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天已渐渐现了冬日的寒气。

    我裹紧身上的大衣,进了饭店。越往里走,热气越浓,待落座后,索性脱了外套,露出内里一件单薄的丝绒裙褂来。

    桌上皆是一些商界前辈,觥筹交错间,酒香飘溢而出,落在喧哗的座客中。

    方才来的路上,唐暄微感不适,盛三少放心不下,半途将她送回了唐公馆,也因此迟了片刻。

    桌上的几位前辈打着趣,要盛庭初自罚三杯,连我也未能幸免,不过饮了半杯后便系数被盛庭初拦下了。

    瞧着眼前一张张明明心怀鬼胎却一同热衷于劝酒的面孔,心下虽反感不已,却不得不承认现代世界的“酒桌文化”倒退一百年依旧适用。

    盛庭初不好得罪在座的长辈,连续饮了多盏酒。好在他酒量不算太差,几杯下来也不见脸红,众人见此才被迫收手。

    酒桌对侧坐着的是一位青年商人,名叫周延,年纪虽轻,说起话来却是老练圆滑。

    我抬头瞧了一眼周延,他不光言语锋芒逼人,眼里的野心更是藏不住。短短五年,就从德商洋行的一名小跑楼一跃成为了当下小有名气的实业主,只不过靠的不是实打实的能力,而是巴结日本人的本事。

    几年前,初出茅庐的乡野小子厌倦了看不到头的买办工作,开始为自己寻求另一条出路,于是瞧中了家大业大的沈家,可沈琨担忧养虎为患,将之拒之门外。直到后来山本家的出现,才极大满足了周延欲求不满的野心。

    周延举了酒杯对盛庭初道:“盛三少可太不够意思了,宜州那块桑园地我可是求了好久。”

    他兀自喝下杯中的酒,转头对身边的人说:“可三少实在不给面子,三倍的价都不肯给我。”

    盛庭初回敬周延,说:“周老板言重了,那块地虽然名头上是桑园,其实不过是不起眼的荒地而已。周老板开那么高的价只怕名不副实,反而糟蹋了您的钱袋子。”

    盛家名下有着不少桑蚕园,上等丝绸的制作少不了优质的蚕丝,而最好的几块地就在宜州。

    行内人皆知,山本圭不断在买购国内的大小丝厂,周延肯出高价怕不是为己,而是背后扶持他的日本人。

    周延不依不饶,当众不停逼问盛庭初:“盛三少卖的怕是人情而非地皮,只是周某不免好奇,这沈家究竟开了什么价?才让盛三少你松了口。”

    盛庭初闻言低头一笑,依旧不慌不忙地回应:“人情价。”

    此刻,盛庭初不疾不徐将太极推了回去,周延笑了一声,消停了片刻。

    我向来看不惯站在民族利益对立面的商人,看周延再欲开口,我不温不火地说了句:“周老板当真如此好奇,为何不直接问沈二少?说不定沈二少善心大发还会给您支招呢。”

    我低头假意瞧了一圈,吊着眼梢笑言:“饭桌上谈生意未免煞风景了些,周老板还是别冷落美食的好。”

    他从鼻腔发出一声低哼,直勾勾盯着我道:“只怕沈二少此时正在广州焦头烂额呢,我就是有心问,他也无心答。”

    上回我提醒沈城轩提前运出去的那批丝绸只运了一半,后来便因五四事件搁下了。前不久剩余的货物却在运往广州的途中被截下,说是货轮里查出了两箱军火,广州海港那边因此迟迟不愿放行。

    当下中国的各大海关均由外籍税务司管理,沈家不会傻到明晃晃地往自家货轮里塞零丁两箱军火,在知道英美海关会查货的情况下公然与洋人起冲突,背上走私军火的罪名。不管怎么算,沈家如此做只会得不偿失。

    思来想去,只可能是被人做了局。

    周延拎起一旁的酒壶为自己斟上一杯酒,饮了一口后又掀起眼皮瞧我:“你说,好端端的为何会查出两箱军火来?”

    他话里有话,说完,就意味深长地看向我,一时将众人的目光也引向了我。

    我心下一惊,顿时明了他话里的讥讽。

    此前,沈林两家就一直在竞争丝绸的海外航线,最后还是沈家抢了先,当下沈家出了事,第一个怀疑的就是林家。

    我牵起嘴角笑着,话却冰冷:“怎么?周老板难道不知为何么?”

    林家自不会做如此卑鄙龌龊之事,要竞争也只会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竞争。

    他反讽:“恐怕没有林三小姐清楚。”

    周延含沙射影,短短一句话就暗讽了沈林两家不和的现状,还有坊间传言的林三小姐与沈家二少不明不白的关系。

    听闻此话,我强行按压心中升起的怒火,尽量做到面不改色:“我一向喜爱豢养宠物,特别是狂吠疾呼的狗,不为其它,只为这吠犬会助长主人的威风,我简直爱如珍宝。”

    话一出口,只见周延狠戾冰冷的目光朝我袭来。

    我的话的确大胆了些,难免语惊四座,可他若是因此当场与我翻脸,便等于当众承认自己给日本人做狗的名头。

    而在座的人听闻皆默不作声,此时若劝阻一方便意味着会得罪另一方。

    在气氛冻结了须臾后,周延忽地大笑起来:“早就听闻林三小姐是伶牙俐齿、聪慧巧捷之人,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三小姐如此爱犬,周某改日定当亲自挑选一条上等名犬送到贵府,要声音最洪亮那只!”

