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周一,晁雨送完辜屿后去上班。

    整理完当天的案卷后,把劝宁塔的修缮方案铺开。

    九叔玩着扫雷瞥她一眼:“你说你费这劲干嘛?就算你真把方案磨出来,指望着它能带你回北京?”

    “算了吧,洵州是个小地方,连带着劝宁塔也不够有名。”

    晁雨想了想:“劝宁塔就那么在那儿,也挺好的。”

    九叔把眼镜往鼻梁上推了推,像要仔仔细细瞧她:“哟,不想赚钱啦?不想出名啦?”

    “想,不指望它。”晁雨的铅笔头点了点方案。

    “那你老琢磨它干嘛?”

    “怎么说呢,因为劝宁塔是不会变的。”

    刚刚晁雨和辜屿在路边等车,望向对面那成排的树,晨光透过渐黄的叶片,被风摇落成细碎的光斑,细响的声音如念一首散文诗。

    很神奇的,那一瞬间,她突然发现时光原来是动态流淌的。

    洵州在她印象里是凝固的,是因为她很多很多年里,只在冬天过年时回洵州了。

    就像网上那句名言:人一旦上了大学,从此家乡只余冬夏,再无春秋。

    等到工作以后忙起来,就连家乡的夏也不见了。

    这样时光流淌的变化中,一定要有什么不变的,来锚定我们记忆中的家乡。

    九叔哼一声,很不以为意的样子。

    下班时,他哼着昆戏往外走,晁雨看着他背影,斑驳的棕色皮带上挂着那串钥匙,并没配上晁雨送他的那个小木塔钥匙扣。

    走着走着九叔突然一转头,晁雨差点没跟他撞上。

    晁雨猛退一步:“你干嘛?”

    “错了。”

    “什么?”

    “你的柱头阑额上安着普拍方,想当然了。虽然宋代以后的建筑开始普遍使用普拍方,但你细琢磨下,现存的唐和五代建筑里,大部分没用普拍方是怎么联系构件的。”

    说完背着手,继续哼着“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走了。

    晁雨站在原地细想了下。

    回家路过木安街尾,辜屿离开了洵州,九叔又找了别的棋友,下得呼呼嘿嘿的,吹胡子瞪眼。

    对方老头儿不满意:“老九,哪能悔棋呢?”

    “我这哪叫悔棋?”九叔来回摸着自己的光头:“棋子还没落棋盘上呢哪叫悔棋?”

    男孩们离开洵州,毛秀珍的小院没了生意。她也懒得做饭了,时不时到晁家蹭一顿,这会儿趁着暮色阴凉,摇着蒲扇沿着青石板路溜达。

    有老头儿叫她:“毛秀珍,来看老九下棋。”

    毛秀珍眼一瞪:“说了八万遍让你们别乱点鸳鸯谱!他能配得上我?”

    晁雨上前揽住毛秀珍的肩:“干嘛,还真生气了啊?不理他们,上我家吃面去。”

    毛秀珍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老九能配得上我吗?你记不记得我微信名叫什么?”

    她生怕晁雨不记得,把手机掏出来怼到晁雨面前。

    她的微信名是——[珍珍永远十八岁]。

    晁雨战术性往后一仰:“记得,不用给我看了。”

    毛秀珍哼一声把手机收回去:“老九每个月就那么点工资,全输在棋盘上,一点积蓄都没有。要是今晚下棋输了,他连吃晚饭的钱都没有,买包花生米配着他自己酿的老黄酒就对付了。”

    晁雨数度怀疑过,九叔会不会就是祝境鹤。

    听到这里又觉得不可能。

    她拿到劝宁塔的修缮方案后,仔仔细细查过祝境鹤。发现原来祝境鹤和杜昱德师出同门,早年是师兄弟,只不过后来因理念不合而分道扬镳。

    两人成名都早,杜昱德在国外酒庄都买了几座,就算祝境鹤甘当个一双布鞋走天下的草芥,积蓄应也颇丰,实在跟“穷”这个字扯不上关系。

    晁雨又回头看一眼九叔。

    九叔正抚掌大笑:“今晚的晚饭有着落了。”

    晁雨勾唇笑笑。

    她可真是想多了。

    晁雨没等到辜屿回洵州。

    她先有了个机会去北京。

    这天早上,九叔把一个烫金的信封往她办公桌上一丢:“你去。”

    这么精致的东西,出现在一片鸡鸭鹅毛和棉絮乱飞的办公室里可真新鲜。

    晁雨垂眸一瞧,发现是份[年度人文建筑论坛]的邀请函。

    她问九叔:“我们还够级别参加这个呢?”

