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地。

    上古灵神负伤坠于此,此地常年昏暗无比,暗水涌动,不易攻进,阴气极重,非常适合休养生息。数万年后,此地孕其子民,古神心怀玄黄之志,故名其为黑水玄地。

    尽管其名玄地,背后还是有不少人以“蛇乡”称之,就跟称日月乡为“兔窟”是一个道理。

    不过哪有这样的道理,玄地就是玄地,古神的子民们向来敬神,见了谁敢当面轻贱,一个个就要杀了人一样。

    偏执、固执、冷漠、残忍,一片幽冥之地,孕育出了这样晦暗一族。

    不过也有个奇葩。

    修竹正跪在大堂,双手端着自己短剑,身后蛇鞭骤落。

    他对面那人坐在高处腾蛇石椅上,目光淡漠,极为平静地看着,终于忍不住低声怒道:“长龙氏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废物。”

    说话的人正是当今蛇皇,长龙氏伏御帝。

    “父皇……”

    “别叫我父皇。”只见他抬手示意,台下的侍卫意会,又是抽出一鞭。“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语气极力隐忍着怒意。

    伏御帝起身,缓缓走下高台,身后黑袍拖曳,像是流动的暗水。

    他从侍卫手中接过蛇鞭,一鞭劈砍在他前胸,下颌至颈间皮肤瞬间添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皮开肉绽。

    他这下打的,倒是比侍卫打的百下还要痛,一旁侍卫稍有不忍,刚要轻声开口求情,伏御帝目光扫过,杀气弥漫,侍卫便噤声不敢言语。

    伏御帝蹲下身,蛇鞭扔去一旁,他抬手轻抚在修竹的头上,看起来颇为慈爱的动作,却带上十足威胁意味。

    “我教你的,你还记得?”语气放缓,像是极力想表现的温柔。

    “记得。”

    修竹面色惨白,呼吸冰冷,冷汗大颗大颗坠下。

    “大业将至,死不足惧,你还记得?”

    “记得……”修竹浑身颤抖,任由那只冰冷的大手在他面颊划过,轻轻挑起他的下巴,强迫直视他的眼睛。

    一双空旷淡漠、幽深无底的眼睛,目空一切,全天下任何事情,都不配放在他眼里。

    修竹自记事起,每每面对起父皇都是自心底发怵,那双眼睛静静的凝视着他,即便一言不发,也掏空他的身体一般,恐惧骤增。

    “父皇……”他软下语气,声音颤抖。“可……有什么大业,需要以别人的性命来成就?”

    伏御帝轻轻抚摸着他的头,一下一下,恐惧似从根根头发丝传入心里,使得他全身发麻。

    “你是我最小的孩子,我平常太过溺爱你了。”

    溺爱?哪怕是爱这个字,他从未在父皇身上感受到过。

    “这件事情,你不做,自然也会有你的兄长们来做。”

    修竹之上还有两位兄长,各个都是彻头彻尾的冷淡性子,倒真应了外人说的那种,长龙氏天性嗜血残忍。

    “不要……”

    伏御帝浅笑,那笑没有丝毫温度,看起来不过那副有棱有角的冰霜面容,微微动了一下罢了。

    “不要……父皇……”他跪着向前两步,攀上他的袖子,“为什么?为什么啊!”

    那个冰冷如石雕一样的人没有回答,只是用一双毫无声息的眸子沉静的望着他,眼神中只有服从,没有质疑。

    老蛇吐着猩红信子,黏腻冰冷的缠上幼蛇的颈,幼蛇颤抖不已,在恐惧与内心挣扎间终于失声喊出:“我去……让……我来……”

    伏御帝起身,径直坐回自己高高在上的座椅,并没有瞧眼下卧在地上的可怜虫,却还是别扭地笑,道:“这才是长龙氏。”

    长龙?修竹躺在地上,双手按在锁骨处大口呼吸着。

    一条长虫都不如。

    *

    十日别,不经叹。

    阿汀缠绵在日月乡久不愿返,恋恋不舍告别。回槐园后,心情可谓是更差了。

    槐园寂静无人,绕过湖边,便见一个翠色身影,阮放在她身侧,她不像往日那般,宝贝似的不离身侧,反而抬手一扔给它丢进湖里。

    本不想和她有什么交集,见她如此,阿汀到底是没忍住上前问了:“樾乔,你怎么啦?”

