包裹着一层透明的球膜,散射了“大脑”发出的光。

    如果再看得更仔细些,还能发现,那每一颗精巧的机械零件又好像是由一行行不断流动着的图形编码组成。

    “那个巨型脑花,就是传说中的无限世界中枢?”从足足下行了五分钟的电梯地走出来,黎明立刻问前来接应的战友。

    ——研究分析无限世界中枢的科研团队进入这里已经是近十年前的事了,后来组织又以“抱薪”为行动代号派出了作战人员专司刷副本为研究团队兑换生活和科研的所需物资。十年下来,这里已经秘密建立起了一座以研究所为核心的小型地下城。

    科研团队那些行动力拉满的最强大脑们早在多年前就用系统商店能买到的材料组合在一起手搓出了能屏蔽系统监控的材料,并且因为所有原材料都是不同人不同时间分批兑换的,整个过程都没引起无限世界系统的警觉。

    于是现在,前往地下城的地上入口是一间组织的人经营的小酒馆,还处于系统监控之下,但只要对上暗号确认了身份,打着“楼下地方大,去楼下坐”的名号搭乘专门的电梯进入地下城范围,系统的监管就不管用了,大可以直接讨论任务相关的事情。

    来接应他们的人一个穿着研究所的制服,另一个则是早先在“圆梦之旅”那个副本遇上过一次的钟诚。

    “对。”钟诚点头道。

    “听他们科学家的意思,那大脑花外面那层透明的膜似乎是一层非常牛批的保护层,很难打得动,所以才只能用迂回的办法,把咱们带来的芯片发射进去,强行改写它的程序,让它把所有人都弹出,强制关停。”

    那个不认识的研究员懂得更多,便顺势接过话题:“是的。当年黎朔先生曾尝试过直接击穿世界中枢的保护层,从根本上毁灭这个异空间。但即便以他的法力,在自爆丹府的情况下也只勉强击穿了保护层,没能对世界中枢的实质结构造成太大损伤。”

    “并且,根据他牺牲前留下的讯息,保护层在被击穿时只是在受击部位穿孔,并不会整体溃破掉。也就是说,即便是许多人同时攻击,也必须各自击穿保护层,无法发挥集体作战的优势。”

    “但植入芯片改写世界中枢的信息编码则不同。——芯片本身是没什么攻击性的东西,单独一枚芯片承载的算力信息也无法对中枢产生威胁,所以在穿越保护层时不会遭到抵抗。”

    陌生研究员并不知道他口中的牺牲者正是眼前人的亲生父亲,只兢兢业业地介绍着。

    黎明不是那种把父辈功绩挂在嘴边的人,钟诚又本来就神经比较粗,纵然听说过队长是“零二代”,是烈士子女,却也一时没将这位姓黎的前辈跟她联系上。

    此时他疑惑地问:“那位法师前辈既然发现力有不逮,毁不掉这货,怎么不干脆撤回来从长计议?就这么直接自爆也太……不惜命了吧?”

    他似是想说鲁莽,但觉得对牺牲的前辈不敬,自觉换了个说法。

    研究员小哥却摇了摇头:“中枢所在的空间和这个安全区是分隔开的,正常情况下旅行者即便到达这里也不可能进入到中枢所在的空间。黎朔先生应该是使用了空间类的法术才进入那个空间。”

    “作为中枢所在,关系到无限世界存亡的核心地带,那个空间的警戒等级非常高,一旦有人侵入,系统立刻就会生成出源源不断的相当于各个副本boss的怪物来攻击侵入者,一般人几乎瞬间就会死亡。”

    “黎朔先生强顶着那样的攻击做出尝试,消耗太过巨大,当他确定自己无法毁掉世界中枢的时候已经受伤,法力也已经消耗到无法再重新打通空间回到安全区里来了。”

    “所以他才选择自爆丹府做最后一搏……只是可惜依旧没有成功。”

    话到此处,一行人恰好来到小小地下城的核心区,一个四面都有建筑物围着的广场。

    广场一面最大的建筑是科研团队的研究室工作室,零零散散亮着灯。另外三面则是“抱薪”行动的作战队员们刷副本回来稍作休整的宿舍、研究员们的生活区、以及这次任务先一步抵达的队员们临时驻扎的地方。