    “抽的。”九叔已经打开了扫雷:“各地跟建筑有关的单位,轮流抽签,今年抽到我们了。”

    晁雨问:“你为什么不去?”

    九叔努努下巴:“你没看举办地址么?”

    晁雨一看,在北京附近的一滨海度假村。

    九叔:“吃的都是海鲜,我嘌呤高。”

    晁雨:……

    “我也不去,我留在家里做方案……”她把信封拆开随手翻了翻,忽然一个大转弯道:“……也做不出来,要不还是去吧。”

    九叔瞥她一眼。

    论坛特邀嘉宾的名录上,赫然写着——[辜屿]。

    中国文化一直有着“传而不播”的特性,晁雨之前也听说过这个论坛,每年甄选出十佳人文建筑,原创或修缮皆可,大部分有着中国传统建筑属性,是对传统文化的一次有效传播。

    规格还挺高,所以每年也会邀请一些跟传统文化相关的名人,吸引流量。

    她给许辰懿打电话:“我们应该又能约饭了。”

    许辰懿懒哼一声:“来约会啊?”

    “参加今年的人文建筑论坛。”

    “是不是啊!”许辰懿嗷一嗓子,声音瞬间高亢起来:“我也要去!”

    亚轩作为国内首屈一指的建筑设计公司,为了跟国际公司竞争,很看重建筑里的国风气质。

    许辰懿:“你记得咱们在京郊做的那体育运动公园吗?参考了玉如意的形状。”

    “记得。”

    “今年落地了,亚轩就是用这个项目报选的。”许辰懿特兴奋:“等着啊,我去申请,到时你不用报住宿了,你就跟我住一栋小别墅,咱就当公费旅游了。”

    度假村滨海,住宿区都是一栋一栋的小别墅,尖尖草顶,十分别致。

    结果第二天,许辰懿又给晁雨打电话:“你还是别来了。”

    晁雨:?

    许辰懿这么风风火火的人,难得踟蹰了下,最终还是说:“因为老贱人要去。”

    晁雨愣了下。

    她记得那设计方案,主设计师并非明恒宇,而是设计一部的另一资深设计师。

    许辰懿:“设计师那一栏吧,写着两个人的名字,加上了明恒宇。”

    沉默半晌。

    “哦。”晁雨说:“我还是,去吧。”

    既然她还想做建筑设计,同在一个圈子,要完全避开明恒宇是不可能的。

    晁雨跟辜屿的联系,其实并不密。

    辜屿给晁雨发天气预报,晁雨给辜屿分享视频,比如她偶尔看到一只特别乖的土狗,在门外乖乖坐着,主人数“一、二、三”,它听得懂似的,一下子蹿进门来。

    也不知辜屿看没看过。

    今晚,晁雨难得给辜屿发有内容的微信:[最近工作忙吗?]

    ,:[有两个访谈,还有一个论坛活动。]

    晁雨眼一眯:问的就是这个。

    她故意说:[哦。]

    [这么忙。]

    ,:[还好。]

    ,:[那个论坛,我应该不会去。]

    ,:[能推的都推了。]

    晁雨捏着手机呆了。

    转念一想,就算辜屿不去,她也该去。

    既然劝宁塔的修缮方案卡壳,她该去看看高手过招、汲取灵感。

    倒是别把这事变成只跟辜屿有关了。

    于是她回:[好好备赛。]

    辜屿应该在忙,没有再回。

    晁雨丢开手机,舒出一口气。

    一周后,晁雨启程去北京,先找许辰懿,两人一起去度假村。

    许辰懿特拉风地把玛莎拉蒂的敞篷打开,猫眼墨镜一戴,丝巾折成三角戴在头上,抹着烈焰红唇对晁雨飞吻一个:

    “出发吧~Baby!”

