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子走了过来,痴痴瞧着沈城轩想要开口说话,可沈城轩见是她,一时间收起了笑容。

    她有些许尴尬,轻声对我道:“若卿小姐,晚上好。”

    我轻颔首,在想自己是不是该避开两人。

    惠子缓缓上前一步,望着沈城轩道:“父亲希望见你一面。”

    沈城轩笑得疏离客套,抬手对她说了句:“惠子小姐,请。”

    正当我以为沈城轩要随惠子一同前去时,他却转身握住我的手。

    “来。”他语气温软。

    我鬼使神差地随他动了身,只是惠子的笑容却瞬间僵在了脸上。

    “我想父亲谈论的应是私事,而非公事。”她低眉顺眼,并不直视沈城轩。

    “在我看来,没有分别。”沈城轩握紧我的手心,往宴会中心走去。

    惠子静静跟在身后,并未再言语。

    眼看周围的宾客越来越多时,我松开了沈城轩的手:“这不合适。”

    “好,都听你的。”

    山本圭举杯迎向沈城轩,用日语热情地对他打招呼,身后的山本慎一也随父亲迎了上来。两人瞧见一旁的我,笑容凝固了几分。

    山本圭干笑几声,转了生硬的中文对我道好,之后接着对沈城轩道:“方才我同你父亲聊了许久,说起茶馆生意,还多亏了你们沈家,短短半年不到,竟快赶上丝绸厂两年的利润了。我们从商之人,看重的不仅是资源,更是互帮互助的合作之友。”

    茶馆生意?看来我的猜想没有错,茶馆背后隐藏着的其实是利润惊人的鸦片产业。

    沈城轩垂首低笑:“山本先生不用急着道谢,城轩也不敢贸然领谢,毕竟家父在此等事上占据的是赫赫之功。不过没有哪种生意会长盛不衰,沈家也是如此,时势造就的不光有英雄,还有卖药于市的蜀贾三人。况且互帮互助暂且谈不上,能与您做朋友,或许够格的只有家父。”

    山本慎一面露嘲讽之色:“不知在沈二少看来,山本家属于蜀贾三人中的哪一种?”

    “沈家何种,山本家亦是何种。”

    沈城轩语气悠缓,可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却似要将眼前人吞噬一般。

    “同心之人,定能走到最后。”山本圭大笑,他拍了拍沈城轩的肩膀,与其碰杯,畅饮起来。

    此刻在山本父子看来,以为沈家与自己是同道中人,殊不知沈城轩口中的沈家恐怕只有沈琨一人,而他也毫不遮掩自己对父亲的鄙夷之色。

    “想来是我这个作兄长的失责,不知沈二少与和也是同学。”山本慎一瞥了惠子一眼,“与舍妹惠子竟也是好友,看来沈家与山本家的缘分不浅啊。”

    站在山本圭身侧的惠子脸色红润起来,却只是垂首立在一旁。

    沈城轩面不改色:“是同学,也是昔日好友,只是缘分有短有长。”

    山本圭挥手道:“缘分长短也是可以续的,你们中国人不是常说事在人为,成事在天?”

    沈城轩淡淡笑道:“中国还有句古话,‘花开花落皆有时,不是无缘是不愿’。”

    短短一场谈话,有人始终坦然,有人一味逐利,有人却在无声中演绎了一场碎片四溅的泣诉。而我,本该是事不关己的旁观者,却跌跌撞撞地被拽入了局中。

    可悲的是,我心甘情愿。

    想要结交沈家的人不在少数,今晚,沈城轩是逃不过以酒结友这招的。与他分开后,我独自走到天台,兀自吹着冷风。

    转身上楼时,却险些被自己的裙摆绊倒,脚下一个趔趄,不禁摇晃了身子。霎然间,手臂传来一股温热,我转眸瞧去,发觉是叶清南扶住了我的手臂。

    我颇感意外:“多谢。”

    她扬着下巴不瞧我,傲慢道:“恰巧路过而已。”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我不禁低头一笑。

    走到天台时却再次遇见山本和也,不过,这次是他先到的,我成了那个入侵者。

    “心情不好么?”他问。

    “没有。”我笑着摇了摇头,“只是在想‘乐不思蜀’一词究竟是贬义还是褒义。”

    “那便要看你当下的感受,是乐还是思。”

    “若是两者皆有呢?”

    “那便取乐弃思。”

    “当下,我放不下;过去,我也回不去。”

    “既然回不去,就抓住此刻你放不下的一切。”

    我淡淡一笑,回道:“可惜我是胆小鬼,不敢抓。”

    “怕什么?”

    “怕伤。”

    “伤痛与遗憾总得选一个。”

    寒风在耳旁呼啸,刺骨的冷攀上薄弱的肌肤。我沉默着,忽然失了力气。

    我侧身望向山本和也道:“我见过惠子小姐了,她是一个好姑娘。”

    “好姑娘也得不到情人的芳心。”冷风吹动他的发丝,却吹不乱他的神情,高傲且倔强。

    “爱分很多种,并非只有爱情最高尚,最值得人倾尽全力。一个人的好不应该相对于爱情来谈论。”

    他与我相视:“可不是所有人都会如此想,这对你来说唾手可得。”

    “即使没有他,我也会如此想。”

    山本和也低头笑了:“谢谢你,谢谢你没有伤害惠子。”

    “女人之间不是只有吃醋和争抢的,在我看来,这毫无意义。”

    “看得出来,他很喜欢你,是我从未见过的喜欢。”他瞧着我。

    “那你怨他么?”

