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饭晁雨吃得有那么些不自在。

    主要辜屿这人存在感太强。他不说话,吃饭吃得很缄默,在晁雨的眼尾化为一道冷隽的侧影。

    像白昼里的月光。

    马超坐辜屿另一边,张口叫对面的男生:“把那盘香椿炒蛋换过来,我就爱吃葛阿姨做的香椿炒蛋。”

    洵州这样的水乡,吃食上不奢侈,讲究的是一个“不时不食”。咬春要吃新鲜的荠菜,春分后则是桃花流水鳜鱼肥,至于咬一口鲜掉眉毛的香椿,那是要从上市吃到退市的。

    晁雨很微妙地屏住一口气。

    她这人不娇气。但葛洁的一把好手艺,把她养得嘴有些刁。简而言之,她这人挑食,长得丑的不吃,味道大的不吃。

    她最怕香菜芹菜,而香椿那简直是加强版芹菜。放得远还好,端得近了就有些受不住。

    然而在她开口前。

    辜屿端起那盘香椿炒蛋:“夹好了吗?夹好把之前的糯米藕换回来。”

    “你要吃啊?那行那行。”马超夹了两大块炒蛋,又把盘子递远了。

    晁雨捧着瓷碗,指尖很轻地贴着蓝花瓷摩挲了下。

    巧合……

    吗?

    她眼尾悄悄朝辜屿的方向望去。

    他的骨相偏凌厉,不笑不说话的时候从来显得生人勿近。

    她想了想,故意让自己偷看得明显了点。如果辜屿有心同她说话,注意到她的眼神,应该会主动搭腔。

    然而没有。他握着筷子很专注地夹一块白玉丝瓜,指骨修长,衬得手里的筷子都像艺术品。

    目不斜视,显得晁雨还不如一块丝瓜。

    晁雨:……

    巧合,一定是巧合。刚才他竟跟她说了一句话,也是巧合。

    晁雨夹起一块糯米藕往嘴里喂,撒了她家的干桂花,清香扑鼻。马超正大力吹捧葛洁的好手艺,话题递到辜屿这里:“你说是吧,狗哥?”

    晁雨一口糯米差点没梗在喉咙里。

    这时葛洁也笑道:“喜欢吃就多吃点,啊,二狗子。”

    晁雨吞一口清水,连连拿手捶梗住的前胸。

    二、二狗子……

    对啊,她太久没回洵州过夏天,都忘了辜屿在这里的小名,是叫二狗子。又因为怪物智商打起网游来堪称降维打击,被男生们尊称为——狗哥。

    晁雨重新咬着糯米藕又瞥一眼辜屿。糯米藕真好吃,毕竟她是洵州长大的,从小嗜甜,可糯米藕有多甜,坐她旁边的人就有多冷。

    孤韧的线条,下巴处收得格外流畅。这样一个男人,小名居然叫二狗子……

    晁雨不露声色在桌面下把手机掏出来,微博搜索框键入「辜屿」两个字。

    辜屿人气有多高呢,点进实时微博,不停往外蹦新消息。

    很多是他在围棋赛上的现场截图。有人的长相就是,随手一截都像电影剧照。对弈时的他更专注些,目光垂落,很偶尔掀一下冷薄的眼皮,看向另侧的对手。

    这时他的惹人瞩目不在皮相,而在周身浑然一体的气场。他是暗夜里月光凝成的韧,见血封喉。

    二、二狗子……晁雨觉得更割裂了。

    葛洁的筷头敲一敲桌面:“小雨。”

    “啊?”晁雨抬头。

    “吃饭的时候不要玩手机。”

    “哦。”

    呵呵,她都忘了,她已经住回家里,必须开始重新遵守“吃饭不能玩手机、必须起床吃早饭、晚上超过九点回家要打申请”的规则。

    吃了多久,她就憋了多久。

    当话题被男生们引到昨晚的游戏战局有多精彩时,她憋不住了:“其实我有一个问题。”

    一桌人的眼神递向她。

    “为什么辜屿的小名……要叫二狗子啊?”

    晁二柱惊了:“姐,你真不记得了?”

    “我……”晁雨的眼尾瞟一瞟辜屿,后者夹起一筷笋,吃得很安静。

    为什么她应该记得?

    为什么晁二柱的语气,好想她是最不该忘记的人一样?

