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我捧着一杯热茶,心不在焉,只晓得耳畔一直有知书的声音。

    一扭头才发觉幼宁在忧心忡忡地望着我,我忙扯出一个笑容回应她。

    “妈可是下了死命令,今天非得让我把你押回家,我看你能逃到哪里去。”宋承璟一脸幸灾乐祸。

    “什么表亲,别以为我不知道妈妈的心思,我何时无缘无故多了一个在天津的表哥?反正我才不去见他们呢!要去你自己去。”知书一个撇头,满脸不情愿。

    “这次顾家的到访,爸妈很重视,我也好久没见听澜兄了,今天你必须跟我回去。再说了,某人怕不是忘了是谁小时候连路都走不稳,还非得跟在人家屁股后边,一口一个‘听澜哥哥’的叫着,连我这个亲哥都只有靠边站的份儿。”

    “没想到知书还有一个哥哥呢。”幼宁也难得打趣了一句。

    “可不是嘛,叫得可甜了。”

    我本是无心听他们的对话,此刻听到宋承璟阴阳怪气的话语,一时没忍住,不禁哑然失笑起来。

    “你胡说!”见我在笑她,知书一时也急了。

    “我胡没胡说,跟我回去问问你听澜哥哥不就知道了。”说着宋承璟已经起身。

    他看了看腕上的表,拉起一旁气鼓鼓的知书就要往门外走去:“对不住了各位,我这‘大逆不道’的小妹实在太难招架了,咱改日再聚。”

    “宋承璟!你说谁大逆不道呢!放开我,我才不回去......”

    俩人实在好笑,都已走到门外,仍旧可以听见知书不满的抗议声传来。

    见状,我别头笑出了声。屋内的气氛瞬时轻松起来,大家都笑意盈盈的。

    只是忽然剩了我们三人,气氛又不可控地沉了下去。

    我望着相对而坐的两人,千思万想。

    “对了,我还有事要先行一步,就不陪你们了。”我没留多余的目光,径直走出了包厢。

    快步走出后,我忍不住再次驻足回头,望着身后空空如也的长廊,不知该喜还是该悲。罢了,但愿我的心也一样空空如也。

    我攥紧长及手腕的衣袖,狠心加快了离开的步伐。就在我要迈步之时,一阵微啸的轻风充斥了我的耳窝。

    沈城轩从身后紧紧抱住我,环绕在我腰间的双手青筋凸起,似要将我狠狠融入他的身体,用力之大,不容我有一丝逃脱的机会。

    “你别想把我推给别人。”他将头深埋在我的脖间,丝丝热气从耳后传来,直传到心里。

    我强压不忍之情,缓缓吐出几字:“她不是别人。”

    “我的爱没有那么大方,除你之外,她们都是别人。”他蹭了蹭我的脖子,不禁加大手中的力道。

    “不用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你要找的该是一个能够与你并肩而站,愿意和你一起抵御风浪的人。很显然,那个人不会是我。”

    “我不相信。”

    此刻的他像极了一个受到委屈的孩子,却还是倔强地不肯低头。

    我沉默无语,低头一点一点掰开他的手。然无果。

    “放手吧,我不想待会儿再徒添一个伤心人。”

    他静默不语,良久才低语道:“我会一直站在你的身后,不论你是否愿意回头。”

    话落,他缓缓放开了手。

    方才还晴空万里,这会却不知何时已经变了天,天空灰蒙蒙的,好在并未下雨。

    道路两旁的柳絮随风而舞,沾衣扑面,纠缠不已。

    我随手拦下一辆人力车便要回府,可走了一半,忽听得前方有杂序无章的吵闹呼喊声传来。

    拉车的师傅迫不得已停在半路,他为难地对我说:“小姐,前方怕又是一群游行的学生,路被堵死了,如果贸然进去,我们一时半会儿怕出不来,周边的巷子又太窄,人力车进不去。”

    “师傅,就停在这吧,接下来的路我自己走。”

    我从包里拿出几文钱给他,他却喜出望外,连连道谢。

    可我并不熟悉周边的巷子,只得乱撞,绕来绕去却怎么也不见出路。

    巷子越走越深,天也越来越阴沉,狭窄的巷子里并不见有几人,心下开始慌乱起来,只得加快脚步寻路。

    七拐八拐,总算柳暗花明。

    只是我不免被眼前的一扇门上的牌匾名吸引住了,这不过是一条简单且隐蔽的弄堂,可“醉月轩”这名字实在好听。

    我轻声念道:“持杯复更劝花枝,且愿花枝长在、莫离坡。持杯月下花前醉,休问荣枯事。”〔1〕

    “醉月醉月......”我抬头看着紧闭的大门,好一会才猛然发觉什么,于是又快步离开了。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我便从巷子里绕了出来,不曾想却绕到了人堆里。

    前方嘈杂的人声愈发清晰,才知自己又绕了回来。我缓缓走到巷口,发觉果真是一群在发表街头演讲的学生。

    他们就地取材,站在路边的桌子上,手执传单,高声呐喊,言辞振奋人心。周围则站满了围观的人群,气氛十分热烈。

    “现在日本人要来当我们的家,做我们的主!同胞们,你说我们能答应么?山东就要亡了,青岛就要丢了!他们的外交大胜利了,我们的外交大失败了!日本一旦吞并青岛,就是破坏中国的领土,中国就要亡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同胞们,团结起来呀!”

