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待我醒来时,姐姐已出了门,她留了一张字条给我:

    天寒,大雪,多衣。

    我喜上眉梢,来不及裹上大衣便急忙推开门窗,打着赤脚站在门前。

    不知庭霰今朝落,疑是昨夜林花开。〔1〕只见眼前是一片白雪茫茫,银装素裹之景。

    不过一夜的功夫,雪便落满了天地,冷风裹挟着雪花迎面扑来,落到鹅黄色的衣摆处。

    我伸出手,迎接着这漫天飞雪。

    雪花落到赤裸的脚背上,寒意霎时传遍全身,这才不得已缩着身子退回到屋内寻了大衣换上。

    最后,我拿起架上挂着的一顶法式圆顶羊毛呢帽子匆匆出了门。

    今日要与唐暄一起与德方厂商核对纺织机器的名单。再有月余,沪上船运便要封航,因此需快速核对账单与器物,否则他们便会转头将机器卖予其他商家。

    德商安裕德洋行的人此次只带了三分之一的货物过来,待付过全款后才会悉数将机器交给新安纱厂。

    我们跟着德国人进了仓库后,唐暄便掀开黑布一台台地检查着机器。

    忽然,她走到角落旁的一台机器边停了下来,指着另一台机器对那个德国人说:“为何这两台机器的色漆不一样?明显这台机器的颜色要更为明亮些。”

    我如实翻译着唐暄的话。

    “唐小姐,看来你并不了解德国的制造品,色漆的明亮度与机器的功能毫不相干。”那个德国人挑着眉毛,态度颇为高傲,似是指责我们不懂机器制造之事。

    唐暄抬头瞥了他一眼,又蹲下身细细查看两台机器。我来到她跟前,伸手摸了摸。

    很明显,色泽较为明亮的机器摸起来手感细腻柔滑、丰满盈润,而相反另一台机器则有一层颗粒感,细细查看,还可以看到凸起的杂质。

    此前,礼和洋行主经德国机器,而凡是礼和经销的产品,上面都会钉有礼和的双钱牌商标。

    过去,中国人本着信任,在订购礼和的机器仪器时往往只认这个商标,可礼和却不自重,反倒利用中国人的信任钻空子。

    每当现货库存不足时,他们便会向上海其它洋行搜罗样式一致但质量较次的商品,再换上自家的双钱牌商标,高价出售,欺骗中国人。

    难保德商安裕德洋行不会作出如此龌龊之举。

    我摇摇头,与唐暄交换眼神。

    最后,她起身说:“机器的好坏不是靠嘴定义,而是靠实际操作。先生不是机器的制造者,又怎知每台机器的质量定是一样的?”

    德国人憋红了脸,不肯罢休:“我以洋行的声义担保,这些机器绝对没有问题!”

    “抱歉,先生,我需要和你们老板当面谈。”

    不久,德商的老板,费里克斯先生便到了,几人一同坐在办公室的黑皮沙发上。

    我立在一旁,复述了唐暄对于机器的疑惑。

    德商老板哈哈大笑:“唐小姐多虑了,你要是不满,我可以命人把机器再重刷一遍,只是这劳工费和运费我们得再商谈。不过,我知道盛老板不差钱,可时间的亏损就是利润的亏损,这是商人的大忌。”

    如今,国内的机器几乎只能依赖进口,纺织事业的市场利润本就不敌外资,要是一直拖着不及时购买先进的纺织机器的话,时间成本、工人的劳工费都会是一个问题,没有人愿意做亏本的买卖。

    唐暄犹豫着,最终只能放弃,她提了一个要求:“既是如此,需要费里克斯先生修改一下合同的内容,我要你们增加质量保证书和维修年份商议,以及违约金的数额。”

    德商老板僵着脸:“当初盛老先生可不是这么跟我谈的,你们中国人不是讲究诚信么?这么做可就是唐小姐的不道德了。看看你们中国商人,需要这批器材的人还在我身后排队呢。”

    德商老板始终不愿让步,只答应给半年的维修期限。制造技术受限于人,唐暄无可奈何,只能答应。

    出了工厂,唐暄闷闷不乐,愁容满面。

    她苦笑着:“处处看洋人的脸色行事,不知何时是个头,情况已如此糟糕,可北洋政府一直对华商纺织联合会对于征收进口关税的提议不予理睬。民族工业发展受到内外两处夹击,经济不振,底气何在,还谈何救国?”

    当历史愈发具象地呈现在眼前时,沉重的无力感不断向我侵袭而来,即使知晓未来又如何,我一样无能为力,只能红着眼瞧那一张张虚伪残暴的面孔。

    何为举步维艰,这就是。

    落后是要挨打的。

    我推掉一切事物,一个人在雪中静静站了许久,久到黑发变成白丝,久到手脚失去知觉。

    雪下得愈发大,我该是喜悦的,可为何我却感知不到?

