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老臣以为,当前金都灾情严重,百姓流离失所,哀嚎遍地,宛如炼狱,最要紧应是开粮仓,救灾民,振其家……”

    话没说完,那臣子瑟缩着,看向丹先生方向,见其皱着眉,一脸不耐烦神情,赶忙闭了嘴退下。

    高堂之上的陛下好似第一次听,围墙外竟是如此凄惨,站起身不禁问出:“如此?当然是救人为先!”

    说是如此,他该怎么做……只知晓救人,可有什么办法是最立竿见影的。

    卫明宽看了一眼如松般站在他身旁的丹先生:“先生以为如何?”

    丹先生狭长凤眼微眯,揉了揉眉心,嗤笑一声,话却不近人情。

    “夸张。伤亡不过寥寥,殿下无需挂念。”

    “可……”卫明宽看向台下,一众臣子皆是默许,方才进谏的那个,也是微微抬了下头,而后垂头不语,不再反驳。

    “殿下,您是赤乌国脉,不过区区几个金都百姓,无需挂齿。您要分清什么为重。”丹先生极近温柔的笑着,语气却是不容置喙。

    卫明宽想再说些什么,却想不出如何辩驳。

    他在这龙椅宝座一日,赤乌举国便安心一日。先生是这么说的。

    见其不语,丹先生很善解人意地替他道:“半月后新帝巡礼照常举行,众卿散了吧。”

    大殿沉寂的可怖,连微风穿堂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不知道是谁先带了头,如此一早朝,竟纷纷散了。

    出了大殿,不见丹先生笑模样,眸光忽地暗下,嘴唇抿起。

    烦死了,真是烦死了,一群杀不完的蛇虫鼠蚁。

    放眼看去,那些个臣子分明离开不久,可处处却不见那进谏臣子的踪迹,真如老鼠过街般,立刻窜得没影。

    丹先生慵懒抬起手腕,朝着前方一点,屋檐上翻下数个青衣,飞速四散开来。

    不过一会,那进谏的人,便在他脚下断了气。

    与此同时,有一老者拜别了湖心小亭那位貌美女子,放飞袖中赤霭鸟,步履从容迈进大堂。

    鬓上白发生了数丛,槁木般的身板异常挺拔,眼神清明,气度不凡。

    他端起手臂,深躬下身行礼:“臣,拜见陛下。”

    适逢卫明宽起身,离开了那针毡似的龙椅,满腹焦虑。见了那老者,透过万古红尘滚滚,直直望着自己,莫名令人心境平和了许多。

    “你是?”

    老者笑笑:“陛下,我是来救你的人,也是来救赤乌的人。”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化成一柄柄利剑,顺着穿堂风而来,刺入卫明宽的胸腔。

    如乘东风,大势已去。

    老者嘴唇一张一合,神态自若,到最后,卫明宽看着他的模样只觉天地晕眩,再也听不进去一个字。

    他抱着头痛苦地蹲下,腹中连连作呕,泪眼如珠,大颗落下。

    那老者就站在他的不远处,和蔼的声音钻进他的耳朵,宛如神威压下。

    而他,就是神威之下无处遁形的妖魔鬼怪。

    他说:“陛下,好好听着,陛下。”

    “陛下”二字,异常刺耳。

    谁来……谁来救救我……

    卫明宽伏在地上,朦胧间,看见大堂门口那个白影,宛若救星一般。

    不……不……不是救星!

    他刚想跑上前,呼喊那人,却又摇了摇头,晃晃悠悠勉强起身,向后退了数步。

    “先……先……”

    丹先生眉头阴郁,快步走来。

    别!别过来!

    卫明宽不自主又向后挪了几步,眼神下意识看向那老者。

    那老者却是淡然笑了,似是已经窥见了自己的命。

    年轻的帝王不解地看着他,满腹疑惑。疑惑也瞬间被惊惧替代。

    面前丹先生正快步朝那老者走来,那老者却是静静的看着年轻的小陛下,嘴唇嗡动,目光依旧温柔和善。

    “别……”

    一个别字如鲠在喉,下一瞬,天空振雷作响。

    轰——

    分明是白日,门外的天却已然是黑了。

    闪电劈下,照夜如昼。面前丹先生不似往常那般知书达理温和模样,他举着一把短匕,高昂在空中,影子漆黑。

    卫明宽迟缓地向一旁看去,方才那老者额头抵于柱上,身如浮萍,悠然坠下。

    血在金柱上逶迤出刺目的红。

    那双不能瞑目的眼睛依旧盯着他,说着:“陛下,我是为你而来,他们也是,全都是为你而来。”

    丹先生凤眼流转,眯着眼看着失神的卫明宽半刻,忽地笑了,将短匕收回袖中,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不过疯子一个,怪我照看不力。殿下受惊了,还望殿下责罚。”

    说这话时,他没有俯身,没有行礼,平静地与其对峙。

    卫明宽愣了愣,忽地傻笑出声:“当真……吓了我一跳。嘿……嘿嘿……”

    丹先生弯起嘴角,宠爱似地抚摸过他的头,他的发,动作轻柔至极。

    “殿下莫怕。”