    山本和也沉思片刻,索性迎着冷风打开双臂,悠然自得地伸了个懒腰。

    “困了。”他答非所问。

    他转身要离去,背对我说了句:“风大,早些下楼的好。”

    我揉了揉冰冷的鼻尖,将手伸进衣袋里,绕着旋转楼梯回到宴会厅。走到三楼时,我停下脚步,脱了外套进入休息室内。

    才一开门便嗅到了淡淡的酒香味,难道是姐姐?

    我打开灯,却被垂首坐在沙发上的沈城轩吓到。他的衬衣扣子被解开了几颗,耳根已然被酒精晕染成了红色,外套也被随意丢放在一旁。

    难不成喝醉了?

    我倒了一杯水,放轻步子走向他。

    “醉了?”我蹲下身,细细瞧着他。

    “微醺。”他眼眸微眯,泛红的脸上笑意不减,瞧向我的眼光迷离飘渺。

    我将水杯递给他,他不接水,反而迷迷糊糊中摸到了我的手背。

    “抱歉。”他移开手,不好意思地笑笑。

    心中不免好笑,怎么喝醉了,反倒如此正经礼貌?

    沈城轩喉咙轻滚,将水喝了精光。灯光下,他的眉骨高挺俊朗,浓密的眼睫低垂着,掩盖起一双蒙了水雾的眼睛。

    发觉自己望得太过出神,连忙轻咳一声问道:“方才你对山本圭说的那句古话,我怎么从未听过?”

    他抬手轻揉我的脑袋,沙哑的声音中透着温软:“笨蛋,因为他们像你一样好骗。”

    “我可不好骗。”我不满地推开他的手,起身要走。

    沈城轩立即握住我的手,问道:“你去哪?”

    “找阿浩送你回家。”我无奈笑道,“所以,可以松手了么沈二少?”

    他掌心的温度像烈火一般,倒是将我的寒气驱散了不少。

    我轻易便松了他的手,哪知他却突然起身将我圈住,埋着脑袋低声道:“那你亲我一下再走,行不行?”

    被一个喝醉的大高个抱住,我一时没有承受住,连连向后退了几步。

    这人怎么像小孩子一样,如此喜欢拥抱?不过这索吻的要求着实过分。

    “不要。”我扭头道。

    “那我就一直缠着你,哪也不去。”他一收手臂,将我抱得更紧了些。

    我艰难地呼吸着空气,一时好气又好笑:“你再那么抱下去,我就该窒息而亡了。”

    “对不起......”他松开手,一双无辜的眼睛瞧着我。

    虽知无人,我却还是警惕地瞧了瞧周围,说道:“那你闭上眼。”

    沈城轩乖乖地缓缓闭上眼,一脸期待地将自己的脸颊对准我。我缓了缓自己羞涩的紧张感,如蜻蜓点水般迅速在他脸上落下一个吻。

    他心满意足地笑笑,又将另一侧脸转向我:“这里也要。”

    “你无赖啊!”我气急,不肯再动。

    “亲一下我就走。”他弯腰凑近了我几分。

    我嘀咕道:“拉倒,反正吃亏的不是我。”

    随手理了理鬓边的发丝后,我仰首贴近他温热的脸颊。只是,吻还未落下,他却突然转头朝我的双唇吻来。我躲闪不及,迎面撞上沈城轩缠绵温柔的热吻。

    人被他一路吻到桌边,只能双手撑在桌沿边,他将手垫在我的身后,与坚硬的桌沿隔开来。绵软无力中,我感受着溢满鼻尖的酒香,一点一点将人灌醉。

    我回到厅内,走到不远处唐暄所在的位置,与她举杯畅谈。两人正打算起身离去时,却不小心听到幕布后传来的谈话声。

    男人低声唾骂道:“你不是一直想要叶清南么?偏偏这婊子就爱装清高,对谁都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看我不整治整治她,给她点教训!不然还真以为哥几个是吃素的!”

    另一个男人则笑得狡黠:“你有什么法子?说说呗!”

    听至此处,我和唐暄彼此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皆警惕地走到隐蔽处。

    “待会我让人把药撒到酒杯里,让服务员送过去,然后......”

    两人说话的声音愈发小了起来,任凭我如何仔细听,都听不清。

    见他们大摇大摆地从幕布后走出来时,我通过声音辨认出了两人,借着微弱的光,只瞧见方才出谋划策的那人在下颌处有一颗明显的黑痣。

    我捏紧拳头,怨愤地盯着那两人离去的背影瞧,骂道:“混蛋!”

    唐暄瞧了我一眼,示意道:“叶清南在那,还来得及。”

    等了片刻后,见服务员走向叶清南时,我故作不经意般将那杯险些送到她手中的酒杯截了下来。

    叶清南现了怒,还未等她开口我便道:“你抢走我一件衣服,我截你一杯酒,不过分吧?”

    “当然不过分!不过你可别认错了敌人。”她双手抱胸,姿态高高在上。

    我抬首瞧了一眼二楼正在等待猎物的两人,故意当着他们的面,缓缓倒扣酒杯,将鲜红的红酒洒在一旁的绿植中。

    我一面洒酒,一面漫不经心地问着:“哦?那那个真正的敌人是谁?”

    “你真不知道那个日本来的惠子小姐与城轩的事么?”她松开紧抱的胳膊。

    “知道。”我将空酒杯放回到服务员的托盘上。

    “那你可知道我方才看见了什么?”

    “什么?”

    “在三楼的休息室门口,惠子小姐从背后抱住了城轩,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

    我神情一僵,又转了话题逗她道:“我不会和你做战友的。”

    “你不吃醋么?”她问得急促。

    我笑笑,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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