    众人听闻,无一不笑出了声。

    酒过三巡后,不少人已有了醉意。

    酒席将散之时,却得知新安纱厂有一名工人出事了,盛庭初因此不得不先行一步。

    我拿起外套欲与他先行离去,周延却突然起身,他从桌上拿起一瓶酒向我走来。我知晓他不会轻易放过我,遂让盛庭初先走。

    周延在我面前站定,给自己斟上一杯酒,他没有立马仰头饮酒,而是对我说:“林三小姐,这杯酒我敬你。”

    说完,他便一饮而尽。

    他转身拿起我未饮完的酒杯,一边为我斟酒,一边说着:“在这偌大的上海城是听不见真话的。”

    我并未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只皱着眉心瞧他的醉态。

    “林三小姐好胆量!”他将酒杯递给我。

    我松了手,将外套重新搭在椅背上后接过他手里盛满的酒杯。

    喝完后我拿起大衣,他却按住我停留在椅背处的手,见状,我立马嫌恶地抽回手。

    “来得最晚的是你们,离席最早的也是你们,这可不合规矩。”听声音,他醉意不浅。

    我问:“你想我怎么做?”

    他举起空酒杯环视了众人一圈:“想走可以,但要挨个给大家敬一杯酒以陪不是。”

    我捏紧拳头,紧咬牙关,生怕一开口便会问候他上下九代宗族成员,以此坏了林若卿名门闺秀的名声。

    “啪嗒!”门被人大力推开。

    众人止了声,纷纷朝门口看来。

    程越泽没有迎上大家惊讶探究的面孔,反而将墨色沉沉的目光给了我。他面上难掩焦急,步子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沉稳。

    越泽迈着稳重的步子向我走来,悄然将我拦于自己身后,接着泰然自若地倒满三杯酒。

    “若卿自幼便视我为兄长,这杯酒于她于我皆无异。越泽在此替家妹接过这杯酒,给大家陪不是。”

    说完,程越泽连饮三杯之后,一手拿起一旁的大衣,一手牵着我走出了饭店。

    自始至终,他都未曾正眼瞧过周延。

    一出了门我便松了他的手,他沉默不语,随我停了步子。

    楼外的冷风延颈而下,我全身一紧,躲闪不及,不禁打了个寒噤。越泽走近我,将搭在臂弯处的大衣围拢在我身上。

    面对他突如其来的靠近,我冷不丁退了一步:“我自己可以。”

    穿好大衣后,身子也跟着暖和了几分。

    “方才的事谢谢你。”我抬眸瞧了他一眼,又蓦然垂了眼帘。

    他的双眸我向来不敢多看,零零碎碎的像一汪玻璃渣子,扎得人心疼。

    “不用谢我,你的事在我这里,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他的语气不似冬日的寒冷,却也不似春日的温暖。

    冷风呼啸而过,吹落几片本就摇摇欲坠的残叶,路人怜花却不惜叶,窸窸窣窣地踩碎了一地落叶。

    两人不言不语,静静走着。

    走至沪城老花园时,我开口低声问道:“如果我不是林若卿,你还会这般待我么?”

    忽地,我感到身侧的人身子一僵,周遭开始升起挥散不开的沉默。他并未回答我,或是茫然,亦或是不愿答。

    面对此景,我轻摇了头,笑怪眼前人看不清。

    “答案重要么?”少时,他沉声道。

    我转眸瞧着他:“我只是希望你能够看得明白些。”

    越泽抬眼望向远处,眼神迷离恍惚。未几,他收回目光:“看得太清未必是好事。”

    他明明语气轻缓,可短短一句话似有千金重,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急忙拉回视线,不再看他,最后慌里慌张扔下一句话:“你若还有事的话先行便可,不用顾虑我。”

    我调转步子进了公园,心下明白背后那双眼睛并未离去。

    我坐在湖边的长椅上,瞧着周围一圈已泛了黄的垂柳,只见脱了叶的枝条在冷风里摇荡着。没事的时候,我总爱一个人到这公园坐坐,通常一坐便是一两个时辰。

    坐了片刻后,太阳开始破云而出,光线拨开乌云洒向人间,扫去了几分寒意。我将凌乱的发丝拨向耳后,垂眼抬腕看表,欲起身离去时,方才瞧见沈家四姨太的身影。

    本想径直离去,却发觉她身旁竟站着杜知远,不免驻足探究起来,四姨太瞥见我后攥了手中的帕子朝我走来。

    她开口问:“林三小姐,这么巧?”

    我没有开口回应她,只勉强提起嘴角笑了一下,又不禁看了她身旁的杜知远一眼,哪知他却兀自偏转目光,摸了摸自己的鼻尖。

    “四姨太若没有其他事,若卿便先行一步,姐姐还在家中等我。”

    “你们姐妹还真是相似,都总能伤人不自知。”她冷着语调,却伴随一丝捉摸不透的忧伤。

    我顿住身子,问道:“四姨太此话何意?我们似乎从未招惹过你半分。”

    她像是听到笑话一般,不忍冷笑一声:“看来你的脑子真摔坏了,连同你们林家的孽债也一同忘了。不过都说你们姐妹感情深厚,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以为她要无理取闹一番,便失了聆听的欲望,抬起步子就想离去。

    “你并不知晓你姐姐和林玕怀的事吧?”四姨太声音提高了些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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