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微风吹来,便已感受到了凉意,担心小姑娘着凉,于是哄着她与我一同进屋找妈妈。

    我拉着她的小手,步履轻缓地向前走去。隐隐约约瞧见前面出现了几个人影,待走近些才发现那是沈太太。

    她面色焦急,口里也在不停唤着欢宜的名字。还没走到跟前,沈夫人就立马走向我们。

    “欢宜,你跑哪里去了?妈妈不是和你说过不要乱跑的吗?”说着,她的脸上显了怒意。

    “对不起太太,是我不小心,一时没看住三小姐。”一旁的丫头也是满脸惊恐愧疚,连带着声音也在颤抖。

    但她终究是一个心疼孩子的母亲,见欢宜哭出了声也就停止了训斥,转而蹲下身子把女儿抱在怀里。

    片刻,沈夫人整理好面容,站起身,牵着欢宜对我说:“真是谢谢你,若卿。"

    “沈夫人客气了,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况且欢宜这孩子挺讨人喜的。"我望向欢宜,朝她甜甜一笑。

    忽地,一声娇媚的笑声在耳边响起:“外面凉,不如若卿和我们去北楼喝点茶吧。”

    倒是“丹唇未启笑先闻”。

    我借着月光瞧着眼前的这个女子,年纪不过是三十出头的样子,一双丹凤眼颇具风情韵味,面似芙蓉眉如柳,红唇烈焰惹人注目。

    本就身材苗条不失丰腴,此时配上一身绛红锦缎的修身裙褂,更是勾人魂魄,叫人动弹不得。

    正在琢磨此人是什么身份时,沈夫人微笑着开了口:“这是三姨娘,不必拘谨。"

    心下顿悟,忙笑着回应她们。

    “谢谢。”我接下那丫头递来的茶,笑着对她说道。

    沈家的北楼颇为清净,今日前来赴宴的宾客不在少数。本应吵闹多一点才对,可此地倒很是安静,连来往的下人也见不到几个。

    沈夫人端起茶轻抿了几口,询问着家父家母是否安好之类的琐碎问题,我一一回应着她。

    一旁的丫头则拿温毛巾帮欢宜擦着小手,我望向她,只觉得这小姑娘可爱至极。

    发现我在看她,欢宜也扭过头来对我说:“若卿姐姐,你什么时候可以再来找欢宜玩?"

    她一脸认真的神情,倒让我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三姨太却是一拂手绢,笑说:“要是哪天若卿姐姐做了你的嫂嫂,她就可以天天陪你玩了。你说好不好啊?小欢宜?”

    欢宜一听有人可以陪她天天玩,就开心地直拍小手:“好啊好啊!”

    “我看若卿和我们老二倒是挺配的,你说是吧,淑虹?"三姨太又接着笑言。

    我闻言,又惊又羞,连忙摆手道:“您误会了,我和沈二少并不是很熟的。”

    我说得着急,只觉面色涨红得紧,生怕她们来真的。

    三姨太一听却是笑出了声,用手绢直掩嘴角,眉眼弯弯,笑声也如银铃一般。

    “云佩,你就别逗她了。”一旁的沈夫人笑意盈盈,倒是小欢宜还一脸迷糊。

    “我可是认真的,我可不想放过这么个俏儿媳。”三姨太望向我,半是严肃,半是欢笑,“改日若卿来府上陪我们一同打牌如何?”

    我讪讪笑道:“若卿不会打牌,只怕扰了夫人们的兴。”

    “我教你啊,打牌有什么难的,还怕你这小姑娘学不会?就这么说定了。”三姨太的声音略带尖利,倒让人振奋得很。

    沈夫人闻言也是一笑:“若卿,在这里你不用拘谨。我看欢宜也很喜欢你,不如就常来府上坐坐。”

    我不好再拒绝,不一样的是这样的氛围也让着实令我感受到了难得的亲切感,遂答应了她们。

    不知不觉已到半夜,宴会开始散客。

    我靠在姐姐身上,疲倦地闭上双眼,坐车返回林府,再次睁开眼时已到了家。下车时,看着程越泽欲言又止的样子,我照旧只是沉默。

    待要进门时,他叫住我:“若卿。”

    “嗯?”我的声音稍显疲惫。

    “没什么,回去好好休息。”他终究没有多言。

    “你也是。”

    夏意犹未尽,忽觉秋已来。

    盛夏在逐渐消退,热气也随着秋季的正式到来而消减。

    我推开窗,感受清风徐徐,一片天朗气清的好景象。窗台的几株菊花,传来淡淡的苦香味,连带着人的愁丝也在随风而逝。

    早上刚到女校不久,便收到了之骐给我的一封短信。

    三姐亲启:

    琐渎清神,容当晤谢,愿午后容顺馆见。书不尽意,余言后续。

    愚弟之骐

    读罢,我嘴角轻扬,而后小心翼翼地将信收放好。

    早上下了课,我便从匆匆赶往旧校场路。

    说来这容顺馆便是如今地处“海上明园”的上海老饭店,早在清光绪元年间便已开放,一直以来都有“品味源头上海菜,驻足百年老饭店”的美誉。

    当年读书的时候也只是时常路过而已,倒还真没有机会体验它的风味。

    之骐早已先我一步到了约定地点,向侍应生询问后,我便被带到了指定的包厢内。

    “等很久了吧?”

