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的清风误入窗棂,堪要熄灭的红烛似被拨救了一番,复又燃起星星点点的光。

    祭远修瞧了眼窗外的天色,将手中把玩了一夜的平安符揣入怀内,他小心翼翼松开了熟睡的栩柔,跃下床榻,猫一般,未出一丝声响。

    指腹轻柔地抹平小姑娘梦中蹙起的黛眉,又替她掖好衾被,男人浅浅扬唇。

    祭远修离开时挑起地上灼红的外袍,拎起黑鲨皮靴,赤脚迈出红木浮雕门槛,最后轻手阖上了殿门。

    此时鱼肚白的天际生起了薄雾,轻纱覆向堪堪苏醒的万物。

    须臾后,宫内寂静的一角,祭远修孤身立在大殿前,抬眸凝着匾额上险峻有力的三个大字——穹苍殿。

    这时,几名小宫女从殿内走出,惊见国君在此,纷纷行礼。

    祭远修罢了罢手,宫女们俯首趋步离开。

    他踏入大殿,沿着漫漫长廊入了一处主院。院内清幽雅致,种了不少花草,又设石阶引路。

    经过一丈多高的白梅树时,祭远修脚步一顿,他抬眸看向树冠,明明是将要开花的季节,枝干凋萎枯瘦,瞧着实在可怜巴巴。

    男人轻轻蹙眉,“十二年了,你倒是一年比一年活得敷衍,这世间念着他的又不止你一个…”

    然,一棵树怎可能开口答他。

    默声一叹,祭远修回眸望向石路尽头的主屋,屋内还点着灯,烛光将女子娴雅的身影投落窗台,衬着院内的萧秋,染了几分凄色。

    祭远修定了许久,直到调整了心绪,才抬步走过去。

    他大步迈进了屋,嚷道,“累了,在这睡会,休得扰孤。” 未瞧一眼屋内的女子,恹恹上了床榻,胡乱抓了衾被倒头便睡。

    屋内女子闻声回眸,一双杏眸里没有太多吃惊,带着慈爱与无奈斥道,“昨夜刚成的婚,怎么今日一早又跑来你哥哥床上?还是一国之君呢,说出去也不怕羞!”

    女子年近三十,衣着素雅,面无半点脂粉,似水里芙蓉般清丽。

    她身后有张桌案,摆了笔墨书卷,看起来略微陈旧了,却被擦得一层不染。书卷还留在之前看过的地方,想来桌案的主人刚刚离开,可又瞧着像是时隔多年未曾归来。

    这间屋子正是北祭上一位国君——祭远轩的。

    那位传言中被自己亲弟弟害死的兄长。

    女子言罢,祭远修只将脑袋埋进被褥,懒懒翻了个身,半分不想搭话。

    见此,女子走到他身边,帮他捋顺了衾被,又说:“听说你昨夜派虞达出征了?”

    隔着被子,祭远修勉强应了一声。

    “你都安排好了?”

    “嗯。”又是一声隔着被子的淡淡回应。

    女子若有所思了片刻,忽而想起什么又说:“你是如何将那位东栩公主骗过来的?”

    “什么‘骗’,分明是‘请’。”半天没什么情绪的祭远修倏地坐起,冷着脸问,“你哪里看到孤骗她了?”

    女子咯咯轻笑,“你昨日借了我的舞娘们,她们舞虽跳得好,嘴巴可不严实。我听说人家姑娘来得匆忙一身狼狈,明显不知是要与你成婚的。她打了你一巴掌是你活该!”

    转而,女子敛了笑意严肃又说,“我原以为你是要三书六礼将人迎娶过来的,怎的如此强取豪夺?断不像你往日的行径!”

    祭远修眯了眯眼,倒入衾被中,淡回了句,“事急从简。”

    “什么事急从简!我看是你心虚!我打听过,人家姑娘是有心上人的。”女子轻吐出一丝惋惜,“若不是这些年你得不着空闲去寻她,怎会叫她瞧上了别家男子。十二年来,你哪日过得舒坦过,还被冠上杀兄弑舅的狠毒名声!”

    祭远修终被扰得睡意全无,更没了耐心,“虞敏,你再这般聒噪,孤便去拟个赐婚,早日将你改嫁出去。”

    虞敏是他兄长祭远轩的发妻,也是从小看着祭远修长大的。

    “臭小子,敢这般同你嫂子说话!你若是敢将我改嫁出去,我便撞死在这屋里!” 虞敏气得抬脚狠狠踢向祭远修。

    世间有衣冠冢,但少有以一间屋子为棺冢的。但祭远轩当年是被上乘灵内九炼金炎烧死的,烧得连骨灰渣都不剩。

    这间屋子被小心翼翼保存了十二年,还留着他生前的痕迹,即便虞敏也是不舍得弄乱,而她自己只是住在隔壁偏院里。

    祭远修每每过来,也就借个床榻。

    此时,那被踢在小腿的男人疼得躬成了一只虾,凝滞的呼吸都听出了颤音。

    他是能躲的,却是不想躲。

    十二年前,祭远轩大婚之日,祭远修的舅舅赢盛逼宫,亲手杀了祭远轩,将祭远修扶上了国君之位。

    那一年,祭远修不过十岁,他趴在血泊里,那血里有他的血,也有他兄长的血,他不敢看一眼火里焚烧的兄长,赢盛却踩着他要去夺刀的手,生生掰着他的头教他看完了行刑。

    九炼金炎是金色的火焰,像极了那日婚宴上随处可见的金色喜字。

    他恨透了那些金色,即便是昨日自己成婚,也不让人在宫内贴上半个喜字。

    之后隐忍八年,祭远修终于亲手杀了赢盛,但有什么用…

    兄长还回得来吗?