    一双通红的眼。

    “诶,喂,你别哭啊……”

    阿汀手忙脚乱,在她身侧安慰也不是,不安慰也不是。大家都是大祭归家的,怎么还有回家却不高兴的人呀?

    手刚要拍去她肩膀,便见她起身,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真是奇怪的人,不管算了!

    阿汀转回身,脚却挪不动步子。先生曾讲过,天上打架的神仙们大多有着自己的武器,且珍惜非常。

    虽说自己不爱打架,也没有武器,但见过阿渊对自己那把剑爱惜极了,时不时就掏出来擦擦灰。

    怎么能说丢就丢呢……

    她叹了口气,想了下刚刚坠去的位置,毫不犹豫跳下了湖。

    先生在这槐园布下的结界委实不方便,他就不怕什么厉害的大鬼打进来吗?阿汀浑身湿漉漉地爬出湖,槐园内一点术法也使不得,黏的她湿哒哒得实在难受。

    阿渊也不在,小蛇蛋也不在,阿汀莫名心生一股委屈。

    抹了把脸上的水,她朝着樾乔住处走去。驻在门口,敲了敲门,闻门内几声啜泣,她便不再叨扰了,搁下阮于门边,灰溜溜走了。

    湿哒哒的,真是烦死啦!

    怎么都十天了,他们还不回来?阿汀低着头,本想回屋换身干净衣服,可心中莫名泛酸,竟走反了路,回过神来,离着自己住处倒是更远了。

    一时间委屈更甚。

    她赌气似回身快走了两步,瞧见槐园门口走进来个高高人影,一身藏青,腰间别竹笛。

    咦,这个人以前有这么好吗?

    一步,两步,变成一阵小跑,她声音带起哭腔大喊起他的名字。

    “修——竹——”

    跑到跟前便是一跳,挂在了他身上,死死搂着他脖颈不愿放手。

    “嘶。”

    修竹轻声吸气,抬手温柔拍了拍她。“怎么了?”

    阿汀不说话,头在他颈间钻了钻。

    “下来。”

    他身上没什么温度,竟说话也冷冰起来。他以前可从不这样对她说话的,语气还有了几分苛责之意。

    一个两个,怎么都这么奇怪。阿汀跳下来,刚要发作,见他面色却异常的苍白。

    一张黑面罩裹住他的下巴延至里衣,他怎么开始学起珉的打扮了?

    “你怎么啦?”

    面前少女眨巴着圆圆的杏子眼,双目盈盈,目中关切,浑身湿透,粉色裙摆贴着她,瞧着楚楚可怜。

    修竹解下身上披风,环过她为她系上。

    再拉住她死死拥进自己怀里,为她取暖,任她怎样任性发脾气都不放开,胸口只为她砰砰作响,漫长一生就这样也好,再也不分开。再也不。

    可他没有这样做。

    他系好披风后别过目光,语气依旧没有温度:“天凉,回去吧。”

    这样才对,这样才是长龙氏的后裔。

    修竹转身便离去,一刻也不想多留。

    一只手扯住了他的衣襟。

    想都不用想,那双手软软的,平时总是拉着他胡闹,她叫人也从不好好叫,只会扯着人的袖子、衣角,明明是兔子,倒是比蛇都缠人。

    他没回头,冷淡开口:“有事?”