    卫明宽却觉得自己浑身每根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直到叫侍卫送回了寝宫内,关上了门,他这才敢把袖子攥着塞进嘴中,大口呼吸着,看着门外人影绰绰,呜咽全都吞咽回了喉中,一点声音也不敢出。

    *

    赤霭鸟扑闪着翅落下,抖落几根火红羽毛。

    旁边侍卫见了,忙也似的捡起那几根羽毛塞进袖中,生怕叫人发现了。

    苍老的手指捻开竹筒,筒中小信不过寥寥数字,阅后即叫他焚于烛火中。

    沉闷的叹息像是永远也化不开的雾。

    “阿也,到底还要牺牲多少人呢……”

    一旁侍卫名许也,身侧老者则是宫中先丞王相。

    先帝薨去,数年来他不是没想过阻止丹先生这些个荒唐行径,起初叫那些个有勇有谋之臣一马当先,谁料,皆是没落善终。

    他老了,也怕了,如今身旁只剩下许也这么一个侄儿。许阁老临终前将他托付与自己,遗愿亦是希望他平安活下去。

    可这乱世之中,何来平安一说。

    他拍了拍许也的肩头:“阿也,你学好了,切莫像阁老那样冲动死谏,如今尚文轩学子四散逃亡,死伤无数,皆是无谓牺牲。”

    许也轻一皱眉,王相便知道他这是不服气了。

    他们二者各执一词,如同那尚文轩中两派一样。

    一如阁老、齐昴等人一般,信任赤乌根基深厚不可撼动,妄图唤醒陛下莫要偏信佞臣;另一派刘山等学子激进莽撞,认为赤乌无救,是要尽数掀翻重建。

    王相以为,一种太过梦幻,一种太过鲁莽。

    许也垂头小声反抗:“若是胜了,就不算无谓牺牲,若是我等就此罢手,不仅是无谓,且是对先行者牺牲的蔑视。”

    王相无奈摇头,望这么个侄子平安一世,给他送去了尚文轩读书,为的就是远离这朝野纷争,没想到依旧要面对这乱世旋涡。

    谁都没法全身而退。

    *

    卫明宽一夜未眠。

    房中压抑憋得他喘不上来气,他起身去推窗,见窗边落下来个小纸条,展开看来,自嘲笑了。

    大到宫内无数,小到这么个宫外江湖人士,皆是知晓自己的可怜。

    可怜,笼中之鸟,不见天日。

    推窗,天边明月挂上,万里无星,夜里无风,依旧是喘不过来气。

    他开始细细回想那老者说的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烧尽书院开始,还是叫举国上下学习写他名字开始,还是更早,更早的时候。

    那时候他不过五六岁,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成日黏在母后身边,一日,宫中来了个先生,身姿挺拔如松,气质温润如玉,脸上始终带着个冷冰的面具。

    初见时,先生察觉了他的目光,轻轻侧过头,对他温柔笑着。

    母妃昭仪对着父亲说着:“卫郎还没有字,既然陛下请了个先生,不如叫先生取一个如何?”

    见陛下笑着默许,丹先生思考许久,笑道:“明宽如何。心如明镜,宽以待世。”

    此后,渐渐长大了,父亲母妃成日无暇,身边的宫女侍卫也渐渐疏远了自己,只有这位温柔的先生一直陪在自己左右,教书习字,还给他偷偷带小食。

    再后来,几位兄长接连意外亡故,母妃本就不怎么好的身体每况愈下,父亲也一夕间白了满头的发。

    他不知道母妃是什么病,只知晓谁都不许自己去见母妃,直到最后母妃故去,亦是没能见上一面。

    他白日郁郁,夜里经常躲在被子里哭。也是先生偶来看望他,坐在他床边,轻轻抚着自己的发,安慰着,母妃只是去了遥远的地方。

    有那么几次在梦里,握着床边先生的手,似是觉得母妃还在身边。

    再后来,偌大宫中,亲眷死尽,要他去坐那父亲高位,承担一切责任。他做不到,他也没法做到,丹先生依旧温和而坚定的说:“殿下,我会助你。”

    因自己无意妙想画在赤乌地图上的河道线,大兴水路建设,驱赶所有渔民船夫,让他们无生计可谋。

    因自己一句无心之言,焚寂天下千万所书院,杀戮无数,灾祸横生。

    还有数不清的罪业,草菅人命,荒唐至极。

    他低声轻笑:“先生,你就是这样帮我的吗?”

    可这一桩桩,一件件,均是因自己而起,正如那老臣说的:“陛下,我们全是为你而来。”

    都是因为他,都怪他。

    “陛下。”门外传来个小太监声音。“臣打来洗脚水了。”

    他无心理会,闷声道:“退下吧。”

    约莫过了一会,门外似是没听到的样子,仍是端着水盆静默在原地。

    一个想法忽地从他脑中闪过:我什么时候说要打洗脚水了?

    他僵直地转回身,浑身汗毛直立,窗边走到门口竟是如此漫长,长的忘记了呼吸。

    打开门,那小太监抬头,撞入他目光中的是一双清澈的眼。

    是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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