    她想得挺美,毕竟要开那么长滨海公路,但她的敞篷开早了,还没出北京城,吃了一嘴的土,一路呸呸呸。

    又跟晁雨说:“你别睡啊,我这几天加班困疯了,你帮我盯着点。”

    按着她这丝巾墨镜红唇的打扮,醒神的话应该来杯意式浓缩。

    但她不,她买了十包特辣味的辣条,时不时让晁雨给她撕一片,一边辣得吸吸嗦嗦的,一边高唱黄梅戏。

    晁雨:……

    她脑浆子都被唱混了,一到度假村,又开始觉得神清气爽。

    一栋栋迷你的草屋别墅坐落在沙滩边,远远一座白色尖顶小屋的教堂。

    晚上有一场各参与单位的欢迎晚宴。

    就这么两天的行程,许辰懿带一巨大的行李箱,这会儿晁雨知道为什么了,因为她带了两件“战袍”,都是奢牌的裙子,丢给晁雨一件:“穿上。”

    晁雨赶紧接过,生怕这价签后不知跟着几个零的裙子掉地上。

    她知道许辰懿什么意思。

    今天晚宴,势必碰到明恒宇,许辰懿希望她穿漂亮点。

    晁雨掂量着那裙子:“有没有一种可能。”

    许辰懿:?

    “我穿再漂亮也没用?”晁雨:“因为明恒宇是gay?”

    许辰懿:……

    最后大手一挥:“那也得穿得光鲜亮丽点!不能跌份儿。”

    两人收拾一番,去了晚宴。

    许辰懿这种花蝴蝶,晚宴简直是她大展身手的舞台,四处去发名片,搜罗潜在客户。

    晁雨自己端着杯鸡尾酒,许久没穿高跟鞋了,她有点不自在。

    有个年轻男人过来搭话:“嗨。”

    晁雨愣了愣:“嗨。”

    又仔细看了看,虽然她偶尔有点脸盲,但眼前这人,她是真不认识。

    男人扬扬手里的相机:“你的气质特别古典,能跟我们建筑作品的海报合张影么?你要是觉得实在不方便,背影,背影也行。”

    晁雨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眼。

    那是一座活用了古典乐器箜篌的文化空间设计,晁雨也有耳闻。

    晁雨今天穿一件略带旗袍元素的礼服,她个子不高,礼服形似青瓷瓶,掐出她盈盈一握的纤腰。一头浓密乌发披在肩头,她五官淡,许辰懿给她化妆时也就保留了这一特质。

    只用朱砂红,在她偏小的唇形上一点。

    她是江南水土养出的姑娘,适合撑一把油纸伞,再走进雾气弥绕的窄弄里去。

    这时旁边又有一男人上前,先冲晁雨笑笑,又跟先前的男人耳语几句。

    那男人脸色微妙一变,又对晁雨笑道:“不好意思,我们有点急事,照片就先不拍了。”

    晁雨挑挑唇角:“没事。”

    两人匆忙走开。

    晁雨很知道他们刚才在说什么。

    无非有人认出她是晁雨,提起她在亚轩被指控剽窃的那档子事。

    晁雨觉得没什么可说的,是她年轻时自己太蠢,要自证,就要自己想办法。

    她一个人站了会儿,有些饿了,刚拿起冷餐台上的一只三文鱼挞,便见明恒宇向她走来。

    她有心理准备,只是手里这只三文鱼挞,一时间放也不是,吃也不是。

    明恒宇笑道:“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你。现在在哪高就?”

    他明明知道。

    晁雨还是不卑不亢地答:“洵州,古建筑保护管理局。”

    明恒宇点点头:“在祝境鹤门下,他应该教了你不少吧?”

    晁雨的表情空白一秒。

    垂落的那只手,指尖藏在裙摆后,用力地蜷起来。

    明恒宇太了解她了:“怎么,你不会不知道吧?”

    晁雨的指尖掐进掌纹里,笑道:“知道啊。”

    “是吗。”明恒宇轻飘飘一句,这时边上有人叫他,他应了句,跟晁雨说:“待会儿再聊。”

    便先走开了。

    晁雨默默走到角落。

    手机就在她手包里,她一手捏着三文鱼挞,单手艰难地掏出手机。如果这时征询许辰懿的意见,许辰懿一定让她别给九叔打这个电话,成年人之间撕破脸皮不好看。

    但她忍不住,还是打了。

    “喂?”九叔接起来:“哈哈我赢咯!拿来吧你的娃娃头。”

    听到晁雨在电话那端沉默,他又一声:“喂?”