    那个小小的身影一言不发,再次挡在他身前,一双杏子眼圆圆睁大,眼眶分明要滴出泪了,却也死死不肯落。

    她抬手伸向修竹的脸,却被他迅速攥住了手腕。另一只手则是更快伸过去,将那面罩扯下。

    就知道。

    修竹杵在原地,不发一语,低下了头。

    她怎么会看不出,小蛇蛋进门时便没精打采的样子,脸色苍白如纸,额角隐隐泛起青筋。怎么会无缘无故突然像珉那样打扮,他可不喜欢穿深颜色的衣服。

    一个两个的,不是回家吗,是怎么了,都是这么不开心。

    阿汀抬手,轻触到他颌下伤痕,冰凉的手指一路沿着伤痕向下划,划过他的颈间,他的喉结,到锁骨。一双软绵绵的手忽的发狠,扯开了他的衣服。

    刚刚还泛着水光的双眸,霎时充盈起怒意。

    几条半愈未愈的伤疤,以及一条依旧淋着血的伤痕,长长一道,彻骨一道。

    平时总调侃小蛇蛋谁也打不过,阿汀心底深知,他才不是谁都打不过的,他可是很厉害的一个人,只不过因为自己实在太菜了,每每见他都觉得自己太弱小,于是便刻意找一找他的不好说说。

    他那么笨一个人,说什么改什么,说他不好他就去往好了做,还嘴也不会,时间久了,他越是这么好,阿汀便觉得自己越来越任性。

    阿汀在家和母后讨要甜点时,母亲总会笑着说自己“得寸进尺”,以前便不觉这个词有什么,不知为何,她看着那道道伤痕,脑子里就出来了这句话。

    得寸进尺,以至于大祭回家时,她听到这句话都会怔住。

    她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子的,不就是因为面前这个人,从来都是有求必应。她先前听闻过长龙氏恶名,各个都是阴险毒辣,应了那句“蛇蝎心肠”。她神叨叨的和他讲时,他便悄悄握紧自己的竹笛,撒谎说自己是竹子精,以至于后来败露了,还在求着她原谅。

    哪有这么笨的长龙氏!

    脑中混乱,阿汀缓缓松开手。

    这般胡闹,显然修竹也被吓到了,飞速拉上衣襟整理,一句“你干什么”还没斥出口,便见那个湿漉漉的身影头也不回快步向外走去。

    “你去哪!?”外面有些凉了,她衣服还没换下来。

    修竹明知自己不能追上去,他是长龙氏!阴险毒辣的长龙氏!他有氏族重任在身,他不能再像个孩子成日胡闹了!大业在前,身死不足惧,断念不足悔!

    却还是控制不住向她走了两步,僵在半空中的手,不知拦,还是不拦。

    那个身影快步走出槐园,足尖一点飞快向什么方向而去,身后暗色披风扬起,猎猎作响。

    大祭的最后一支焰火腾空,响彻漫天。

    在那巨大轰鸣声中,她那柔弱而微小的声音还是准确无误的传到修竹耳中。

    轰的一声,心中炸裂声迸起,不甚焰火。

    漫天的焰火再也不足看了。

    那个柔弱的声音说了。

    “黑水玄地——”

    便只有这一句。足矣。

    修竹觉得自己怕是疯了。

    三步并做两步,在那个身影跨出宣武界门前先一步握紧了她,阿汀转过头去不看他,被他拉着转回头,满脸泪痕,哭的稀里哗啦。

    他心疼抚上她的脸,几捋湿发粘着她,被拨去一旁。她那么爱漂亮的一个人,平时发髻都是梳的好好的,一点都不许乱。

    此刻瘦小身影裹在宽大披风里,瑟缩着发抖。

    阿汀眼泪控制不住啪嗒啪嗒的掉,她这是怎么了,刚刚忍了那么半天了,怎么一见他还止不住了?

    烦死了,小蛇蛋真的烦死了。

    修竹看着她这幅狼狈模样,竟痴痴笑起来。

    “你笑什……”

    春要来了,风却依旧凉飕飕的,一片凉意中打着颤。

    宣武门下,一明一暗两个身影。

    没说完的话,挥在空中被握住的手腕。

    修竹忽地靠近,轻柔一吻落下,双唇相贴。顷刻间,全身上下被烈火焚烧般,滚烫席卷全身。

    因为那么一个人,便有了温度。

    一瞬也好,一生也好,他不想做一条冰冷的蛇了,什么长龙氏,他不想管。他只想做个竹子,静静立着,在漫长的时光里,望着四季轮转,陪着一只兔子渐渐长大。

    即便如此,他想:可能他骨子里还是留着长龙氏的血。

    贪心的,不顾一切的,想把她留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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