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流无从得知安思贤在那一跌后如何了。

    二十年来,萧瑟如后宫,那棵孕育希望的新老桩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玉流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一片很轻很微的茫茫血雾中,四目相对。

    安思贤分明很痛苦,眼中却有什么东西释然落了地,沿着血色长河从她的身下过至她的身前。

    最难的是第一步,只要迈出了第一步,之后的每一步都会水到渠成。

    我们都是这样想的。

    玉流沉着脸站在那儿。

    ——安思贤,你和你爹一样蠢,竟然敢拿自己的命做诱饵。

    那扇合拢的殿门吞没安思贤逐渐力竭的扯嚎。人群皆朝殿中赶,只有一人朝她而来。

    胡平依旧很客气,客气地将她请下去。

    窄狭的私房没有窗,墙顶一排密密小小的孔,石墙上十几根蜡烛一齐烧着,热、亮、烫。门口的太监低着头,一根蜡烛熄了就续上,绝不间断。

    和外侯官直接动手的作风不同,内侯官折磨人要不留痕迹,欲先摧其身,必先摧其心。在这样的地方呆久了,人会疯的。

    宫内的这些私牢和内侯官的为人一样,阴损得没边了。

    渐渐袭来的窒息感让玉流不得不放慢了呼吸。脑袋有些沉了,身子也是。

    烛油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滋滋声,一声接着一声,不论睁眼还是闭眼,眼前皆是灼灼的光,她甚至无法得知外头的天已是几时。

    玉流打起精神,踩着地上层层的烛花,估摸着算了算,至少有五六个时辰了。安思贤还没有消息,于她,就是好消息。

    但通常来说,想什么就会来什么。

    看门的太监悄然退后,玉流侧过身,对着走进来的人道:“公公这活真是干地得心应手。”

    “先帝在位时咱家还是内侯官,时常在这边走动,”胡平公事公办地解释完,无不痛心疾首道,“玉大人,你犯错了,甚是低劣的错误。”

    烛火亮如白昼,一如天子临。这般亮堂的方寸之地,月白着青绿的常服被衬得失尽颜色,唯有那双映着红烛的眼眸红得让人发颤。

    光该是暖的,可此刻的光冷如冰。

    几十双眼睛佐证玉流的无动于衷,她也没有再狡辩的必要,于是虚心请教:“胡公公认为我该如何呢?护主不力,所以要自戕于此地吗?”

    玉流握拳捶上石墙,试了试硬度,骨节砸出血丝,随口道:“头撞在这儿,应该能一头撞死。”

    胡平没想到玉流还能这么冷静,眼色骤冷:“玉大人,那是一条人命,一条能让你掉脑袋的人命,您这般无谓的态度,陛下跟前怎么能撑过得去?”

    玉流似乎在仔细琢磨他的话:“公公的意思是,要是我跪在陛下跟前磕头痛哭认错,陛下能大发慈悲地网开一面吗?哈,公公是在比我的命和皇子的命谁更重吗?”

    “那的确是个意外。是娘娘没有站稳,而玉大人只是被吓到了,不是吗?”胡平盯着她的脸道,好像他说的就是真相,要让她记住的真相。

    可惜玉流不接招:“是,如何,不是,又何如。是我之罪,我该受罚。”

    她还没有傻到要去赵徥跟前说这种疯话的地步。

    胡平眯上眼沉思些许,而后微微一笑:“玉大人比咱家想象中的要敢作敢当。”

    “我且当作是夸赞了。公公是来送我上路的吗?”

    胡平也不说是不是,只道:“玉大人看起来,似乎一点也不怕。不愧是首位敢在后宫犯大错的外侯官。”

    “嗯……”玉流装模做样想了想,“说出来公公可能不信,我这个人吧,运气还算不错。特别是今年以来,好得我自己都害怕。”

    还没认清现实骂,胡平不由得拔高了声音:“玉大人,娘娘很不好,咱家不是在和你开玩笑,若想活下去,就该听得懂人话——”

    “师父,师父……”平时被胡平用裤腰带拉着的小太监一脸汗,蹬蹬蹬地跑进来,因为跑得太着急,左脚不慎踩到右脚,整个人摔在崎岖的黑砖地上,“哎呦”一声哭腔,玉流听着都觉得疼。

    鼻梁磕断了,流鼻哗哗地流。小太监抹了一把鼻头,捂住嘴朝胡平怯怯低语:“师父,娘娘的孩子保住了。”

    他说的声儿不大,奈何这地方实在太小了,不仅玉流愣了,胡平都为之一愣。

    “保住了?”胡平问。

    “对,陛下让您回去,”小太监嘴不停,偷瞄向玉流,“玉大人,玉大人也带出去,章大人已经来接她了。”

    “这样啊,呵呵,”胡平的面相顿时就变了,不似调侃道,“玉大人的运气,的确很好。”

    在牢中适应了亮,出来见了暗反而脑子发了昏。

    玉流勉强稳住了脚下。

    胡平目送她走向章囚。

    宫灯燃了很久,烛火的力度弱了。

    章囚站在灯下,黑金的官服染了一道水晕,掺着几滴干涸的血珠,那是他破了的额角上滴下的。

    他走了几步,姿势有些怪异,玉流盯着他的膝盖,猜出他在赵徥跟前跪了至少有几个时辰。

    玉流:“连累你了。”

    章囚摇头:“我是你顶头的长官,你犯错,我受罚,天经地义。走吧,我们先出去,这儿不方便说话。”

    宫道深长,未至正阳门,便听见门之外有人正大发雷霆。

    “你们什么意思!凭什么不让我进去!我可是大殷尊贵的郡主,快滚开……”

    玉流暗惊,和章囚疑惑地对上眼,不约而同道:“她怎么来了?”