    毕竟她也在职场混了这么多年,这样的氛围总归不好再问下去。

    一顿饭吃完,男孩们离去。

    葛洁回自家摊上去给晁正声送饭了。下午三点,晁雨一个人坐在天井里吹风。

    晁家老宅是四方合围,中间一方不大的天井,种一棵不知多少年岁的桂花树。通透的阳光洒下来,午后又有穿堂风,边上一口青石砌成的老井,坐在这里很舒服。

    葛洁给她打电话:“正好簸箕里有我晒好的笋干,你收拾收拾,给毛奶奶送过去。”

    “好。不过毛奶奶没去打麻将么?”

    毛秀珍,人称南木街雀神。括弧,基本是自称。每天下午把自家小院留给男孩们打游戏,自己雷打不动去茶馆打麻将。

    葛洁道:“她这几天热伤风,应该没去吧。”

    “那正好,我去看看她。”

    晁雨收拾了笋干出门。

    马路上日头正晒,过了马路就是毛秀珍家的小院。和晁雨家全木制的老宅不一样,一方小院白墙灰瓦,种满茄子小葱辣椒,院子中央一排木爬架,爬满了毛秀珍自己种的葡萄,一路延伸到那月形的石门上去。

    另有一棵桃树,结满了毛秀珍自己种的桃子。水分充足,就是个头不大,味道有点涩。

    毛秀珍就在木爬架下的一张躺椅上,摇着蒲扇跟老佛爷似的。辜屿坐在一旁的灰瓦屋檐下,正削一颗桃子。

    通常男生们吃桃不拘着什么,洗净了抓起来就咬。

    想不到辜屿却会自己削桃。坐在一张靠背竹椅上,勾着腰,认真拿着一柄小水果刀。

    手肘架在两边膝头,怠懒是他的动作,认真是他的眼神。

    他身边便是那棵硕大的桃树,叶片墨绿而沉坠,繁茂到好像抢了桃的营养,滤过阳光斑斑的洒落在他身上。

    半梦半醒的毛秀珍一抬眼:“哟,小雨回来啦?”

    “毛奶奶。”

    毛秀珍好听昆戏,这时身边放的一只收音匣子里,昆戏咿咿呀呀地唱着。她吊起嗓子跟唱戏似的:“可想死我啦!你不在洵州,我吃不下睡不着的。今年大三了吧?怎么样有没有拿奖学金?”

    “……老太太,大三的那是我弟。我工作都四年了。”

    “哈哈,哈哈哈。”毛秀珍干笑两声:“我逗你呢,这不是夸你长得嫩么?来,陪我坐会儿。”

    晁雨拖了张竹椅,坐到毛秀珍旁边。

    “感冒好了么?”

    “好得差不多啦。”

    毛秀珍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这方小院里也有穿堂风,很凉爽,有些住在这条老街上的人家连空调都不安。

    毛秀珍跟着收音匣子里哼昆戏,晁雨口袋里手机震了下。

    是许辰懿发来的微信。

    Cici:[你老家有没有什么高质量的男生?]

    冷冷冰雨:[哈?]

    Cici:[你这不是失恋了么?]

    Cici:[你得奋发图强,赶紧把那老贱人留给你的阴影给抹去啊!]

    Cici:[你不是喜欢手长得好看的么?]

    Cici:[其实那老贱人的脸长得一般,就那双手长得还行。]

    Cici:[你老家有没有手长得好看的?]

    晁雨捏着手机,在一阵穿堂风里抬眼。

    从她的视角,恰好能看见斑驳阳光里辜屿的身形,桃子粉嫩,手指冷白,连指骨的形状都透着优越。

    晁雨这人不追星,无论哪个圈子她都不追。这和许辰懿刚好相反,许辰懿不专一,随便哪个圈子都看上两眼。

    许辰懿拿不少辜屿的比赛截图给晁雨看过,晁雨都忘了。

    唯独一张,晁雨记得很清楚。

    那场比赛辜屿执黑。照片不知从哪个角度拍的,焦距对准他的手,倒显得那张过分出挑的脸有些虚化了。

    黑色棋子与辜屿的冷白手指反差强烈,似雪地里的泼墨,愈发衬得指骨似玉,食指中指微微交叠,衔着那枚黑子。

    要不是她从小认识的人,只怕她还真觉得有些性感。

    她给许辰懿回微信:[有没有手好看的不是重点。]

    Cici:[你这么说就是有咯?]

    Cici:[竖起八卦的小耳朵.jpg]

    冷冷冰雨:[不是这意思。]

    冷冷冰雨:[而是洵州的这帮男生,我都看过他们穿开裆裤乱跑的样子,你说我能有感觉么?]

    Cici:[借口,都是借口。]

    Cici:[晁雨我还不知道你,装得跟大尾巴狼似的,其实对人特掏心掏肺。]

    Cici:[我知道你对那老贱人是用过真心的。]

    Cici:[越是这样你越得赶紧开始下一段感情,知道不?]

