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我一早便起床洗漱,坐上司机的车前往中西女塾。

    一路上就看到许多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的女学生,她们大多留着时兴的短发,脸上洋溢着青春的笑容,充满朝气与希望。

    民国初期的女中校服融合了西洋服饰和中国传统服饰的特点,而教会学校的女学生率先着上了文明新装。

    姑娘们的衣裙上身为大襟袄,腰身却窄小,不似前清的宽大肥硕,袖口及至肘腕,呈倒扣的喇叭状,黑色裙子则下垂过膝。一身搭配衬出女孩们纤细的身型,亭亭玉立,不失大方。

    校服的变化何尝不曾体现国人观念的改变和这一时期新思潮的涌入,愈发彰显了女性思想的觉醒和崇尚自由的风气。

    宽大的袍服逐渐收身,体现出女性自然优美的身体曲线,极大满足了当代女子对于美感与个性的强烈追求。

    只是此时国人思想尚未全部解放,女子与男子不得同校接受教育,想来男女同校得是五四之后的事。

    这时女子受教还未成大势所趋,一般人家的女儿还没有条件接受教育,甚至有的还在奉行“女子无才便是德”那一套,现在能在教会学校上学的女子定是非富即贵的人家。

    不禁感叹女子的命运是如此可悲,几千年来都逃不脱“卑微”二字。

    我下了车,径直走进学校。迷糊之下还是乱了方向,待向旁人询问时,一个眉眼欢笑的女孩向我走了过来。

    她的眼睛很大,宛如两颗黑亮的葡萄,脸上只略施脂粉。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却是明眸皓齿,星眼如波,娇俏的笑声直传到人心里去。

    “你就是那个新来的学生吧?”

    我点点头。

    见此她热情地介绍着自己:“你好,我叫宋知书,以后大家就是同学了!我来带你去教室吧。”

    我忙回道:“你好,我叫林若卿。”

    初来乍到,面对如此陌生的环境还能遇到一个热情友好的朋友帮忙,心下自然是喜悦的。

    她莞尔一笑,边走边为我介绍着学校的大小事宜。

    这位宋小姐活泼开朗,一路上总有说不完的话。深入交谈后才发觉我们竟都喜欢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拜伦的诗,一时惊喜,愈发相谈甚欢,简直到了相见恨晚的地步。

    来至教室,却被映入眼帘的一位女子吸引了。

    她倚窗而坐,心思全在手里的书中,外界的喧嚣纷扰似与她毫不相关。清晨的太阳丝丝缕缕映入窗中,照见了那看书的女孩,身上仿佛渡有一层金光,神圣而美好。

    知书拉着我来到那女孩跟前,随即向她介绍起我:“幼宁,这是若卿,就是那个新来的学生。”

    女孩闻言放下自己的书,对我一笑,两个若隐若现的酒窝,更加彰显她的可爱之态,双眉弯弯,脸如白玉,一张脸蛋清秀绝俗。

    知书看向我道:“这是幼宁,柳家的四小姐,以后大家就是朋友了!”

    语音刚落,我与幼宁便相视一笑。

    下午才刚下学,知书就拉了我和幼宁两人朝咖啡厅去,说是要带我们品尝最近新出的甜点,想来也无事,便随她们去了。

    知书说:“这是蒙布朗,一款法式甜点,是用我最爱的栗子做成的,你俩快尝尝。”

    尝了一口后,我和幼宁都赞不绝口。

    “它好像一座小山峰啊!”幼宁惊喜地说道。

    “蒙布朗的法文原意是勃朗峰,蛋糕的形状就是按照勃朗峰的样子去做的。上面褐色的栗子奶油体现的就是秋冬时节枯萎的树木。”我娓娓道来。

    “若卿,你知道的真多。”幼宁一脸欣赏地夸赞道。

    我一时羞赧,淡淡一笑。

    大学毕业后我就到了法国读研,对法式甜点颇为熟悉,只是没想到如今竟也能在此品上正宗的蒙布朗。

    “哥!”冷不丁听知书喊道。

    我抬眼望去,这才发觉此人正是我在舞厅遇到的那个公子哥,宋承璟。

    两人皆姓宋,原来是兄妹。

    站在他身旁的还有一位娇媚的女郎,亲昵地挽着他的手臂,一头波浪卷发如瀑布般直流至胸前。

    女子容色娇艳,尖尖的脸蛋,双眉修长,身穿玫瑰红丝绸裙褂,外套一件绛色纱衫,更显出女子凹凸有致的身形。

    真真是回眸一笑,万般风情绕眉梢。

    “知书,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回家,仔细回去妈教训你。”

    面对哥哥的说教,知书却只是气鼓鼓地说道:“只许你在外万花从中过,夜夜流连风花雪月场,一掷千金只为博美人一笑。就不许我下了学和朋友聊聊天,喝喝咖啡吗?妈真是偏心。”

    宋承璟听闻也不搭腔,只是眼锋一转,目光直绕到我身上。

    见状,我忙收了笑。

    “林妹妹也在啊?真是巧呢,原来和舍妹是同学啊。”还是一贯毫不正经的语气。

    “哥,你和若卿认识啊?”知书惊讶地问。

    “只是之前碰巧见到过,我们也不太熟。”我忙圆话。

    待两人走后,我便随口一问:“知书,那是你哥的女朋友吗?真是漂亮。“

    哪知她却是眉毛一挑,小嘴一撅,颇为不屑地说:”什么女朋友,顶多算个女伴而已,我哥这人换女朋友可比换衣服还勤。”

    我一愕,随即又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在有财又有貌的公子哥中,这不是顶稀疏平常的事吗?

