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呵……”玉流抿起唇,不算太诧异的神色中带着不可察的谨慎,“那我能问问这位公子,你是哪头的吗?”

    鸦黑的眼睫轻轻颤着,连玉流自己都说不准想从眼前这人的口中得到什么样的回答。

    周承昀坐到床边:“玉大人觉得呢,或者这么说吧,玉大人希望我是哪头的呢?”

    此时周承昀坐着,玉流站着,两个人以这样不平等的姿态相持着。

    “呵。”人在很无语的时候真的会笑。

    装什么高深莫测的大尾巴狼,迄今为止能玩她的只有宋繁声好吗!

    而且他能玩她的前提是她乐意。

    “不想猜,也不用猜,”玉流冷着脸,毫不客气道,“你要么说,要么说,不然我直接动手了。”

    玉流边说着,边在手中转起了刀。

    那柄才解了他困境的精巧白刃在她的长指间如蓬星而逝,碎绳的细末纷纷点点似星灰坠下,映出他的这张脸。

    周承昀低啧:“我说。玉大人,我是你这边的,否则我怎么会帮你那位心肠卑劣的师兄呢?”

    玉流:“……”

    她有一种无言以对的感觉:“我曾以为你在人前的丝丝傻气只是伪装。”

    周承昀不赞成:“那不是傻气,那是纯良。我在周清文眼中,一直是因为生母早亡而时不时缺根筋的好儿子。”

    玉流冷漠地听着:“所以呢?”

    “玉大人,一般这个时候,你们这些聪明人不该听出点什么来吗?”

    玉流侧身看了眼床外的天,周清文不会这么快回来,还来得及,那么她勉强能配合:“周夫人因为什么死的?”

    周承昀更正:“玉大人应该问周夫人是何时死的。”

    “何时?”

    “回天城出现的那一年。”

    此时此地此刻,玉流在寒山中被雪雾吹得冷僵的脸上终是浮现出震惊的模样。

    在玉流问出她的疑惑前,周承昀站起来,她竟然在同她相差无几的青年脸上读出了欣慰。

    只听见周承昀道:“我并不愿以这样的方式相见,但似乎在这样扑朔迷离的局势中,我也找不到一个更好的节点了。我只能说,再次见面,你比三年前张狂了许多,若是光看背影的话,真有点叔叔早年的影子了……时瑀妹妹。”

    玉流的双腿仿佛被横截了膝骨,脚下软松半步,她扶住最近的桌案才勉强站稳。

    拧紧又舒展的眉宇间,写下了玉流无声息而来的答案:“你是长生军的后人。”

    “是,更准确一点的话,我的父亲是时将军的副将。”

    “将军”这二字玉流近来听了有几次。不鸣和尚在前面加个“小”,包打听则是添个“罪”,只有昔日的旧部才会这么喊——时将军。

    玉流竟也有一瞬间的恍惚:“我以为当年朝廷中和十二皇子有关的人都死光了,姓时的这几个人除外。”

    周承昀挠头,觑眼不太着调地翻过当年的惨案:“杀令下得急,长生军人又多,总会有纰漏的,更何况那时候的邳州还没清空城里的百姓,乱中添乱,总会有那么一两个滥竽充了数。”

    他道:“时家有一个,周家也有一个。”

    玉流没有搭理他的这句话:“原来的周承昀呢?”

    他没直接说:“你应该挺好奇的吧,为什么周清文没什么真本事却能稳坐邳州知州的椅子近二十年,因为啊……”

    他笑笑:“因为活葬寒山的毒计就是他献上来的。彼时周清文还只是邳州之下一个小小的村正,专会审时度势,人在邳州外转悠了几圈,想出了围抓妇孺逼胁长生军主动现身的法子。”

    “你知道的,这很管用。那些将士不惧战场战死,唯恐家中妻儿遭遇不测……可最后,无一生还。许是报应,周清文的功绩簿上一个一个的人头画上去,家里却失了火。”

    “他的夫人是个信佛的善人。她从来送银子的官兵口中得知自己夫君做的好事,想着家中的老母亲,还有才三四岁的儿子,不愿周清文一错再错,于是她借了辆马车想去邳州劝回周清文。很不幸,半夜遇上大雨,她被滑落的山石砸死了。”

    “至于她的儿子,或许是母子连心,在母亲死去的那一晚,他走出了家门,呆呆傻傻地走了几里的山路,冻死在离他母亲最近的一个路口。”

    他惋惜着,为那两个死去的无辜之人:“报应总是落不到恶人身上。”

    玉流不可置否:“然后呢?”

    “然后,林姨找到了他们,在其他人发现之前。也不知道是谁想的主意,让我去替代他。几岁的孩子一天一个样,周清文很久没有归家,我母亲又同周夫人有六份像,说不定能瞒天过海。”

    玉流听着,问他:“那周清文的老母亲呢,她活得好好的,怎么会不记得自己孙儿的长相?”