    还是章囚先反应过来:“得让她走。”

    玉流直截了当:“晕一个吧,囚哥。”

    章囚:“……”

    “玉流,别这么对我。”章囚思考一番,仍然拒绝。

    玉流:“行吧,那我来。”

    ……

    马车沉闷地轧过石板路,驶向玉流偏僻的宅子。玉流从软被上起来,端端正正地坐着。

    “好了?”赵颐仍有担忧。

    “好了,不要多问,”外侯官在皇宫里晕倒还被一众禁卫军围观有多丢脸,玉流是不会说一个字的,“谁让你来的?”

    赵颐的里衣都漏了一截在外头,可见她赶来的时候有多慌。玉流让她扯好,但赵颐没心思管这个,指着对面道:“当然是他啊。”

    “我没有。”章囚掀开车帘的一角盯着马车外的夜路,分出一分心神否认。

    “可来通报分明就是——”赵颐未能出口的三个字被玉流捂住,她知道是谁了。

    “先别管这个了,你们俩有什么消息。”玉流岔开了话题。

    赵颐:“皇贵妃有孕的消息在京城传开了。”

    玉流:“陛下的意思?”

    赵颐说不知道,章囚接上了话:“不是。宫中乱了一整天,有人说漏了嘴。”

    玉流若有所思:“那还真是有胆子,陛下不追究了?”

    章囚:“没有什么比母子平安更要紧的。她是九死一生,你也是命悬一线,好在安思贤的那位乳娘年纪大,胆子也很大,用了一个御医都不敢担保的土方子,暂时保住了那个孩子。”

    “是吗,”玉流没想到是这么一出,她点着下巴突然问,“你之前和我说她是在安国公死后才被领进宫的?”

    “是。找她不容易,最后还是国公府的老管家找到了过去的书信,这才打听到了她如今的住址。”

    “啊,”玉流靠上车厢壁,脸上却没有丝毫的轻松之意,“那我真的该谢谢她救我一命。”

    一场祸事就这么被轻描淡写地揭过去,赵颐听得云里雾里。她猜出玉流被扯了进去,问题是,她问:“你怎么会和她的肚皮扯上关系?”

    “我走的时候她没踩稳,摔了。”其余的,玉流不想多说。

    “那和你有什么关系,这不是她——”赵颐卡壳了,咔哒,眼珠子转悠着,她转了过来,“我上次见她就没觉得她对这孩子有多欢喜,你说实话,安思贤是不是故意的。她这么恨你?不就是没瞒住安德明的混账德行吗,这又不是你的错。”

    “说来话长,我选择不说。”

    章囚站在玉流这边:“赵颐,这种话少说。”

    “不说就不说,”赵颐挪了位置,离玉流更近了些,“不过你的眼睛怎么这么红?”

    玉流闭上眼,太干了,眼泪都流不出:“没什么,就是被胡平关进私牢晒了半日的烛火。”

    不用玉流多说赵颐已经知道那是什么了:“可这不合规矩啊,皇叔没有先见你?”

    “这么大的错,陛下怎么可能会想见我。行了,就这样吧,囚哥,我什么处罚?”

    “停职罚薪,”章囚的脸色好不到哪里去,尽可能放缓声线,“即日上交令牌和官服,府外会有人监视,我和诸几也一并罚三个月的俸禄。对外则言你搞砸了邳州知州案,而诸几和我是管教无方。”

    赵颐先问了:“皇叔的人,谁?”

    玉流了然:“内侯官。”

    她迅速起身,吩咐车夫尽快去往她的宅子,而后回头和赵颐道:“等会儿借你的马车一用。”

    赵颐不解:“做什么?”

    “趁着夜深人少帮我跑一趟,你得帮我带一个人走。这事儿没翻篇之前你们都别先过来找我,尤其是诸几,什么都不要和他说。”

    章囚放下帘子,因她将他们排除在外的安排而眉心皱紧。

    “阿玉。”章囚握住玉流的手腕,两道目光如短刃相接,他猜出她有什么瞒着他们了。

    “为什么?”

    为什么?

    玉流张嘴难出声,如鲠在喉。

    ——因为我经手的案子几乎都是赵徥的授意,不论是冤假错案还是证据确凿,赵徥不会打自己的脸,他们也很难找到把柄,就算有,翻旧账太费时,远不如动这个还未出世的孩子来得容易。

    ——因为我并不觉得自己的命保住了,这个“暂时”能有多久谁都不好说。更何况我也不觉得是那位老妇有什么堪比观音的仙术,我只会觉得是有人心软了。

    如果是这样,那安思贤是对谁心软了,是我,还是她腹中还未出生的孩子?

    更要命的是,那孩子真的被保住了吗?

    我不能问,更不能猜。

    即使答案就在嘴边。

    于瞬息间交错的那个眼神中,我读懂了安思贤一闪而过的只言片语。

    “救救我,帮帮你。”

    ——我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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