    长嫂刚嫁入宫中便没了夫君,如今还要为他兄长守一辈子寡。

    他如何对得起他们?

    世人皆说北祭国君杀兄弑舅,乖张暴虐,不念亲情。

    他轻轻哂笑,说得不错…

    祭远修撇过脸不去瞧虞敏眼中急出的泪,一瘸一拐出了屋。

    背影落寞。

    这时,虞敏追到屋门口喊住了他,“你最近还是睡不着吗?反复做着那个噩梦?”

    兄长死在他眼前的噩梦。

    听到虞敏问他,祭远修背影里透出几分烦闷,“替孤转告你男人,他倒是自在,一了百了,留下这堆烂摊子。这笔帐,以后入了黄泉,孤会亲自找他算!”

    言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什么国君之位,从来不是他想要的。

    若不是还要找南嵎复仇,他早就撂挑子走人了。

    当年南嵎不义,合谋西郑国暗算北祭,害得他父君旧伤复发而亡。随后祭远轩少年继位,从而赢盛羽翼渐丰,宫变时,南嵎暗中又是出了不少力!

    赢盛掌权八年,祭远修被囚禁了八年,北祭也内乱了八年,损耗了不少国力。

    直到祭远修十八岁杀了赢盛,夺回大权。

    之后的四年,祭远修先稳固朝堂,后养兵蓄锐,耐心等待至今。

    若是他兄长还在,也无需他这般绞尽心力,自可肆意天涯,顺便调戏调戏隔壁东栩小娘子。

    ……

    阳朝殿

    栩柔醒来已是日上三竿,环顾四周让她记起了昨夜的事,似做了一场噩梦。

    动了动右臂是没什么大碍了,可下床时,一股酸疼漫向全身。

    没试出祭远修的身手,倒知道了他床上功夫磨人。

    这想法刚飘过脑子,栩柔蓦地面颊滚烫。

    头发霜白的李嬷嬷领着四位宫女在门外等候多时,忽听得殿内有声动,这才敢小心翼翼推开门,也不知这位北祭的新国后脾气秉性如何,悬着一颗心便领着宫女们进去服侍了。

    一行人趋至栩柔身前,李嬷嬷俯首道,“奴婢李筝,见过国后夫人。”

    众人随之伏跪。

    栩柔一怔,她虽也是在宫里被伺候大的,但习武之人不甚讲究。

    说话前,她先学着兄长轻咳了两声。她兄长栩忌,性子仁慈谦和,范老怕他长此以往被群臣欺负,便教他讲话前先轻咳两声,增些气势再开口。

    栩柔此刻发觉,装咳还真挺有用处,最起码能在陌生人面前缓解紧张。

    闻声,李嬷嬷微微抬首,问道,“国后可是身体不适?”

    栩柔忙摇头,又罢了罢手,“你们起来吧,我想沐浴。”

    众人纷纷起身,李嬷嬷捻熟击掌两声。

    两位低着头的宫人从殿外进入,并肩走到还飘着花瓣的澡池一角,那里有个两尺来宽的石板水闸。两位宫人废了些力才将水闸打开,澡池里的水顺着闸口被一道深槽引向洞口,不知通往大殿外的何处。

    待到澡池的水被放干,栩柔听到辘辘水车的声音从窗外传来,冒着热气的清水沿着澡池另一头的深槽缓缓涌入。

    两位宫人赶紧关上出水的闸口,又去打开了入水的闸口。热水源源不断地灌入澡池,水面冉冉上升,殿内渐渐变得水汽氤氲。

    见此,两位宫人一礼后退出大殿,阖上了殿门。

    栩柔看得兴致,走到池边弯腰撩了撩清水,暖意从她指间传来,眼眸里映着水波粼粼。

    她心下觉得有趣,在高楼里设这么大的澡池,若不是外面水车将热水送上来,全凭宫人们来回搬,那不得累死人。

    她一下跳进了池中,待到浑身湿透才发现身上的红绸忘了脱了。

    李嬷嬷正想上前提醒,倒是栩柔笑着自嘲起,“啊,瞧我笨的。”

    模样有些憨傻,逗得李嬷嬷浅笑,忙示意宫女们上前帮忙。

    湿了的红衣摆在池边,宫女们见得新主子似琼雪的身上留着深深浅浅的唇齿印,或在肩颈软处,或在身前,或是腰肢上,一串串红梅珠缀一般。

    栩柔正忙着撩水,却发现宫女们各个低着头,神色别扭不敢瞧她似的,最终才后知后觉地在水面倒影里见到了身上的端倪。

    她蓦地一怔,咬牙暗骂了句,这么喜欢啃,是狗不成?

    嫌弃地将自己洗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心满意足才肯罢休。

    出了澡池,栩柔见得宫女们端来了北祭女子衣饰,比她嫂子平日里穿的那些都要繁琐,她是怕穿这些的,便问李嬷嬷,“ 可否劳烦嬷嬷派人取回我昨日来时穿的衣物?”

    李嬷嬷上前道,“回禀国后,您昨日来的衣裳已经送去了浣衣坊,这个时辰应该还没有干透。”

    “不碍事,取来烤一烤便是了。”

    眼见国后执拗,李嬷嬷只能吩咐小宫女速去取来。

    栩柔用完早膳,衣袍也已经干了,换好衣服,又熟练地为自己束了马尾,顿时精神百倍。

    大步出了殿,只留下一句,“我去寻陪我同来的护卫,你们莫要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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