    “所以……有人下药让她暂时失明了几个月,”他说,“这并不高明,甚至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但老天爷偶尔也会发发慈悲,渡一渡苦命之人。”

    “我活了下来,成了周承昀。”

    就此尘埃落定,认贼作父,苟且偷生。

    二十年的故事就被他这么三言两语地说完,轻得两只耳朵一进一出就放下了。

    不过这样也好,细说的话谁都无法承受这条无声蔓延了二十年的涸血之河。

    尤其是他们这两个屈指可数活下来的人。

    玉流:“你倒是忍辱负重,真成了周清文的宝贝儿子。”

    “算不上,他杀孽太重不能再有子嗣,我作为他老周家唯一的后代,他只能爱护我。”

    他扬起头,伸手接住从窗外漏进来的天光,直至掌心手背抹上一层亮,暖透了里面的血肉,他才道:“你和林姨能忍受鬼聚的寒山,时琚和叔叔能熬过不输炼狱的人间,我这点苦又算得上什么?”

    “我也想帮你,”微红的眼中无一不是心疼,他道,“总不能让你一个人担下这些苦果。”

    “那你帮上了,”玉流道,“谢你让我知道周清文恐惧寒山的原因。但我想不明白,你怎么和宋繁声勾搭上的。”

    “这么好的时候一定要提你那位扫兴的师兄吗,”周承昀唉了声,挥手举拳,粗声道,“呃啊——要不是身份不合适,我早些年一定到崇州帮你教训他。”

    一股书生气的儒秀公子突然神似五大三粗的壮汉,玉流沉默了。

    这一句他不像是演着说的,所以这才是他不当周承昀时的真面目吗?

    “不需要,我和他之间你不要干涉。”

    “好吧,”他又恢复了周承昀的声线,仿佛刚才是玉流看岔的错觉,“所以玉大人是信了吗,不用质疑我一番吗?”

    “我是信他。若你对我有威胁,你已是他的剑下魂了。”玉流淡淡道。

    “唉,原来我还沾了小宋的光了,”莫名的酸言后,他正色道,“这么说吧,宋繁声三年前来找的我,在你回来之前,他几乎……算对了所有走向。你的师兄啊,的确是个妙绝之人。”

    这句话不是出自他口,但此刻说起来,他是真心的。

    他用沾上暖光的手拍拍玉流的肩:“长辈的眼光总是好的。”

    不论是林姨,还是叔叔。

    他为你做的事是他们这辈子都无法做成的。

    “玉流,该说正事了,”从过去的悲悯中抽出心神,他继续说,“想好怎么对付周清文了吗?”

    玉流把手里的刀抛了起来。

    “这么直接?”

    “不好吗,你不想他受尽极痛却死不了吗?”

    “想,但是……”他想到了什么,提醒她,“周清文这几年在邳州做得不错,得了不少民心。玉流,你不能在他身上落下口舌。”

    玉流也提醒他:“我的名声本就不好,不差这么几张嘴。”

    “那你回京了要怎么说?”

    “放心,我想好了,虽然不太有道德,”玉流移花接木的本事还是从那几位人上人手里学来的,“我会把诸几扯进去。”

    “好主意,能深入一下吗,”他划转着手,“我们换一换因果,如何?”

    “换?”

    玉流眯眼:“这是你要放开回天城的道理?你和宋繁声早就商讨好了?”

    周承昀满意地笑着,坦荡道:“不错。任谁知晓了都要说一句天时地利人和。”

    对,玉流心道,人和,和得不能再和了。

    真就她一个人被挡在门外一无所知是吧!

    “那这样,”玉流突然伸手扣住他的下颌,“你做的这一切我暂且称为有病,你能有这耐心,不如找个机会直接弄死他……算了,你脑子不好使,身子总好使的吧。”

    周承昀的额头跳了一下,缓缓合拢双臂,含糊道:“这样不太合适吧。不说你那位要死要活的师兄,心思比兔子洞还多的谢公子,还有我的老朋友——也就是你名义上的兄长……就说眼下这个时机,不太好,不太好。”

    玉流扯了扯嘴角:“想什么呢,我是说你这副身子抗揍吗,能演戏吗,我要逼周清文就范。”

    慢了半拍才听懂的周承昀哦了老长一声:“是这个意思啊,可我这人吃不了太痛的苦头的,要不然这样吧……”

    周承昀露出非常可恶的微笑:“其实我有一个更好的人选……”

    “管家不是周清文的狗吗?”她问。

    “当狗才能往上爬啊,”周承昀俯身在她耳边悄声道,“他十几年前来的时候就古古怪怪的,总是一副半傻又赶着上贴的样子。虽然不清楚他是谁的人,但是定有所求,我们……”

    玉流吊着眼尾,细细琢磨着他的意思:“你想两头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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