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前,我收到惠子小姐的书信邀请,虽颇为意外,但未多加思虑便决定起身赴约。

    我走进宝利咖啡馆,才抬眼便看到了一名坐在窗边的日本女子,只不过她此刻正背对于我。

    我放缓步调走向她,一时间忐忑感袭来。

    “惠子小姐。”我礼貌性地朝她笑着。

    “林三小姐,请坐。”她起身微微鞠了一躬,扬手请我就坐。

    今日的她不似上回,而是穿了一件素雅淡净的和服,始终淡淡笑着。我摘下帽子,随意点了一杯咖啡。

    “若卿小姐,惠子匆匆邀约,多有冒昧,还请见谅。”她虽来自日本,却把中国人的礼节学了个十足十。

    “惠子小姐多虑了,自从上次在先施百货见过一面后,我一直都想和你说声抱歉的,关于那条裙子。”

    她垂眸一笑:“我从未在意过那条裙子,不过它很适合若卿小姐,穿在我身上反倒是浪费了。”

    心下琢磨着她此次找我的用意,一时并未留意她的回话,反应过来之后才说:“你我皆是同龄人,叫我若卿便好。”

    她颔首一笑,纤纤细手摩挲着咖啡杯的杯壁,似在思虑着什么。

    气氛沉默下来,我一时也不知该作何言,饮了一口又一口眼前的咖啡。

    不久,惠子缓缓开口道:“你......该是城轩爱慕了许久的那位姑娘吧......”

    她的话好生奇怪,不似询问,倒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我蓦然停下手中搅动咖啡的动作,好一会儿才抬首对上她如水的双眸。心想,那么漂亮的一双眼,装的却是忧愁,这份忧愁里是否也有我的一份力。

    见我许久不说话,她有些慌乱。

    “你别误会,我只是想单纯的见见你,并无恶意。我的哥哥和城轩曾是同学,我应该算是他的朋友.......”

    听着她无力的辩白,心里却莫名地悲伤起来。

    “我没有误会,也相信你没有恶意。”我牵动嘴角,努力笑着,“不知道你会不会相信,其实我明白你的。”

    她怔住,眼里的海水翻腾滚动,瞬然间,又好似潮退后滞留在眼角的水痕。

    “或许是你误会了,我与他之间不是你认为的那样,惠子小姐这般钟灵毓秀,与城轩又是故交,你们......”我顿住,终是不曾说出口,便转了话锋,“我想你不用顾虑我。”

    惠子开口欲言,却听得沈城轩的声音传来:“她没有误会,沈某确实一直心属于林三小姐,爱而不得。”

    说话时,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我身上,语气里也带了些许怒意。

    只是,他的话未免太过直白。

    一种异样的情感开始在体内蔓延开来,我垂首,不去看他汹涌如潮的眸光,也回避着惠子泫然欲泣的眼神。

    沈城轩转身对山本惠子说:“惠子小姐,抱歉。”

    话落,他便疾步走近我,众目睽睽之下牵起我的手将我带离咖啡馆。

    沈城轩的手力度很大,我却也没有挣脱的欲望,只对着他的背影低声问道:“一丝念想都不能留么?”

    “不能。”他没有回首看我,语气决绝。

    他渐渐放缓步子,松开我的手,虽是质问的口吻,可眼神里满是悲伤:“你是不是想说,我与她大可再续前缘?”

    倏然间,心思被他全然戳破,一颗破烂伤损的心就这样不加掩饰地暴露在眼前。

    我微启双唇,那一刻,竟不知还有何理由可以向他解释。

    或许是我的沉默击中了沈城轩,他忽然双手按住我的肩膀,语气里也是我从未听过的怒气:“你就那么急着把我推给别人?林若卿,你听好了,不管我有没有遇见你,我都不会对她们动心的,谁也改变不了!”

    他离去的背影,依旧如此挺拔,只是比起平日,少了一份坚定,多了一丝酸涩苦楚。

    我几次挪动步子,险些不顾一切向他追去,却还是强行按捺住了。

    该解释么?以何种身份?

    我转身离去,试图与喧闹的街道融为一体,只身漫无目的地走着。

    忽然,刺耳的鸣笛声似要将人的耳膜撕裂一般,一声接一声地响起。我下意识抬头,瞧见道路中央的车子在朝我驶来。

    眼睁睁看着汽车越驶越近,我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如果再经历一次车祸,是否就可以回到原来的世界?

    只是,有人再次将我拉回到了现实。

    沈城轩紧紧抓住马路中央的我,天旋地转间,他带着我从危险中心逃离。

    手臂传来阵痛,待清醒之后,整个人早已被牢牢禁锢在他的怀中。

    他抱得好紧,好紧,紧到我无法呼吸。

    耳边传来他急促担忧的声音:“你知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

    沈城轩始终不曾放手,抱了我许久,就像抱着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

    我犹豫着,手始终僵在半空中,想抚摸他,却害怕自己会因此难以自控。

    最后,我缓缓从他怀中抽身而出,低声道:“我没事。”

    话落,才看见他微红的眼眶,心顿时软了几分。

    他看着我,抬手拨开我额边的发丝,渐渐地,温柔的掌心落到颊边。他触碰得小心翼翼,仿佛眼前的我是一件易碎品。

    我瞧着他眼中的怜惜,眼泪险些滑落,只能忙侧过头错开他的目光。

    手里落了空,他的眼神似乎愈加落寞了几分。

    我抬眸,再次看向他:“我们都冷静一下吧。”

    他顿住,开口问道:“你难倒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么?”