    小广场的正中央立着一块纪念碑,上面密密麻麻地刻着这十几年来每一位死于无限世界当中的战士的姓名。

    纪念碑的最顶端刻着的正是最初探索这个异空间的两名牺牲者,死于尝试摧毁世界中枢的法师黎朔,以及黎明的母亲,死于探索系统谎称的那个“终点”到底是何情况的普通人战士于珑。

    夫妻两的名字并肩而立,永远地留在了这座冰冷而庄严的石碑上。

    黎明驻足仰望了片刻,什么都没说,也没做出任何特别的表情或者举动。片刻后,反倒是穆塔从系统商城兑换了一束鲜花,蹲下身放到纪念碑前的石台上。

    他再起身的同时,黎明突然默默伸手抓住了他的手,抓得异常用力,就像抓住这个随着父母逝去而近乎不复存在的小家庭最后能够抓住的一个角。

    然后她突然问:“你说,当无限世界不复存在的时候,死在这里的人,死在副本里也好,中枢所在的那个空间也好,他们的灵魂是会和活人一样回到现实世界去,还是会和无限世界一起……永远消亡?”

    问罢,良久无人应声。

    钟诚和研究员互相对视了一眼,都没有答案,且也觉得,这似乎应该问的不是自己。

    片刻后,穆塔才开口,用一种极其笃定的语气轻柔地说:“会的,都会回去的,一定。”

    于是她知道,他在说谎。

    至少那个百分之百确信的笃定语气是在撒谎。

    他也不知道死在这里的人是不是会永远被这个异空间吞噬,彻底消亡,再也没有神识,没有来生。

    “嗯。”她没有戳破,只是淡淡应了一声,旋即便转头去问那位研究员,声音平静冷峻,带着大战之前指挥官该有的从容,“既然中枢所在的空间这么危险,这么多年,你们想必没有对它实时监控?”

    “是的。”研究员坦然承认,“虽然我们也给作战部门同志们制造了一些防护装备,但进入那个空间几乎每一次都不可避免产生人员伤亡,所以早期的研究都是基于黎朔先生当年留下的资料进行的,只有发现无限世界有明显的改变出现时才会再派人进去重新观测。”

    “最开始几年非常平稳,但最近这五六年我们重新观测过几回,因为‘抱薪’的同志们过副本之后普遍反馈无限世界针对法师们和夜离族的压制和恶意似乎在层层增强。”

    “不过重新观测的结果显示,虽然中枢的编码体系中的确是出现了越来越多针对夜离族和法师们的限制性命令,但这些变化没有影响到它的运行逻辑,对关停它没有任何影响。”

    “所以你们也不知道无限世界对夜离族法师的针对到底为什么会越来越严重。”黎明总结。

    研究员小哥略显抱歉,但依旧只能点点头。

    黎明也没再就这一点多说什么,转而问钟诚:“咱们的人到了多少了?”

    “报告队长,已到132人。算上你和龚副队,共计134人。”钟诚下意识地立正。

    那就是够了。

    为了确保这次能一举关闭无限世界,解救所有被困其中十数年的无辜民众,这次救援任务是饱和式救援,充分考虑了过程中的折损。这一批由黎明带队进来的战士足有近四百人,而实际上关停无限世界中枢只需要五十枚芯片就行。

    134人,134张芯片,即便进入那个空间后还会再有伤亡,也已经足够强制关停它的了。

    “黎队和龚副队这次进来后的初始位置随机得都不好,离这里都挺远的。”研究员小哥道,“本来他们是说上面安排只要人数够了就在已到达的人里选资历老有带队经验的当临时指挥官,不需要非得等你或龚队中至少有一人到位的。不过恰巧我们技术团队这边出了点状况。”

    “法师们可以靠法术打通去到世界中枢所在空间的通道,咱们普通人就只能靠机器了。结果前段时间凌博发现那开空间通路的设备出了点故障,带人在修,一直修到现在。”

    “不过前天说是主要问题攻克了,想必这两天就能正常用。”

    “也正好,趁这段时间我们把给你们设计的将芯片发射到中枢里面去的专用枪和防身装备都又重新升级了一遍,也算磨刀不误砍柴工。”

    “嗯。”黎明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突然问,“灵摆小姐呢?穆塔的记忆因为不明原因出了点问题,需要她的帮助,这一点‘家里’已经帮我们转达过了吧?”

