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迷迷糊糊间,我感到有人在用手背轻柔地触碰我的脸颊。

    想来是沈城轩,便没有忍住睡意睁眼,而是摸索着去碰他的手,呢喃道:“待会儿见。”

    醒来时,已不见了他的身影。

    护士小姐进门送药,见我醒了,忙笑着给我打招呼:“姑娘,你醒了?”

    我接过药,道了句:“多谢。”

    “方才那位可是姑娘的男朋友?长得好生英俊。”护士问道。

    一时间,药片卡在嗓子眼中,我只得用力吞咽,一股苦涩的味道顿时蔓延开来。

    我皱眉顿了顿,待口腔中的苦涩尽数消散时,方开口问道:“你是说沈少爷么?不过你兴许误会了,他不是我男朋友。”

    护士甩动手中的体温计,疑惑道:“我瞧着不是沈少爷,应是见你还在睡着,他待了一会儿便离开了,还向我问了你的病情。”

    我将冰凉的体温计放到腋下,凝目思量着。

    说话间,姐姐和唐暄小姐一齐进了病房。

    唐暄将手中的果篮放在桌上,关切地问:“可好多了?”

    “已经好多了。”我笑笑,取出体温计递给护士小姐,她见体温正常后便出了门。

    唐暄温婉一笑,忽又皱眉道:“鸣渊没到么?”

    说时,她瞥向我床头的一束花,转了欣慰:“看来是已经来过了。”

    我转眸看了一眼花束,见是红玫瑰,兀自低头一笑。心想,他如此喜欢红玫瑰。

    “还请唐暄小姐帮我向鸣渊道一声‘谢谢’。”我轻声道。

    “道谢这样的事还是你亲自做比较好。”唐暄面上笑容深深,眉眼间皆是喜意。

    她的笑令我心下恍惚,忙回应道:“好,我亲自道谢。”

    “鸣渊月底便走。”

    我收了笑:“那么快?”

    唐暄点头,望向我道:“早上十点的船,汇山码头,你来么?”

    “当然来!说好要亲自道谢的。”

    我与唐暄心照不宣地一同笑了。

    唐暄走后,姐姐带着一双笑眼,别有深意地瞧我。我被瞧得浑身不自在,便问道:“姐姐究竟想说什么呀?”

    姐姐在我身旁坐下,凑近我道:“你真没看出来?”

    我拉长脖子往后退去:“什么?”

    “唐暄小姐可是在为你拉红线呢。”

    我顿时了然,无奈笑道:“我的好姐姐,你怎么也乱点鸳鸯?鸣渊是有心上人的,我们这样可不好。”

    她看向那束玫瑰:“那这花......”

    我失笑道:“看望病人,送鲜花不奇怪。”

    姐姐拉长眼梢望我:“可是,是红玫瑰呢。”

    “姐姐——”我立马打住姐姐荒唐的想法。

    “这样也好,我还是更看重沈二少,他待你从来都是十足十的温柔与细心,哪肯让你受一点伤。”她起身打理花束,将红玫瑰系数插进玻璃花瓶里,“这今后呀,有他在身旁护着你,爱着你,姐姐也就放心了。”

    “今后不还有你在我身边嘛,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好姐妹。”

    “傻瓜,你我若是日后各自成婚了,陪伴在彼此身边的可就是别人了。”

    “那我们就都不成婚,大不了就同珠江女子一般,盘了头发做自梳女,看谁能强迫我们。”

    姐姐停下手中的动作,兀自握着去了刺的玫瑰花梗,转身对我道:“你真的舍得推开爱的人去做自梳女么?”

    “当然......”我蓦然顿住,吞下了“舍得”二字。

    姐姐低头轻笑,再次转了身:“从前我也不知何为一辈子的良人,究竟要有多爱才是爱?”

    “可直到那晚,我亲眼瞧见他扔掉疲惫与醉意拨开人群奔向你,暗红的眼神里满是遮不住的恐惧与怜惜。他不顾一切地抱起你,急匆匆往医院赶去,一整夜都未合眼,始终守在你身旁。”

    “纵使自己也是万分焦急担忧,却还要空出情绪来宽慰我这个做姐姐的。”

    她捧着花放在离我最近的地方,轻轻抚上我的手,低声道:“当看见这一幕幕发生在眼前时,有一个声音告诉我,原来这就是一辈子的良人,是守护卿儿一辈子的良人。”

    眼底忽地散起一股挥不去的热气,我微微仰首,试图阻止眼泪夺眶而出。

    我忍着泪笑道:“姐姐今日怎如此煽情?”

    “想哭便哭,这里没有外人,何须在姐姐面前忍泪。”姐姐抽出绢子,细细擦着我眼角的泪,“放过自己,也顺从自己吧。”

    午后,姐姐与我一同到医院的花园中散步。

    “姐姐,方才我在报纸上瞧见沈家以低价收购了汪家在曹家渡的一块地皮。可我听大哥提起过,那块地之前闹过火灾,已经大大贬值,为何沈家如今还愿意以低价收购呢?”