    “没有。”

    短短两字,抽走了我一半的力气。原来在我这里,对于他,心口不一是如此困难。可时间依旧在走,风依旧在吹,却不会再回来。

    沈城轩垂下手,没有再说一句话,无声的失望感震耳欲聋。

    他没有了理由停留,而我也只能对着他的背影,一遍遍在心里呐喊对不起。

    远处的阿浩正匆匆地朝我们赶来,他迎面看向离去的沈城轩,欲言又止,只能干着急。

    他跑向我,满脸急态:“三小姐,您别担心,二少不会生你的气的,他自己气一会儿就好了。”

    见我没有反应,他急得满头大汗,看着原地的我与离去的沈城轩,不知该如何是好。最后,他长叹一声,朝自己的大腿狠狠拍了一下,又赶忙转身去追沈城轩。

    我走得缓慢而艰难,鞋跟踩在石板路上,发出沉重的声响。恍惚间,我的身形一晃,右脚狠狠朝地面扭去。

    我感知不到及时的痛感,只低头去瞧自己的脚,才发现是鞋跟断了。

    我拖着步子,忍着眼泪走到人烟稀少的弄堂深处,坐在石坎边上,埋头躲在自己的臂弯中,任由眼泪一颗颗滑落。

    今日不知为何,眼泪似乎总是后知后觉,到了这会儿,早已是止不住的架势。

    不知哭了多久,只觉得脸上黏糊糊的,连袖口也被擦得不成样子。透过臂弯的缝隙朝外望去,只见有人递了手帕过来。

    我抬头,却被刺眼的阳光伤到,连忙偏头紧闭双眼。在适应光照时,我感到一片阴凉,是有人为我挡住了阳光。

    我接过鸣渊递来的手帕,狼狈地擦着脸上的泪水。

    “谢谢。”我的声音起了鼻音。

    他没有出声回应我,而是蹲下身,为我脱下脚上的鞋子,伸手将我拉了起来。

    起身时,赤裸的双脚触碰到冬日冰凉的地板,寒意霎时间如针刺般戳向脚底,连带着方才脚踝处的扭痛感也一同传来。

    我不禁一个踉跄,肩膀擦碰到身后的石壁。我捂住肩膀,痛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没事吧?”鸣渊迅速扶住我。

    我松开他,摆摆手道:“没事。”

    顿了片刻后,脚已适应了石板的冰凉,我忽略着痛感,努力迈开步子。

    鸣渊欲再次伸手,我笑了笑:“我没事,自己可以。”

    刚抬脚迈了半步,手腕就被鸣渊握住,我一时惊诧,微微用力想要松开他,却发现他握得很紧。阳光下,他的眼睛里有着不容他人拒绝的执着与坚定。

    我作罢,以为他会这样一直扶着自己的手臂,却不知他却突然转身背对我,将我的双手搭在自己的肩上。

    不等我开口拒绝,他早已将我背在了自己背上。

    “你......我自己真的可以的。”我有些窘迫。

    他依旧没有回应我,只背着我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见身侧有一个装垃圾的土筐,我出声唤住鸣渊:“等等。”

    我瞧了一眼自己手中这双破损的高跟鞋,不再留念,直接挥手扔进了土筐里。

    “不喜欢么?”他偏首问我。

    “不喜欢,我本就不喜欢高跟鞋。”

    上海冬日的风总是寒冷干燥,吹得人脸生疼。一阵寒风吹来,不禁生了幻觉,险些埋头躲进鸣渊的肩膀处。

    我回过神,告诉自己,不行,他不是城轩。

    可是想到他,心里又是一片酸痛。

    我忍不住幽咽着:“我是不是做错了,是我让他伤心了。”

    鸣渊顿住身子,蓦地停下脚步,沉默片刻后,才再次提起步子。

    他沉声道:“你可以抱紧我。”

    我瞧着他坚实有力的臂膀,才渐渐意识到,他其实从不是我眼中那个还未长大的男孩,是自己一直将他当作了需要保护的弟弟。

    他的肩膀温暖有力,弟弟早已长大。

    我收起悲伤,笑言:“不可以这样,抱紧你的只能是你爱的和爱你的那个人。”

    看着一本正经的鸣渊,我来了兴致,小声凑在他耳边问道:“你有没有喜欢的姑娘?”

    “......”

    “不回答我,那就是有咯!”我自言自语着,“让我猜一猜,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孩会让你喜欢?不过我想她应该是一个很爱笑又乐观积极的姑娘。”

    见他不出声,我反而愈加兴奋了:“我猜对了!是不是?”

    我一遍遍问着,迫不及待想要他的答案,于是便侧过头瞧他。

    他唇角微扬,竟然笑了。

    “是,她很爱笑,也很倔强,连哭泣都只喜欢躲起来。”

    他今日的语气不再冰冷漠然,而是柔情四溢,连我也吓了一跳。

    我强行压了压飞扬的嘴角,对他说:“那你一定要一直喜欢她,珍惜她,不要叫她因你而伤心流泪。”

    “好。”

    转眼间,两人到了唐公馆。

    担心有人看到这不合时宜的一幕,便对鸣渊说:“你可以把我放下来了。”

    可他没有一刻停顿,照旧背着我往公馆里走去。

    一路上我瞧着家仆们惊讶探究的眼神,耳根泛起红,再次对鸣渊说:“好了,真的可以了,这样不好的。”

    他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脚冷么?”

    我愣住,应道:“一点点。”

    “坚持一会,马上就到。”鸣渊走得坦然,似乎周遭只有我们两人一般。

    我反应过来,急道:“这不是重点!会被人误会的。”

    “你担心别人的言论么?”

    “我才不担心,我只是担心你。”发觉自己的话太过直接,便又说,“我的意思是......”

    “我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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