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流醒来时,窗外已经亮透。

    床边的折痕全然不见,瞬息的柔暖从指缝中流走,如同谁都不曾来过。倒是沉眠中长长久久的喜梦还在尚不清明的眼前似尘埃浮游,明晦无常。

    玉流摸着微微发烫的脸,几度无言。

    她真的要疯了。

    到院子里掬了捧凉水打湿脸颊,水珠从碎发间滴落,溅在地上,转眼就被头顶还未热烈的朝阳晒干。

    心足够静了,玉流才起身出门去了侯官署。

    刚跨进门,外侯官就告知了她一个好消息。

    诸几醒了。

    没醒彻底,胜在能说能喝。

    只见他呆滞地坐着,吃上了拿首等囚犯的待遇——由章囚亲自坐镇,盯着他一口两口三口地灌下一大锅的药汤。

    玉流可太有眼力见了,还没闻到从那口锅中溢出的“香”味就已经掉头。

    诸几也不遑多让,到处瞟的眼睛看见她,仿佛看见救命恩人般热切,高声大喊:“玉流,玉流!是滋补的药汤,快来和我一起,别走,别、走——”

    玉流本人完全不想当他此刻的救命恩人,脚底抹了油,当场就溜:“我还有事先走了,再会。”

    这种苦就不用同享了。

    “别啊,玉流,玉唔——”剩下的话被章囚悉数按了回去,他丢下一句“喝完才准出去”,转身跟上玉流渐远的背影。

    他在长廊的尽头找到了坐在木栏上荡着腿玩的人。

    这儿是侯官署的死角,平日都没人。

    玉流咔咔啃着从厨娘子那儿顺走的黄瓜:“诸哥看起来不错啊,野人就是身体好。你打算怎么做?”

    章囚早就想好了:“他的记忆没有很清晰,适合灌输点什么,这么多年总是长了点脑子的。你我就不管了,对得太好反而会让陛下察觉。”

    “明白了。”

    玉流听着那厢诸几快要震破房门的唉声叹气,啃得更欢了,章囚左耳右耳都是她咔嚓咔嚓的咀嚼声,捏着眉心道:“饿了就吃点正经的,锅里还有吃食。”

    玉流摆手:“放心,今日我是吃了才来的,路上买了包子,就是王家师傅这次肉末掺多了,一口下去满嘴都是油,实属是腻到了。”

    章囚不是很买账,但他的话玉流也不怎么听,还不如选择相信。

    他不打算多说教:“你之后有什么安排,要是闲着没事干就回去继续歇着,京城没什么大事也不缺你一个。还有你这次带回来的人——”

    “是诸几,等事情结束了你找他问。我还有别的事要说,”玉流记着昨夜宋繁声同她说的那件小事,“我之前让你查的那个高手有什么收获了吗?”

    章囚面露难色:“还在查……”

    正如宋繁声所预料的那般,章囚没能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玉流:“囚哥把人都叫回来吧,别浪费精力了。”

    “不找了?”

    “嗯,也许是我多想了。当时刚从外面回来,身子里外都累,猛地瞧见个厉害点的就当成人物看了,如今仔细想想,大殷这么大的地方,这么多的人,京城冒出几个轻功能胜过我,也不无可能。”

    看出章囚还想追问,玉流也不多说:“嘴巴总是要说话的,大门也是每日要开的。不管如何都先停一停吧。”

    章囚看着玉流的眼睛,领会了她的言外之意:“好,我知道了。”

    目的已经达到了,玉流伸直腿从木栏上下来:“那我真就走了,你和诸哥慢聊。”

    才走几步,玉流迎面就遇上守门的外侯官跑来:“大人,郡主那边派人送了口信来,让您去福王府一叙,说诸大人的朋友也在。”

    玉流不免诧异,囫囵吞下最后一口:“诸大人?诸几什么时候有朋——嗯,你去回个话,我马上就过去。”