    “夫日本,虎狼也,以一纸空文,切掠我二十一条之美利,是断送耳,是亡青岛耳,是亡山东耳!山东亡,乃国亡矣!我等同胞生于斯长于斯,处此山河大地,岂能容忍目睹强权凌辱我,牛马我?”

    台下人声鼎沸,护国之声震耳欲聋:“我们绝对不能答应这无耻的巴黎合约!”

    “不得之,毋宁死!”

    “不得之,毋宁死!”

    ......

    金钗豆蔻,舞象弱冠,而立不惑,妇孺老苍......无人不在齐呼呐喊。

    我站在人群中,满心敬佩地看着眼前这些为国家生死存亡而呼喊奔走的青年,感动之余,感慨万千。

    满目学生,激情愤慨,不禁有落泪的冲动。他们不顾一切的勇气,他们浓烈的爱国情怀,令我肃然起敬。

    有你们的存在,中国如何能够亡?

    随着人愈聚愈多,我不断被人群向前推去。混乱之中,忽地听到前方有人在尖叫。回头一看,原是一群手持警棍的黑衣巡警。

    他们恶狠狠地冲进人群,而只要有人挡在其面前,便会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警棍挥向人身,毫不留情。

    呼啦啦地,人们受到恐吓后纷纷尖叫着往四周散去。

    现场一片混乱,毫无方才的秩序。我再一次被裹挟在人群中,只能随着人流四处逃离。

    陡然间,只听得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眼见身后几米外的一个小男孩就要被人群推倒,我生怕他会被活生生地踩死。

    来不及多想,心下一横,忙使出猛劲,逆着人流往回跑,我一个箭步猛然推开人群,冲上前一把抱起正在不知所措哭喊的男孩往安全处跑去。

    见他被自己焦急的母亲抱走后我才舒了一口气,准备往巷子里跑去。

    我下意识摸摸口袋,却发现那条贴身存放的梅花项链不见了,急忙四处张望。

    回头时才瞧见它落在了方才同学演讲的桌角边,于是努力避开巡警拼命想要捡回项链。

    “若卿小心!”

    幼宁冲向我,想将我推开,却与逃散的人猝然相撞倒地。

    余光瞥见身后有人朝我挥起的手臂正要落下,知晓自己逃不了,就忙用双手护住脑袋屈身而蹲。

    这时,一道黑影飞奔而来将我扑倒,他从后面紧紧抱住我,任由棍棒落在自己身上。

    纵使身边的声音再嘈杂,我依旧清楚地听到了一声闷哼。

    “城轩!”幼宁与我一同惊呼。

    他起身放开我,一手遏制住巡警想要再次挥舞的警棍,那人见状忙又握拳用另一只手挥向他。

    沈城轩一偏头就躲开了袭击,双手借力,一脚将往那人的肚子狠狠踢去,直将他踢到了两米开外。

    幼宁险些被袭击,好在阿浩及时赶到,将她安全护送到了一旁。

    那名巡警捂着肚子趴倒在地上,面容扭曲痛苦,周围其他巡警发觉后忙向我们冲过来。我心下一慌,快步跑到沈城轩身旁,担心他再次受到伤害。

    他迅速看了我一眼,确认我并没有受伤后一手将我拉到身后护住了我。

    阿浩走了过来,急忙恐吓制止了那些欲上前的巡警:“你们这些蠢货,头上那顶帽子是不想要了么?竟然胆大到连沈二少都敢动!怕是这辈子都不想再待在上海滩了!”

    其中有两人窃窃私语了几句,哆哆嗦嗦望了沈城轩几眼后忙拉起倒地的兄弟跑开了。

    “你有没有事?”我紧蹙双眉,双手扶住沈城轩的手臂。

    一想到他为我挨的那一棍,便惊慌不已,而他只笑着轻摇了摇头。我又再次询问幼宁,看她只是受到惊吓,身子并无大碍后才放下心。

    现场依旧混乱,担心有人再次受伤,我们必须速速离开。幼宁由阿浩护送回柳家,而我和沈城轩则去往了小公馆。

    他拉着我的手,与我并肩齐步走了进去,丝毫不避讳周遭人的眼光,只是我又一次挣脱了他的手。

    他转眸望着我,不明所以。

    “糟了,我的东西还在那里。”说完就要提脚往门外走去。

    “若卿!”

    “我自会等人群散去再折回寻找,你不必担心。”

    “它对你很重要么?值得你冒着危险一次次地寻找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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