    “为什么不承认你是祝境鹤?”晁雨开门见山地问。

    “很重要吗?”

    “重要。”

    至少我不会被那该死的前男友,当傻子一样看着。

    九叔顿了顿,忽然说:“我早告诉你了,劝宁塔的修缮方案你做不出来。”

    晁雨屏气。

    “难道我说我是祝境鹤,这句话你就听得进去了?”

    “听不进去。”晁雨说:“我还做。”

    “那不就结了?没什么区别。”九叔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晁雨抿着唇,又艰难地把手机塞回手包。

    有时她觉得自己是个弹球,捏扁搓圆,知道要去适应这世界的规则。可又有那么点弹性,真想要一脚踩扁,也没那么容易。

    她的骨气和倔强不多,就那么一点。

    也就因为那么一点,并不那么容易磨得掉。

    明恒宇又一次向她这边走来:“你有没有想过?”

    晁雨看着他。

    “如果你不跟我较劲,现在跟我一起站在这里、接受年度十佳建筑荣誉的,就是你了?”

    晁雨:“把我的作品分你一半么?”

    明恒宇很轻地咂了一下嘴:“话不是这么说的。”

    晁雨笑了,笑得明艳灿烂、眉靥如花。

    她笑望着明恒宇说:“你等着看,有一天,我会站在这里。作品上,写着我一个人的名字。”

    明恒宇有那么半秒没说话。

    他竟有那么一瞬的错觉,如此高端的宴会厅竟会刹那的电压不稳,满厅的射灯一闪,灼灼的光华聚在晁雨本就清亮的眸子里。

    晁雨表面笑得成熟大气,内心在小人跺脚。

    气死了气死了气死了!

    凭什么气死的该是她!她就要把劝宁塔的方案磨出来,气死九叔!气死明恒宇!

    她表面笑着,但看着明恒宇这副故作温厚的嘴脸真叫她胃里恶心,她也不想在明恒宇面前保持什么形象了,把那不知拿了多久的三文鱼挞喂进嘴。

    妈耶!忘了这是冷食了,未经烤熟的三文鱼多少带点腥。

    晁雨胃里一阵翻涌,更不想看明恒宇那张脸了。

    她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听明恒宇说着,目光越过明恒宇的肩向前看去。

    接着眸光一凝。

    辜屿站在那里。

    他穿正装,人人都穿正装。可他穿得随性,袖子松松挽着,那白衬衫的材质一点不板正,让人想起那句经典评论:是他穿衣服,而不是衣服穿他。

    他的目光隔着很多人群,淡淡落在晁雨身上。

    与晁雨视线相撞的瞬间,又倏然移开了。

    晁雨怔了怔。

    她对明恒宇点了点头:“该说的都说了,我先走了。”

    明恒宇尚未说完的半句话卡在喉头,他大概没想到晁雨根本没听他说什么。

    “等等。”他叫住晁雨。

    晁雨回头。

    他微妙地发现,晁雨身上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以前她并非完全没有脾气,但她很乖驯,她把自己装进一个格子里。

    “你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干什么?”晁雨道:“需要我提醒你,你是个gay么?”

    明恒宇哑口无言。

    晁雨已走开去了,攥着手包微微捏拳。

    她不如许辰懿那么巧言善辩,有时候跟人吵架发挥得不好,她心里憋屈得要死,忍不住脑中一遍遍回放小剧场,要是重吵一遍的话怎么能吵得更好。

    但这次,她觉得她吵得挺好的。

    她走到冷餐桌边抽了张纸巾,慢条斯理擦着手指上的酥皮屑,藏在裙摆里拎起一只脚踝,放松着被高跟鞋压迫的脚。

    辜屿并没走过来。

    他的身边站着丁鷇音。他突然现身于这里,是因为丁鷇音给他打了个电话。

    丁鷇音:“你在路上了么?”

    辜屿:“什么路上?”

    丁鷇音:“人文建筑论坛啊,你不是特邀嘉宾么?”