    雪花落到脸上,融化开,留下冰冷的水迹,我仰面抹去,推开了惊鸿歌舞厅的大门。

    舞厅内醉生梦死、意乱情迷的世界似乎与大雪纷飞的冬日格格不入。我点了酒坐在台下,舞厅内的宾客三三两两坐着,举杯瞧着台上婀娜多姿的白俄舞女。

    西方姑娘生得白,稍稍舞动便可瞧见丰腴白皙的大腿,惹得座下客春心荡漾,欲罢不能。

    我坐在角落,灯光昏暗。

    只见一个男人脱了西装外套,带着温婉柔动的日本舞女坐了下来,我微微挪了身子,掀起眼皮瞧了两人一通。

    女人坐在那人的大腿处,纤细的手腕环在男人脖间。男人则扯开领带,急匆匆解了两颗衣扣后便腾出手把那日本女子从腿到肩,里里外外摸了个遍。

    我红了脸,收回目光,不知不觉间,已退无可退,想走却被两人堵住去路。

    我作罢,只能口含温酒,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酸涩的舌尖处。

    跳舞的姑娘下了台,换了唱歌的女子。

    我调转目光,瞧着台上的阮红玉,她身上是一件如她一般红艳的高领无袖旗袍,胸口剜了一处鸡心状的口子,黑色貂毛披肩滑落一半,孤零零地担在薄瘦的左肩上。

    阮红玉圆润细腻的歌声悠悠传来,一时间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一曲落幕,人群中哗啦啦地涌起一阵掌声,有人大喊着再来一曲,有人高呼着阮红玉的名字。

    “若卿。”

    “越泽?你怎么在这?”我心下惊诧,忙起身问候,再扭头一看,方才那对缠绵的男女已不知何时离去了。

    他笑着:“只是恰巧路过。”

    我瞧着他温和如玉的笑容,一时恍惚着,我们要是朋友该多好。

    “生辰快乐。”他仍旧淡淡地笑着。

    我抬头,对上他的双眼,第一次无所顾忌地朝他笑着:“谢谢。”

    他的身影陷在流光溢彩的人群中,一点一点消失在眼前。

    “痴痴坐了一个时辰,也瞧了一个时辰,却偏偏只说了一句话,真是痴傻呐!”阮红玉端着酒杯站定在我面前,她取下貂毛披肩,露出两节白藕似的手腕来。

    我收了笑,沉着嘴角,心里那道本要闭合的裂口,此时又猛然张裂开来,疼得我心口一缩。我抬手去端桌上的酒杯,却被阮红玉截住。

    她反手将我留了半盏的酒倒入自己杯中:“只可惜你瞧向他的眼神里啊,只有怜,没有爱。”

    我丢了魂,缩回手:“如此明显么?”

    她勾起红唇,只笑着摇摇头,却不回答。

    “有些时候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竟是要一个一个将他们推开去。”她转身在我对面坐下,抿了一口红酒,红唇黏在杯口,留下鲜红的印迹。

    “不推开又能如何?”我伸手拿起酒瓶将空杯子填满。

    “借酒消愁愁更愁。”她垂眼瞧我。

    “你怎知我消的是愁?”

    “你啊,只能骗过你自己。”

    我低头笑了,却有些苦涩。

    “我今日来,是想要谢谢你,如果今后你有任何需要我的地方,我定会奉陪。”我顿了顿,“只是,我还有一事相求。”

    “你说。”

    “那晚的事,希望你不要让他知道。”

    流氓街痞固然可恨,可我并不想因此伤及他的性命,毕竟这是一个人如蝼蚁,命如草芥的时代。

    “他?”阮红玉放下酒杯,言语戏谑,“他是谁呀?”

    我瞧着她,没有说话。

    她转眸浅笑:“好,我答应你便是了。”

    “多谢。”将酒一饮而尽后,我起身欲走。

    她唤住我:“这点小恩小惠也值得你放在心里。既然来了,就别轻易走,不是要消愁么?那就消到底,消干净才是。”

    阮红玉招手唤来一个侍应生,不久,两人便到了楼上的厢房内。

    我掀开帘子,倚在白玉栏边,瞧着楼下的宾客。

    阮红玉轻笑一声:“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子竟愿意来这种纸醉金迷的地方,旁人家的小姐想避都来不及,更别说与我这样的人打交道。”

    她侧过身子瞧我:“你胆子倒是大,也不怕我教坏你?”

    “身份不过是人定义的,褪去皮囊,都是一样的空架子,有何区别?”我低头自嘲,“况且我本就不是真小姐。”

    她笑得清脆,妩媚的笑容迷得人心一颤:“原来你真的这般与众不同,也难怪城轩会这般爱恋你。只可惜我不是男儿身,不然一定要与他好好争抢一番。”

    我心下微动,又摇头笑笑:“并非是我与众不同,而是时代的不同造就了我们本身的差异,在我眼里,你也一样与众不同。”

    阮红玉闻言,似有不解,只静静瞧我。

    “可是,我很羡慕你。”我望向她,“你只是你自己。”

    她怔住片刻,眼梢上扬,笑了:“你们读书人说话都叫人这般难猜么?”

    我转过身,低头凝视楼下的人群:“若是没有林家小姐这个身份,我什么都不是,可它又带有很多我不想要的枷锁。”

    “人就是如此贪心,坏极了。”我举杯饮酒,无奈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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