    Cici:[就跟骑术里摔马似的,必须得立刻再上马,不然时间越长,越不敢。]

    晁雨静静坐着,穿堂而过的风掠动她鬓边的发,她盯着屏幕上的那两个字:「真心」。

    明恒宇对她有过半点真心么?

    记得有年她和明恒宇,跨年时去上海出差。那时她跟打了鸡血似的,一门心思只想着工作,上海离洵州多近啊,她都过家门而不入。

    临近十二点,明恒宇拉着她登上邮轮,在黄浦江上吹冷风。

    那天多冷啊,她穿着件单薄的大衣撑场面,冻得她鼻子都快掉了,哆哆嗦嗦想明恒宇什么时候能玩完浪漫,让她赶紧回船舱打开笔记本电脑回邮件去。

    午夜钟声敲响,无数烟花同时绽开。

    明恒宇也只穿一件大衣,不过比她从容得多,完全没她又吸鼻涕又打哆嗦的鸡崽样儿。两只小臂架在围栏上,扭头望向她,英伦格纹围巾在颈边垂落,叫她的名字:“小雨。”

    那时晁雨认识他的年头不算短了,仍忍不住惊艳了下。

    明恒宇叫她的语调很温沉,她心里怦怦两下,心想明恒宇不会要说“我爱你”吧。

    明恒宇看她良久,终是笑笑:“冷吧?回船舱里去吧。”

    现在回想起来,那是明恒宇最接近对她说出真相的瞬间么?

    也或许,根本是她自己想多了。明恒宇就是通过这些烟花似的碎片来粉饰这段感情,根本没用过半分真心。

    有此一遭,她哪还敢谈什么感情?许辰懿说她说得没错,对人容易掏心掏肺,所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想着这些无意识一抬眸,刚巧辜屿削完桃子抬头,与她视线一撞。

    那一刻晁雨眼里盛的情绪,是迷茫。

    辜屿的眼神在她脸上多停了停。

    有那么一瞬,晁雨想:辜屿会不会要把削好的桃子拿过来给她吃?

    下一秒,辜屿抬手把桃子喂进了自己嘴里。

    晁雨失笑:

    果然讨厌她。

    这时,辜屿的手机响。他垂眸瞟了眼,削过桃子不方便拿起手机,抽张纸巾擦了手,点按扬声器。

    一个大嗓门的男人操着京片子:“喂,二狗子!”

    晁雨:……

    打电话来的是辜屿经纪人,跟他说了些近期的活动安排,辜屿很随性地嗯两声,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也是。他这样的人,全世界都会来迁就他。

    挂了电话,他起身洗净了手,回游戏房去了。

    晁雨心想:现在连洵州以外的人,都管辜屿叫二狗子了……

    她试探性问毛秀珍:“辜屿的小名,为什么叫二狗子啊?”

    毛秀珍望向她的眼神跟活见鬼似的:“完了完了,你失忆了。”

    晁雨:?

    毛秀珍上下打量她:“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

    晁雨摇头。

    毛秀珍:“那你还记得二柱子的大名叫什么吗?”

    “我弟的大名叫……”晁雨努力回想。

    “你真失忆了!”毛秀珍一拍大腿:“我得给你妈打电话!”

    “我逗你呢。”晁雨摁住她掏手机的手:“可我真不记得辜屿的小名怎么来的了。”

    毛秀珍:“他第一次来洵州过暑假,我管他叫小屿,你就生气了。”

    晁雨:“……有吗?”

    毛秀珍猛点头:“有,说你叫xiaoyu,他也叫xiaoyu,说他不避你的名讳。”

    晁雨大惊。

    她小时候这是把自己当女皇啊!欠的这些良心债,都在日后职场里当牛做马的还回来了。

    毛秀珍继续道:“你弟小名不是叫二柱子吗,你就说给辜屿也取个小名,叫二狗子,跟你弟一个系列的。”

    “……”晁雨:“哈哈,哈哈哈。”

    从此一代“妖刀”有了个叫得响的小名,叫“二狗子”。这要是被他的粉丝知道,她会不会被捶死?

    晁雨顿了顿,看向屋檐那边。

    辜屿刚刚坐过的靠背竹椅,此时空荡荡,一阵风过,吹着午后斑驳的光影轻摇。

    她忽然想:她只记得辜屿的沉默,冷淡,对她的寡言。

    会不会还有很多的小事,被无数个夏天的季候风吹散,就这样被她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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