    “赶紧来,给我投资的度假村带带人气。你不知道,现在房地产投资挺大的,回本不易啊。”

    辜屿:“不去。”

    “没打算去。”

    丁鷇音嘶一声:“你这就不地道了啊,把不把我当朋友?”

    又觉得以辜屿的性格,很可能给他来句“不当”。

    话锋一转:“就算不是朋友,怎么着也是从小一起长大吧?”

    “我可还想着你以后和雨姐来玩的话,给你们留栋最好的小别野呢。”

    辜屿当时刚从一个摄影棚出来。

    忽然想到:晁雨好像鲜少主动问起他工作的事。

    辜屿回头。

    助理跟在辜屿身后,发现辜屿看着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莫非我脸上长出了加薪二字?”

    辜屿:“给我安排辆车。”

    “去哪?”

    “度假村。你先下班,不用跟着。”

    “好好好。”助理忙不迭应下来。

    这活动吧其实挺重要,只是辜屿对商务活动向来是能推则推,谁也不好说什么。

    辜屿开车疾驰在海滨公路上。

    他开车的姿态有些慵懒,一手松松地搭在方向盘上。此时暮色已浓,天色是一种透光的灰,他开着车窗,嶙峋的礁岩间有海浪声,随海风一起灌进来,吹着他白衬衫的领口猎猎作响。

    一场这样的商务活动去或不去,其实没什么紧要。

    只是他想:第几次了。

    第几次行驶在这样漫无尽头的蜿蜒公路上,分不清暮色或黎明。

    往里走的时候遇到丁鷇音,丁鷇音“嘿”一声,立马抬手抓住他手腕。

    他抽走,淡声问:“干嘛?”

    “我怕你跑了。”

    两人一起往里走,并不声张。可辜屿这人存在感太强,他一露面,无数道目光射过来。

    丁鷇音腰杆都挺直了,恨不得明天就让人满处挂上横幅:

    [这是辜屿来过的度假村!]

    或者不挂横幅也行。拿个大喇叭喊也行。

    丁鷇音这人眼尖,做生意的人,无论进到何种场合,都先观察一遍环境。这一观察他就发现了:“哟,那不是雨姐吗?”

    说着一瞟辜屿:“哦你已经看见了。”

    又望向晁雨那边:“雨姐跟谁说话呢?笑这么山花烂漫的。”

    “那男的谁啊?小西装一穿还挺有格调。”

    “聊挺久啊,聊什么呢这是。”

    “诶雨姐知道你今天要来么?打扮这么好看,喔合着你们商量好的,遛我玩呢是吧?”

    辜屿默默看着他。

    这人眼神太凌厉,丁鷇音不自觉后退半步:“干嘛?”

    “没怎么。”辜屿收回视线:“她不知道我要来。”

    “还有,”他又睨了丁鷇音一眼:“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长了张嘴。”

    -

    许辰懿发完一圈名片,溜回晁雨身边:“这么跟你说吧,就凭姐们儿这舌灿莲花的功夫,这晚宴上的潜在客户没有一打,也有半打。”

    她跟晁雨拍胸脯:“不就食仙儿吗,就辜屿弟弟能请你吃啊?你姐们儿赚了钱也能请你吃。”

    说到这,她眼珠滴溜溜一转:“哎哟我去,那不是辜屿弟弟么?”

    “我的线报是他不会来啊。”许辰懿指着晁雨,指尖浮夸地抖啊抖:“原来你不是为我来的,你欺骗了我的感情!”

    晁雨:“……别演。”

    “你知道他要来么?”

    “不知道。”晁雨想了想又改口:“知道。”

    “到底知道还是不知道?”

    “我的意思是,我和你一样,看到特邀嘉宾写他名字了,但我没跟他确认过,他会不会来。”

    “为什么不确认?”

    晁雨不说话。

    许辰懿一翻白眼:“跟这儿玩心有灵犀呢?他看见你了吗?”

    晁雨望着前方主舞台:“看见了。”

    “那你俩不讲话?”许辰懿又一翻白眼:“跟这儿玩隐秘刺激呢?”