    生意上的事,我本无意关注,只是不知沈城轩此刻如此做的原因,只希望他并非是因我的事而追查汪全君。

    “报纸上虽说是低价收购,但其实沈家并未出一分钱,反而还收了汪家的几亩田产。”姐姐回应道,“说来之前父亲、沈家与周衍都曾想要从汪全君手里买下那块地,但汪全君却故意压着不出售,以此抬高价格。”

    我问:“那为何后来,三家都无一家收购那块地呢?”

    “后来,是沈家以高价胜出,可就在交易前一晚,那块地却发生了火灾,还连带烧死了一户人家。”

    姐姐继续道:“之前为了卖出那块地,汪全君便强行让租户们搬离了曹家渡,当时,只有被烧死的那户人家迟迟不愿意搬走。其他被强行搬走的租户本就不满,没有赔偿不说,还出了人命,纷纷闹了官司,那块地也因此大肆贬值。”

    “可知火是谁放的?”

    姐姐无奈一笑:“竞争那块地的,除了沈家,便只剩下周林两家。”

    “是周衍?”我反应过来。

    “一开始,脏水被泼到了林家身上,沈家与我们还因此闹了不少矛盾。后来虽然大家心知肚明,知晓真正的幕后始作俑者,却没有办法拿出十足的证据,此后,那件事便不了了之了。”

    “那那户被烧死的人家呢?什么赔偿也没有?”

    “那户人家一共六口人,全烧死了,没有声讨的人,汪家怎会肯赔偿。”

    “当真是草菅人命!竟无一人愿意出面声讨!”我愤愤道,“这汪全君还真是混蛋!若是他当初肯拿出赔偿金给那户迟迟不愿意搬走的人家,他们又何至于落到被火活活烧死的地步?”

    “汪家祖上是清朝重臣,光辉了一辈子,后代衣食无忧,又如何会懂得贫困人家的艰苦?况且这汪全君本就是嗜赌嗜毒之人,不知欠了多少大烟钱和赌债,这几日还频频被追上门要债。”

    “都欠的谁的债?”我心下一紧,忙问道。

    “大部分是沈家的。”姐姐轻轻瞧了我一眼,“不过这烟馆和赌场的生意一直以来都掌控在沈琨手里,据我所知,沈二少是从不过问的。可不知为何,眼下追债收地的皆是他。”

    当下政府明确禁烟,严禁吸食和贩运,可实际上却在鼓励鸦片的种植与销售,暗中抽取鸦片税。此外,政府还与租界和地方青帮勾结,收取鸦片运输的保护费,从中谋取高额利润。

    商人对鸦片生意趋之若鹜,似乎早已见怪不怪,却不知此举给国人造成的沉重伤害如海之深,如天之高。

    我调回思绪:“按理说,汪家手下的田产应该不少,光是租额就能保证三代人富贵有余,怎会欠下这许多债?”

    “这几年闹灾荒,农民种不出粮食,连自我生计都是问题,根本拿不出高额的租金。而且大烟和赌博是大费用,动辄就是农户几年的收成。”

    我不禁攥紧衣袖,皱眉低叹,深感国步艰危。

    姐姐因事离开后,我独自一人回了病房,却撞见沈城轩与身穿白大褂的沈城昂。

    沈城轩急忙扶住我:“出去那么久,也不怕着凉。”

    我不禁好笑道:“我哪有那么脆弱?”

    他像没听到我的抗议似的,非要我在病床上躺好,一旁的沈城昂却早已笑出了声:“在外面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对恢复也很有益。”

    “看吧,医生都这么说了。”我不服气地昂首对沈城轩道。

    他被我气笑了,抬手捏了一下我的脸。但见有旁人在,我不好意思地侧过脸,不去瞧他。

    沈城昂拿出笔,一边问我,一边记录道:“这几日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我摇摇头:“没有。”

    “你还记得昏迷前自己曾出现过哪些反应么?”

    我顿了一下,回道:“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昏迷前会有短暂的睡意。”

    沈城轩闻言,微微蹙起眉瞧我,却没有立马抛出疑问,而是对沈城昂问道:“可知是什么原因?”

    “按照若卿小姐的描述,以及她初到医院时的状况,初步诊断是轻度巴比妥类中毒,不过具体的诊断结果要等几日后才知晓。”

    巴比妥?看来酒里放的应该是镇静催眠药物,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安眠药的一种。

    沈城轩若有所思,像是明白了什么的样子,他转头问我:“那日你服用过安眠药么?”

    我愣住,差点忘了沈家也做医药行业,沈城轩对基本的药物不会不了解。

    我硬着头皮,照旧摇头:“没有服用过。不过我几日前脸上起了红斑,问了中医才知自己对一种叫秘鲁香脂的脂粉过敏,后来便一直在服用中药。”

    沈城昂低头看了看我脸上还未好全的红斑,说道:“是急性接触性皮炎,那位中医和你说的应该是疔疮肿毒。”

    “有什么不同么?”我问道。

    “只是中西医的叫法不同罢了。”沈城昂又询问道,“你知道有哪些中药成分么?”

    我瞧着身旁的桌子,想要拉开抽屉取出提前让秋檀带来的中药。

    沈城轩见状,忙弯腰帮我取出中药,并细细拆开,捧在手中。忽然,他眼神一变,拿起一片褐黄色的药草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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