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流醒来后盯着废墟看了许久。

    “玉流,累了的话就睡一会儿,青州的外侯官应该快来了,我先带你们离开这里。”宋山云把伤药给她。

    她不在京城,而在青州,京城到崇州正中间的青州。青州里有座逐阳山,山上有座行宫,是先帝送给仁公主的及笄礼。

    玉流接过伤药,没有急着往被炸伤的胳膊上撒,而是问:“他们还活着吗?”

    宋山云:“狼很好,至于人……我还以为你不会救他。”

    玉流苦中作乐:“我总要带一个人出来,证明我至少不是惨败。”

    红流裹挟殿宇琼楼,一山万丈顷刻颠覆。该死的人死,不该死的人也死,尽数毁于焰硝,尽数付之东流。

    赵杏用半座山的火药将过往的恩怨夷为平地。

    这不在她的计划之内。

    可赵家人就是这么疯,宁愿玉石俱焚都不肯让她得偿所愿。

    玉流拂去沾面的沙石,在崩裂的天地间抓起一抔黄土。握紧的拳头兜不住细碎的黄土,如烟般从颤抖的指尖飘落……都没了,都没了,玉流无望地垂下手,沾血的石土扑通落地,好不容易才缝合的心瓷于一息间千疮百孔。

    “玉流。”

    “玉流。”

    有人在喊她吗?听不清了,耳边守着千万只蜂,浑浊的热潮,嗡嗡地悲鸣。

    玉流甩了甩头,粘稠的血滴溅落。

    我的血吗?

    正想着,眼皮一软,玉流毫无预兆地倒在地上……

    “阿玉,去找小谢吧,有人在山下等着,会带你们离开。”李长庚负手走来,面和声慈。

    那声“师妹”仍回荡在耳边,玉流皱着眉没有动:“师父你呢?”

    李长庚笑着看她:“不用担心,我有我的去处。”

    玉流迟疑地点头,转过身就被李长庚拦下:“先把他留在这里。”

    “噗哧……哈哈哈……”瘫靠着的赵杏突然嘲讽。

    玉流没有闲心理会她,她怨过李长庚的,可十年的师徒情在,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后,玉流走出了所谓的奉天殿。

    小狼就在外面。

    “带我去找谢遥知。”玉流对它说。

    跟着狼走进血腥极重的偏殿,玉流把随手顺来的酒壶打开,凑近闻了味儿,不错。她屈膝半蹲,扬手,一滴值千金的佳酿灌进绽开的窟窿里,烈酒同血肉缠绵起舞,唤醒了昏死的人。

    “呲呃——”谢遥知弓起身子,半身作麻,冷汗如流水泼了一头,汗津津地敷着薄冰,堪比小死一遭。

    汗同血混着,他的眼下红黑一片,朦胧的雾色中凭着本能慌乱地抓住这根救命稻草就开始低吼。

    这一回,玉流听清了。

    “逃逃逃……”

    “谢遥知,谢遥知,”玉流反手按住他,叫至第三遍,“谢遥知。”

    谢遥知漆黑的眼中似乎有什么亮起,小小的一团,粗糙简陋,刺眼刺人,他醒了。因疼痛而迷失,也因疼痛而平静,他慢慢地放开了玉流的手腕。

    玉流倒光最后几滴酒,将酒壶丢到身后:“回魂了?”

    谢遥知磕磕绊绊地喘气,想要挡住身上的伤,手举在半空才惊觉该看的她早就已看光。他哑然失笑,借着支身的掩饰,吞下了喉间积聚的浓血:“咳……你居然……还好,没有受伤,没有就好……”

    “当然不会有。我早就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赵寻白熬不住,你熬不住,她……也熬不住。”到底是不想看着他血尽人亡,玉流伸手比划了他的伤,撕下长条的裙缎,草草给他扎紧了那道最长最深的伤痕。

    她绑得很随意,系得却很紧,棉布勒进划开的皮肉里,血水溢了出来。谢遥知没有挣扎,没有出声,甚至呼喘都变得安宁。无言中渡过腥色的气息,交错的心绪和回避的眼神比每一个不沉默的瞬间都来得不易。

    他垂下惨白的脸不想让她看见,屏息吞下了咳嗽:“你一直都知道。”

    玉流瞥了他一眼,说:“我师父来了,现在你跟我离开这里。”

    她说得直白:“师兄师妹叙旧情,与你与我都无关。”

    “师……”若不是他能听见玉流清晰的声音,他都要怀疑自己的听觉已经废了,“师兄妹?”

    “对,师兄妹。”

    谢遥知仰起头,眼底的疑虑如清水上的绿萍,望向玉流身后沾血闭紧的菱花门,眨眼的须臾,水底的红鲤一跃而起吞没了一颗绿萍。

    他没有想再问下去的打算了。

    正如玉流所言,与他无关。酒意从身过进了心,他也有了醉意,胜过了噬骨锥心的疼痛,还生出了调侃的心思。他晃着身子说得极慢,尾调绵长:“玉流,要是再救我一次,或许你这辈子都甩不掉我了,还不如——”

    摇摇摆摆牵动了内伤,谢遥知猛地推开她,鲜血从捂住嘴的指缝中渗出:“咳咳咳……”

    玉流等着他缓和断续的气息,接上他未能说完的话:“不如抛下你,让你死在这儿?哪有这样的好事,谢遥知,你的命从来都不只是你自己的,所以你不能死。别多想,我说的不是我,我只是顺手从鬼差手里拉了你一把,仅仅这一点的恩情,远不及你如此。”