    我进来时只见之骐一直望着窗外,似走了神一般,丝毫未察觉我的到来。

    他听到声音便转过了头,不好意思地笑笑:“三姐。”

    我轻颔了首,微微笑着。

    望着他,时常也会有片刻的恍惚,会不禁想起我的弟弟,他现在也只有如之骐一般的年纪。

    我那个淘气弟弟,什么坏事都敢干,逃课、打架、早恋,无一例外,只有爸妈的棍棒才能暂时管制住他。可尽管如此,他却格外亲近我这个年长的姐姐。

    只是相同的年纪,身处不同的时代,注定只会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命运。

    “也没有很久,只比三姐早到一会罢了。”他也微微笑着。

    在林府也不常能够见到他,即使见到,也很少在他脸上瞧见过笑意。见他这样,心里也时常会惋惜,他的心里装了太多这个年纪不应有的事。

    “今日没有课吗,怎的出来那么早?”

    “我们爱国宣讲社今日正好有活动,所以时间上比较宽裕。”他摆放在桌上的双手在抱拳紧握着,神色却放松了很多。

    说着,桌上已陆续摆满了各色菜肴。

    “我看三姐最近很爱吃辣。”

    我愣了片刻,没想到竟忽略了这件小事。近几个月来都未曾真正了解过林若卿的口味,也并没有人向我提及过此事,反而还是一贯按照自己的喜好。

    我扯了扯嘴角道:“伤好之后,不知怎么口味也变了。许是前阵子中药喝太多,嘴里发苦的原因。”

    低头细看,这才发觉桌上的菜肴口味多以辣为主,清淡的小菜却并不多。

    再次抬眼望去时,他已经恢复了往常的模样,仿佛方才的笑容只是多余的一般。

    “谢谢你,三姐。”还是一贯正经的语气。

    我轻轻放下手中的茶杯,对他说:“虽然‘理想’二字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太过缥缈,可我不愿看到有抱负的人却无处施展。比起那些只会吃喝嫖赌,醉生梦死的公子哥们,我更敬佩的是愿意在生死场中与命运搏斗的人。”

    之骐的眼中有那么一刻是充满光芒的。

    “爹已经同意我北上念军校了。无论如何,多亏了三姐我才能如愿以偿。只是爹说五年之后,不论发生什么,我都必须回到林家。”说完他便默然垂下了头。

    “只有这一个条件吗?”林常亓答应得如此之快,是我没有想到的。

    他闻言却没有回答,只是抬头望向窗外,望向了那一片宁静祥和的天空。

    心中不禁苦笑,竟是我天真了。

    商人从来都是讲究得失利弊的,少一分,多一分,都不行。

    “你永远都是我的弟弟,无论何时,只要你需要,我都会尽全力帮助你。”

    我淡淡说了一句,没再看他,而是低头拾起双筷自顾自吃了起来,就好像自己说的只不过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家常而已。

    午饭过后,应之骐之邀,我随他一同前往约见宣讲社的同学。

    今日虽不见太阳,头顶的云彩也如兑了水的墨水一般氤氲开来,可也感觉不到丝毫的凉气。

    拉车的师傅极为热情健谈,看着也不过才二十出头的样子,对拉车这事却娴熟老练得很。

    即使是阴天,可这会是正午时分,热气正毒着。不一会儿的功夫,他的额边便渗出了汗珠,一直沿着太阳穴流到下颏。

    那汗水肆意流淌着,不过车夫根本腾不出手去擦拭,只有当汗珠落到眼睛里时,才能看到他用手飞快地一揉。

    他跑得极快,缕缕微风将我的鬓发吹得有些许凌乱,只得随手胡乱打理着。

    在这座繁华的不夜城,每日街道上都是形形色色的行人和川流不息的车辆。正巧这时车夫为了躲让前方的人群和汽车,便在路边停了片刻。

    我侧眼朝一旁望去,才发觉不远处就是public park〔1〕。许是角度的问题,我并未看到那块刺痛了所有国人心脏的,无耻的告示牌。

    外滩公园开放之初,“不准华人入内”的告示牌就曾引起过不少民愤。清光绪十一年,租界工商部曾定过六条园规,并将园规刻在牌子上,竖立在公园门口。

    其实这些园规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华人与狗不得入内。

    后来,在华人的多次抗议下,再加上北伐军的节节胜利,武汉掀起收回租界的热潮。终于,自民国十七年七月一日起,中国人可选择购票入内。

    其实,现如今的上海,何止外滩公园,多如新靶子场公园〔2〕、兆丰公园〔3〕、法国公园〔4〕。更有如英国总会、德国总会等娱乐场所,从来都是禁止华人入内的,就连所谓的“高等华人”都无法轻易进入。

    看着公园门口处不断进出的洋人,就连日本人和朝鲜人都能自由出入,屈辱感便在心中猝然升起。

    屈辱之余,更多的却还是激愤。

    原来今天我们习以为常的一切,甚至于一砖一瓦,都是先辈们脚踩玻璃渣,手捧炽热心,一点一点从刀尖下夺回来的。

    放在双膝上的手已被我扣得见了红,车夫见我无故沉起的脸,便也识趣地不再同我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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