    知书警惕地对我和幼宁说道:“你们两个俏妹妹可得离我哥远一点,他就是一只多情的花蝴蝶。”

    我们听此都扑哧一笑,幼宁打趣道:“哪有你那么说自家哥哥的呀?”

    近日,下了学我都和知书她们呆在一块,今日电影院,明日百货商店,好不快活。

    回了府只顾和姐姐谈论每日的趣事,每次姐姐都会笑得花枝乱颤,一旁的秋檀更是笑得前仰后扶,直捂肚子。

    “姐姐,你不知道我们那英文老师,一把年纪,头发都快掉光了。每次讲课一讲到激动处,那头顶的几缕头发总是能从右边歪倒至左边,又从左边倒回右边。大家都只敢死咬着嘴皮,猛掐自己的大腿,不敢笑出声,每次只有知书会憋不住,在课堂上哄然大笑,先生气的呀,脸都绿了!”

    我边说边比划着,还不忘模仿那先生的表情,有趣极了。

    正说到尽兴处,一个丫头唤了姐姐去,说是一位云先生来了。

    姐姐闻言收了嘴角的笑,可眉梢的笑意却是分毫未减,点点红晕染上脸颊,她忙理了理自己的衣裙就随那丫头出去了。

    我凑到秋檀面前,一脸坏笑地问:“这位云先生可是姐姐的心上人呀?”

    秋檀却忙绕开我,险些让我扑了个空。

    “秋檀不知,您还是自己问二小姐吧。”说着就溜了出去,一个着急,还差点摔在门边。

    见状我只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

    每日上课都是顶无趣的事,特别是这国文课。

    上课的是位老先生,总爱板着脸,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一开口就是“之乎者也”的古文。每次我都听得一知半解,甚是无趣。

    这不,老先生又来了。

    一贯的蓝色长袍搭配黑色马褂,头戴一顶尖顶瓜皮帽,足登一双梁布鞋,那脑袋就差条黄毛小辫了。眼镜背后的一双鼠眼总是机警地盯着每个人,恨不能把每个人都紧紧抓牢了。

    忽然,他走到一名女同学身旁,一把抽出了她压在手下的稿纸。

    是一首白话诗。

    “用白话文写作简直就是俗不可耐,你们学洋人写诗?那就是数典忘祖,崇洋媚外,是愚不可及的白痴行径。什么《新青年》,我看就是欺人之谈!”

    女同学面色一红,低着头不说话。

    而老先生讲得可谓是吐沫横飞,耳红面赤。我在台下听得也是忿然作色,怒气填胸,激动之下,赫然起身和老先生对峙。

    “我不同意先生的看法!”

    众人怔住,纷纷抬眼看我。

    “我们倡导新文化运动并不是就代表否定老祖宗留下的东西,中华泱泱五千年,文化底蕴深厚。史书典籍也好,文学工艺也罢,无一不是我们国人引以为傲的文化瑰宝,自然是丢不得。康有为先生也曾经强调过:‘而于吾国数千年之政治教化风俗之美,竭吾圣哲无量之心肝精英,而皆丧弃之,所谓学步于邯郸者,未得其国能,先失去故步也。’”

    “可这大清皇帝却一味奉行闭关锁国,推行愚民政策,对民众灌输孔教三纲。说好听了是抵御外敌,维护国土,追求稳定,说难听了就是皇帝贪恋皇权,一人独大,又岂能容外人分走一杯羹?盲目自大,其实早已日薄西山,江河日下!”

    “后果如何?想必在座的各位都知晓,列强用炮火和鸦片强行打开了中国的大门,清朝被迫开设各地的通商口岸,签订诸条丧权辱国的条约。最可笑的是我们明明是在自己的地盘,却还要处处看洋人的脸色行事!”

    “东亚雄师该觉醒了!要是我们再死守着这几千年来的封建制度,一味抵触革新,唾弃新文化,中国就不可能追上世界的潮流,只有挨打的份儿。保守复古,妄想□□简直就是荒谬!如果还想畅游在封建旧思想旧文化的汪洋大海里,注定只会被淹没在历史的潮流之中!”

    先生听此狂言,脸涨得愈加通红,眼里尽是无法遏制的怒火。

    他猛然将书摔在地上,双肩颤抖,指着我厉声吼道:“孺子不可教也!你给我出去!”

    我不以为然,仍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在众人不可思议的目光中坦然走出了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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