    谢遥知笑着摇头:“怎么不及呢,玉流,你可是我遇见的第一个正常人。我自小见过的疯子太多了,一点的善心都成为一生的良药。”

    “那良药救了你吗,没有。如果你走进这个深潭是因为我,那么我希望你能走出来。”

    这不是好时候,但玉流不能管这么多了。

    “我的人生太窄了,细细长长的一条小径,从寒山起,蜿蜒过回天城,邳州,来到崇州,折入京城。这一路宋繁声占据了太多,是他带我容下了慈悯和仁善……我知道你觉得是你先遇见了我,但这和谁先谁后没有关系,就算当初你和他对换了身份,到头来还是一样的。”

    “我还是我,你不是他。”

    “知道禁山的传闻吗,那里囚着上万无法离开的幽魂,”玉流残忍地撕碎了他们间最后的一点情分,“其实最开始,无人想救你,但我还是答应她救了你,在她牺牲自己帮你离山的时候也没有阻拦。所以,好好活下去。这才是你欠我的。”

    ——我要如何说你的离开分走了我母亲一半的魂魄?说不出。冥冥之中,从你选择离开寒山的那刻起,我们三人的命运就已经注定。

    “……我……”谢遥知怔怔地同她对望。

    玉流还是那么冷淡:“不是我。现在能和我走了吗?”

    怪不得呢,原来一开始就错了。他们都是从淤泥中摸爬滚打活下来的猛兽,只是他习惯了等待,却不知漫长的等待只有两个结果,水到鱼行,风流云散。

    谢遥知忽地释然,抿唇笑着:“走,走……”

    他的声音传远了,同面容一道来回飘摇,玉流疑惑:“谢遥知,你晃什么?”

    无数的重影否认:“玉流,我没晃。”

    “什么?”玉流茫然地低头,地上赫然出现一道裂缝。好似有人一拳砸在大旱的田间,裂痕迅速蔓延。

    “玉流,玉流……”

    “师妹,听得见师兄说话吗,别睡,别睡……”

    师兄?不对,是师父……师父……玉流转过身,不是人在晃,是天地在晃,周围是呛鼻的烟尘和坠落的梁顶。

    她没有犹豫,跌跌撞撞地冲进快要坍塌的殿宇要将李长庚带出来。

    “阿玉,你不该回来的。”李长庚推开了她。

    玉流难以置信:“师父,你在做什么!”

    “阿玉,赵行死了,小杏杀了他。”

    “我管他死了还是活的,这里快塌了师父你看不见吗!”玉流急得要去拽他。

    “我走不了。”

    “什么?”

    玉流恍惚着,眼前顿时猩红,她的手上是血,滚烫的,不止的,是李长庚的。

    玉流扯着嗓子吼:“师父,你疯了!”

    李长庚笑了:“阿玉,我才是这盘棋中最后的那个人。她想杀的一直是我,我的这位师妹最恨的就是我了。迟了二十年,我和她的恩怨到了该了结的时候。”

    半面的山体轰然坠落,漫天的尘埃中,玉流紧紧抓住李长庚,哀求他:“不、不要。”

    “为师当年的懦弱毁了很多人,小杏,阿繁,小谢……还有你。阿玉,放手吧,”李长庚深知再拖下去玉流也会身葬于此,强行掰开玉流的手指,“不要觉得愧疚,该愧疚的从来不是你。阿玉,我们不是对青霭,青霭自己选了那条路,她没有后悔过,我们是对你心怀愧疚。”

    “总是要有报应的,是时候落在我身上了……人间无数痴傻怨,阿玉,不要学我们”,这是李长庚把她打晕托付给寻她而来的小狼前说的最后一句。

    “……繁声,她没事,她只是梦魇了。”

    马车已经驶离了青州,玉流仍没有醒来,偶尔低喃几声呓语:“师兄,师兄,师父,师父……”

    “麻烦了,三叔,”宋繁声搂住在噩梦中流泪的玉流,轻声安抚,“我在,师妹,我在……”

    玉流醒来时已是深夜,身上的血污已经被擦干了,她坐着想了好一会儿,然后下了马车。

    附近只有闲着烧火的宋山云。

    “他们呢?”玉流问。

    “路上碰见了几个瞎眼的,繁声带着你的狼去永绝后患了,小谢嘛,”宋山云递给她水壶,“他走了,在繁声到来之前。”

    宋山云:“玉流,他会想开的,过个几年,什么都会过去的。”

    玉流喝了一口,嘴里少了沙土的干涩:“听起来宋伯伯你很有感触。”

    “我都这把年纪了,又不是什么断情绝爱的神仙,总经历过一些爱而不得的风花雪月,”宋山云伸手招呼她过去,“趁着这会儿繁声不在,赶紧的,小谢临走前托我把这个给你。接好了,我可是偷藏了好久。”

    盈盈火光的照映中,一小团的草球抛起。

    一个用枯草扎的小胖草人。

    丑得很。

    玉流微愣,而后笑了笑,在掌中掂了掂,扬手丢进了火堆。

    宋山云诧异:“你就这么烧了?”

    “嗯。”火焰凶猛地吞噬干草,艳丽而诡异。玉流盯着那团火,似乎看见了那道如披烟霞的背影。

    踏血而生的小狐狸最终放过了拥雪而生的稻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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