    说不清她到底低估了谁,总之赵颐和谢遥知这两人都不是什么好货色。

    她过去就不太爱去福王府。

    她看不上赵徸,这位唯一能留在京城天子脚下的赵姓王爷一生都在践行后脚跟的职责,跟对人,踏出步,走对路。

    今年之前他都如他的封号——不争不抢,事事圆满,多禄多福。

    当然了,是今年之前。

    迈进满处哀色的王府,玉流顷刻间便明白发生了什么,沉默地跟着下人走往赵颐此刻所在的地方。而在经过那处惹眼的白绸时,脚步微妙地停了停。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至少看起来是这样的。

    一半白丧,一半红喜。

    赵颐和谢遥知聊得正欢。

    下人对这些早已见怪不怪,鞠躬行礼后就离开了。

    玉流没有当即走过去。

    “郡主和郡王似乎不太相像。”

    “从小他们就这么说,一个肖父一个肖母自然就不像了。想当年,福王妃可是京城出了名的美人,福王嘛,也就是一表人才……所以本郡主想问问看,以谢公子的眼光,觉得谁比较好看?”

    谢遥知有点摸不准这位殿下的心思:“本不该这么说,但,总归是活人要好看些。”

    “哈,”赵颐被他颇为放肆的言论吓怔了,“很好啊,谢公子有胆识。”

    “那,本郡主和玉流比起来呢?”赵颐托着挽得一丝不苟的发髻,羞涩地俯身贴近。

    谢遥知微微一笑,退后半步:“郡主殿下能问出这话,想来也必然猜到了,那在下不妨就直说了,玉流她……”

    越说越不对了。

    玉流翻了个白眼,放开嗓子咳了两声。

    “呀呀呀,玉流来了呀!”赵颐瞬时笑靥如花,提着裙摆蹬蹬蹬就跑了过来,花中飞贼都没她招摇。

    看出来了,赵颐也是故意的。

    玉流闪身躲开,全然不顾没刹下脚步直挺挺冲进后面花丛的赵颐,继而转头,伸手挡住越来越近的谢遥知,不喜道:“你在做什么?”

    谢遥知指骨抵着鼻尖:“你身上好像有一丝特别的气味?”

    “……”要不要这么灵啊,玉流舔着牙尖,“光正街王家包子铺的气味。都什么和什么,你不会是没睡醒吧。怎么,昨夜去哪儿忙了?”

    “怎么会呢,”谢遥知的表情停了一息,接着悠然道,“我人生地不熟的能去哪儿啊,自然是乖乖呆在诸大人的府上好生睡觉呢。”

    玉流当即接话:“人生地不熟的,那你怎么到了这儿来?”

    “还能怎么,乡下的无知公子被城里有手段的大人骗进来却不要了呗,好在遇上了心善的千金小姐。”

    玉流皮笑肉不笑。

    这家伙指桑骂槐的嘴上功夫倒是一如既往地稳固。

    谢遥知偏过头,朝着已经从花丛中爬出来的赵颐微微点头:“劳烦殿下了。”

    “小事一桩,反正我也没事做,”赵颐走着,拨开身上的碎草和碎花,“对了,谢公子能否先去前院坐坐?好几日不见了,本郡主也想和玉流说一会儿悄悄话。”

    “郡主客气了,那您不要霸占太久,玉流可是答应了要陪在下好好在京城里逛逛的。”

    如果玉流没聋的话,后一句是说给她听的,但他们分明都清楚这只是权宜之策。

    不。

    此时成了他的制胜之计。

    该死,玉流吊起眉稍,但想阻止已来不及。赵颐嘴比脑子快,已经满口答应:“好说好说。”

    送走笑得得意的谢遥知,赵颐抬肘戳玉流:“你们崇州还真是地灵人杰,什么时候带我去玩玩?”

    玉流忍着:“你怎么这么闲?”

    “因为我是郡主?”