    晁雨真受不了她那腔调,抬手在她腰上一掐:“许辰懿,你谈恋爱的时候千万别被我抓到,到时候就一报还一报,苍天饶过谁。”

    这时主持人登上主舞台:“让我们有请本届论坛的特邀嘉宾。”

    今晚不设什么环节,只是请嘉宾们简单跟大家打个招呼。

    三位嘉宾,一位是古文物专家,一位是研究魏晋南北朝的学者,再就是辜屿。

    当主持人最后叫道“辜屿”这个名字时。

    全场并不沸腾,甚至有一瞬静默。

    他像一道月光,人们只会为炽盛的阳光欢呼,却会屏息等到月光的照落,带着更多的仰慕与郑重。

    尽管,他只有区区二十三岁。他的沉稳超越年龄,他的成就也超越年龄。

    因辜屿和丁鷇音一同站在宴会厅最后,人们齐刷刷回过头来。

    那一刻晁雨心底震撼。

    她过往接触的都是洵州的辜屿,并没有切实感受过辜屿的人气到底有多高。

    直到那些目光汇聚起来,像一条路,也像一柄剑。

    它能托着你通往花团锦簇,也能击溃得你万劫不复。

    那是晁雨第一次切身感受到,辜屿的盛名之下,背负着多大的期待,也承受着多大的压力。

    她开口回答许辰懿刚刚的问题:“避嫌吧。”

    许辰懿又白眼一翻:“他避哪门子嫌?又不是idol,靠人气吃饭的啊,他不就靠他神之左手吗?”

    晁雨:……

    她现在听不得神之左手这个词。

    可,辜屿走过她身边的时候。

    人群让出的通道很窄,人人都想簇拥在他身边,有女生在兴奋地窃窃私语,更多人举起手机来拍照。

    他穿一条修身的西裤,裤脚轻扫过晁雨的裙摆,左手轻轻擦过晁雨垂落在裙边的手指。

    他的手总是很凉。

    一瞬接触,又分开,他往聚光灯处走去。

    晁雨望着他背影。

    这好像也是晁雨第一次发现,辜屿走路其实很快,像他的落子一样,带着某种锋锐,从不拖泥带水。

    那以前在洵州无数次走过青石板路时。

    无论并肩,或一前一后,晁雨想,他是刻意放缓了步频在等她吗?

    辜屿走到舞台上,聚光灯笼了他满身。

    许辰懿低低地吹了声口哨:“这小脸长得是挑不出毛病嘿,你还不抓紧回本。”

    晁雨立马拍了她一下:“你小点声。”

    冷餐会结束后,活动转到外场。

    这时,滨海的优势淋漓尽致发挥出来,海滩上燃着篝火,远远传来海浪拍岸的声音。

    丁鷇音激动地搓着手:“这是要火啊!我能回本了!”

    许辰懿又去发了轮名片。

    晁雨端了杯低度数的鸡尾酒,在海滩上溜达着。今天还没做年度十佳建筑的正式展示,但她看到了不少海报,一边总结经验,一边琢磨着劝宁塔的事。

    然后,她站在原地。

    放眼往沙滩上望去。

    今晚的女宾个个穿晚礼服配高跟鞋,这海滩的沙质并不太软,个个健步如飞。

    怎么就她踩坑里了呢?

    晁雨默默叹了口气,余光瞥到辜屿站到了她旁边。

    风卷着海浪。

    辜屿眸光很淡地望着海,远处的篝火毕剥一声,溅出三两点火星。

    两人谁都没说话,半分钟后,辜屿走过来。

    在她面前蹲下。

    晁雨记不清这是辜屿第几次帮她处理高跟鞋了。她也不知自己穿高跟鞋为什么总是踩坑,简直就像她的人生一样。

    可这次和在洵州不一样。

    他们站在暗处,可辜屿太惹眼,不少人朝他们这边看过来。

    辜屿蹲在她面前,晁雨垂眸,能看见他一截冷白的后颈。

    这是一个介于越界和不越界之间的动作,可以推托到绅士风度和礼貌。

    他微凉的手指钻过裙摆,握住她纤细的脚腕。

    在风卷的海浪声中。

    在众人或探究或好奇的目光中。

    他们共享着公开的隐秘,不露声色的亲密。

    晁雨微妙地阖了阖眼,在心里说:

    好久不见。

    -

    辜屿拔出晁雨的高跟鞋,便站起来走开了。

    许辰懿啧啧啧地回来:“这避的哪门子嫌?没见过这么避嫌的。”

    她问晁雨:“你俩说话了么?”