    “在这。”

    这时一个女子声音从研究员生活区那栋楼门口传来,一个高挑的女子身影立在楼门口,一张洋娃娃般的混血脸,穿着西洋巫师式的斗篷,向迎面而来的几人招招手。

    “到休息室来弄吧。被读取记忆、解锁被封锁的记忆什么的,这种治疗不怎么舒服,有张床躺下会比较好。”

    简单地寒暄后,她引着众人走进楼里,穿过长长的走廊。

    “茹音他们呢?”走向休息室的过程中,一向不关心这些的穆塔突然开口问。

    钟诚便道:“哦,地下城有好几个地上出入口,他们俩的安全屋位置离另一个酒馆更近,走那边了,有其他人去接。”

    正说话间,走廊另一头的入口便进来几个身影,领头的同样是一名研究员和一名作战队员,后面跟着的则正是茹音和龚行。

    “穆塔先生。”

    就在穆塔去看对面来人的同时,突然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下意识地一转头,一个摇动着的水晶摆不知何时挂在了“灵摆”的手指上,猝然闯入他视野正中央。

    记忆被强行侵入联结的强烈不适感袭来的同时,不容反抗的磅礴法力骤然而起,顷刻席卷了整条走廊。

    “你……”

    几乎毫无还手之力地,女催眠师身子一晃便软软瘫倒了下去,瞬间昏迷不醒。

    接着便是其他人接二连三的倒地声。

    包括黎明。

    **********

    几分钟后,黎明从一地昏睡不醒的人中急急坐起,伸手扯出颈间项链,便见那妖兽牙内侧那个不起眼的符咒标志此刻已经消失了。

    ——最后一个副本,他们其实是拿到了特殊物品的。

    她也不清楚为什么会拿到。或许是因为她那时其实想多了,杀死一个队友用队友的心脏通关是可行的,而他们没有用同伴的心脏。也或许仅仅是在循环少于一定次数的情况下快速通关就可以拿到特殊物品。总而言之,出副本之后,一枚小齿轮便凭空出现在了她手中。

    但她没有告诉穆塔这件事,而是趁着他昏厥着的那段时间以最快速度跑了一趟游客服务中心,将它换成了一次抵挡任意类型法术控制的机会,化成一个小小的标记图案,附在了那条名为护身符的兽牙项链上。

    原本它是应该可以彻底抵挡住这个昏睡法术的,但可能是因为穆塔那融合了邪蛊力量的法力实在过于特殊和强大,超出了它能够抵挡住的最大值吧,她刚刚还是短暂地中招了,不过好在很快转醒。

    她醒来的时候穆塔已经不在身边了,随他一起消失的还有茹音和龚行。

    黎明顾不了许多,甚至连完全爬起来都等不及,便三步并作两步、近乎手脚并用地扑向不远处依旧昏睡着的灵摆。

    原本用一根金丝线挂在她右手中指上的那只水晶摆此时已经不翼而飞了。

    黎明没有慌,而是在她身上急切而仔细地上下摸索,最终扯开领口,从她的内衣里掏出另外一只水晶摆。

    ——这是她们早先就约定好了的。

    她请现实世界后勤部门的同志帮忙问的正是灵摆小姐的旅行者编号。

    当然,鉴于灵摆小姐和凌翎博士是多年的密友与搭档,联系到了她,也就等于联系到了整个研究团队,联系到了凌翎。

    所以那台打开通往中枢所在空间的设备恰到好处地“坏了”,先到一步的战友们没有直接去完成关停无限世界的任务,而是等待他们的到来。

    因为她有一种非常强烈的直觉,在此之前,她必须先恢复穆塔的记忆,必须先知道他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又隐瞒着什么他想要甩开她独自承担的事情……

    也所以,她们约好,灵摆说着去到休息室再施展催眠术帮他恢复记忆,实际则在半路上他放松警惕时突然袭击。并且一旦联结成功,先不急着阅读窥探他的记忆世界,而是不管那些记忆是什么,都先第一时间同步到藏于绝不会被他发现的隐蔽处的另外一只水晶摆中。

    ——她实在是太了解他了。因为足够了解,所以不难猜到,事情很可能会变成现在这样。

    提起水晶摆的绳子轻轻摆动,稳定心神目光追随住它。顷刻之间,熟悉又陌生的、本属于他的回忆便如海啸时的潮水一般,咆哮着涌入她的脑海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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