    玉流:“……”

    懒得和她说这个,玉流伸手摘下她头上的枯枝:“郡主有这闲心不如去体谅福王,贵为王爷居然要亲自摆灵堂了?他什么时候知道的。”

    “做给王妃看呢,”一提起赵廉的死赵颐就莫名烦躁,“夜里章囚来说的,王妃当场就晕了。啧,说到底还是伤心的,毕竟是她怀胎十月九死一生生下的,不仅仅是儿子,还是第一个孩子。你是不知道,我爹守了大半宿呢。咦,老头也是古怪,说他最爱自己吧,他也爱时不时热脸贴冷屁股给王妃扇耳光。这不,天才亮就忙活起来了,还说午后要去敬国寺找几个和尚来给我哥诵经送行。”

    赵颐搓上手臂,仰头望着无云的晴空,含着怨愤:“我不过是路过的时候没克制好情绪,就被她逮着骂了一顿,还被银盆子泼了半身的烫水,她就不怕我当场笑出来?不过我也不敢,皇叔要来。”

    “想好得快一点就忍着,”玉流拉开她偷偷抓挠的手指,“陛下要来是章囚说的还是你爹去请的?”

    赵颐:“章囚说的。虽然作恶多端,死有余辜,但再不争气的侄儿也是侄儿。”

    玉流这时想起了另一个人:“那安思贤呢?”

    赵颐摇头:“没说,但我想应该不会来。这是白事,要是冲撞到了她肚子里的孩子,谁都担不起。说到这个,我爹要我去敬国寺请和尚,顺便要我去拜佛,再求个不鸣住持开过光的护身符,你有没有空,陪我去。”

    玉流:“……”

    赵颐:“你怎么不说话?”

    “我的沉默就是回答,”玉流抽回自己的手,“要我说你别找和尚了,去找道士来看看风水驱驱邪算了。”

    “你以为我没说吗,我爹拒绝了。他说要是真的找出妖邪来算谁的?我说自然是算他的,他说不行,他会毫不犹豫地把盆子扣在我头上,然后把我赶出王府。”

    玉流差点哽住,扯了扯衣襟:“其实……你也可以搬出去住了。你不是还有个郡主府吗?”

    “不要。我自己那点月俸都不够我活,怎么养得起我院子里的那些柔弱小公子?反正再看不惯我也不能改变他们只有我一个的事实。”

    “简直父慈女孝。你和福王也像越发像了,不仅是长相,连性子也是。”玉流如此点评。

    “没办法,女肖父,儿肖母。王妃不爱给她带来荣华富贵的王爷,承了王爷容貌的孩子也遭受了池鱼之祸,”赵颐语气平得就像是在说出门时听见的坊间流言,却在看向玉流时突然拐了一个急弯儿,“哎,你锁骨那儿怎么有一小块红红的?”

    玉流平静地把领口扯回:“夜里睡觉的时候被虫咬了。”

    “是吗?我怎么觉得你犹豫了。”

    是,她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昨夜的梦是真的了。

    “咳,”玉流举目张望,“忘了问,宝儿和小白你放哪儿了?”

    “啊,他俩在我的院子里,这时候应该轮到和哪位哥哥一起识字读书吧。咦,你怎么说到这个了,是来了良心想去看看吗?”

    玉流:“嗯。”总不能说她是怕她继续追问吧。

    赵颐的思绪一下就被带偏了:“那——”

    “走”字还没出口,就听见一声重响,随后便是下人的惊呼:“王爷——”

    赵颐回头:“我爹?”

    玉流抓起她的手:“走,在那边。”

    远远地,这个年纪还算俊朗的中年男子倒在地上,那张和赵徥有着三分像的脸青白失血,唯剩惊恐的余韵,被赵颐扶起也没什么反应。

    赵颐倒还算镇定,拍着他的脸:“爹,你这大白天的又是见到什么鬼了,脸色比当年还要白。我都说了找个道士来看看……爹,爹,哎,别晕啊!你们还站着干嘛,来几个人把王爷扶回去,再来几个人去请郎中啊!”

    玉流退后几步给他们的兵荒马乱让路。

    他们没听见,但她听见了,听见了赵徸在昏过去前从喉头滚出的艰涩之音。

    ——“像、好像、你、怎么会……”

    谁?

    谁像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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