    “没有。”

    许辰懿嘶一声:“唱的哪出啊这是?”

    许辰懿虽跟晁雨在这站着,照样是耳听六路眼观八方,不停在海滩上扫视着,每次一掠过明恒宇,鼻腔里就十分不屑地哼一声。

    晁雨:“你怎么跟匹马似的。”

    许辰懿:“我就看不惯他道貌岸然那样儿!装得跟二五八万似的,刚才还苍蝇似的缠着你说了那么久话。”

    “你可千万别说他是苍蝇。”晁雨:“他是苍蝇,那我成什么了。”

    许辰懿呆滞半秒,无比响亮地“哈”一声。

    忽然一拍巴掌:“姐们儿,我悟了!”

    “辜屿弟弟,别不是吃醋了吧?”

    -

    许辰懿这么一说,晁雨都愣了。

    “吃醋”。

    “辜屿”。

    这大概是全世界最不该被联系在一起的两个词。

    “不能吧。”晁雨说。

    许辰懿想了想也点头认可:“嗯,是不能。”

    晁雨在海滩上扫视了圈,没看到辜屿。

    她想去洗手间,便往宴会厅内走去。

    却在休息区的沙发上瞧见了辜屿。

    辜屿的神情,向来让人分不清他在放空或是想事。听到脚步,掀起冷薄的眼皮。

    晁雨向他走过去:“在这干嘛?”

    辜屿没答,只是看着她。

    在其他人看来,辜屿的眼神总是很沉冷。但当他看向晁雨时,还是有微妙差别。

    他的眼神挂在晁雨睫毛上,又落在她聚了光的鼻尖,停了不知几秒,往下,掠过她点了朱砂红的唇,落在礼服外露出的锁骨。

    那眼神更直接,带着某种让人愉悦的、甚至暗含侵略意味的凝视。

    晁雨也许喝了鸡尾酒。

    耳垂开始发烫。

    辜屿:“你的裙子。”

    “嗯?”

    “很漂亮。”他的眼神落下去,又浮起来,看着晁雨。

    晁雨:“你喝多了。”

    她这话有点夸张。辜屿这样的人不会喝多,可辜屿平时的确不会说这样的话。

    辜屿没有否认:“嗯。”

    晁雨坐到沙发另一端,与他隔着距离。若有人路过,只会当他俩是恰巧坐在这里的两个陌生人。

    可晁雨的高跟鞋挪过去。

    鞋尖很轻踢了踢他皮鞋的侧沿。

    辜屿抬手揉了下太阳穴:“跟别人有话讲,跟我没话讲?”

    “什么?”

    他的视线落下去,看着晁雨已经缩回去的高跟鞋。语气太平,让人捕捉不到他情绪的端倪。

    但晁雨已经捉到他了。

    走廊里有人路过,晁雨一本正经,正襟危坐。

    嘴里用很低的声音问:“你看到跟我讲话的那人,你知道他是谁?”

    “我没查过你。”辜屿答:“只是以前葛阿姨经常提起。”

    “哦。”晁雨点头:“所以你知道他是我前男友。”

    辜屿不讲话,把衬衫袖子放下来,理了理,又一点点卷上去。

    晁雨:“那你知道他是gay么?”

    辜屿理袖子的手顿住,表情出现一秒的空白。

    这样的表情出现在辜屿沉冷的脸上实在有点好笑,以至于晁雨讲起这么悲惨的往事,都忍不住笑了声。

    走廊又有人走过。

    晁雨掏出手机,给辜屿发了条微信:[原来你吃醋了。]

    辜屿掏出手机看了眼,没回,偏过头去。

    一直到走廊那人路过了,他低低开口:“没有的事。”

    晁雨看向他耳后。

    这好像是第一次,两人没任何亲密举动,他耳后却浮起了一道类似过敏的红痕。

    挠得晁雨心里痒痒的。

    然后她用比辜屿更低的声音说:“你的别墅房号,告诉我。”

    辜屿那边有一瞬的沉默。

    所有人都说,他是一个凌厉的人,不驯的人,过分拥有主见的人。

    可这时,他把声音压得更低,以至于语调里暗藏了某种顺从:“我的房号,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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