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晁雨收到九叔的信息,把见面地址发给了她。

    晁雨简单收拾了下匆匆出门,去见九叔的学生。

    五星酒店的咖啡厅里,一个气质风雅的女人走过来,短发,系淡色的丝巾,问她:“晁雨小姐?”

    晁雨连忙站起来:“我是。”

    她在心里为自己的狭隘偏见暗自羞愧。

    九叔在电话里提起自己的学生,晁雨脑子里下意识就想象为一个功成名就的男人,类似明恒宇的模样。

    是她错了,连她自己都被刻板印象荼毒了。

    她暗下决心,一定要熬出头来,至少行业里会又多一个女设计师。

    女性之间的谈话总是很舒适,尤其这位女士谈吐不俗,令人如沐春风。

    她给晁雨讲了自己研究五代和唐建筑的心得,又给了晁雨一些相应资料。

    最后她问:“老师还好么?”

    晁雨点头:“如果说身体的话,蛮好的。”

    “还碰设计么?”

    晁雨摇摇头。

    女士笑了声:“不碰也好。他以前根本就是不疯魔,不成活。”

    与这位女士告别后,晁雨直接回了许辰懿家,收拾东西准备去火车站。

    “你这就走了?”许辰懿问:“不多留两天?”

    “姐们儿。”晁雨提醒她:“我是每天扣着薪水留在北京。”

    “那辜屿弟弟呢?现在应该在棋室吧,你不等他了?”

    晁雨摇摇头:“不了。”

    许辰懿瞥她一眼:“你俩吵架了?”

    晁雨笑笑:“怎么会?”

    许辰懿开车送晁雨去火车站。

    晁雨直到坐上高铁,望着窗外的景色明信片一般掠过,心想:

    她和辜屿虽说在一起了,但好像远没熟到能吵架的地步。

    甚至他们连真正的交流,都不多。

    晁雨望着窗外,想着昨晚毛慕清的那两条微信语音。

    她没想到辜屿还是决定退出春闻杯。

    之前她是听过这件事,不过后来辜屿表现如常,回北京后,练棋、工作也一如既往。

    她就想当然以为那只是压力的一种表现。

    想不到辜屿还是决意退赛,并且什么都没跟她说。

    晁雨又望着窗外发了一阵呆,觉得辜屿那种性格的人,可能并没真正想过“女朋友”三个字意味着什么。

    晁雨回到洵州,没了晁二柱的五菱宏光来接她,她坐公交车,带着行李风尘仆仆往办公室赶。

    九叔还和以前一样,坐在电脑前玩扫雷。

    她坐到自己办公桌前,打开劝宁塔的方案,闷闷地不说一句话。

    九叔不看她,看着电脑说:“你倒是先把这几天的案卷整理了呀。”

    晁雨面无表情:“你占着电脑。”

    九叔让开位置,晁雨坐过去,开始整理案卷。

    九叔踱出办公室,又进来,晁雨垂眸一看,键盘旁多了根娃娃头。

    晁雨不接,收回视线继续看屏幕:“我没那么好哄。”

    “谁哄你了。”九叔哼一声:“我自己想吃,老板买一送一。不吃算了,我都给吃了。”

    直到下班,晁雨收拾东西准备走。

    九叔总说她搞劝宁塔的方案搞不出什么名堂来,不让她浪费办公室的电,她只好回家浪费自己的电去。

    这天九叔却叫住她:“等等。”

    “把小陈拿给你的资料,给我看看。”

    晁雨反应了两秒,原来那位气质风雅的中年女士,在九叔面前也不过是“小陈”。

    晁雨看着九叔。

    九叔:“你那么有骨气的话,就别给我。”

    骨气是什么,能吃吗?

    晁雨掏出资料递给九叔。

    这都是一些珍贵古籍的影印本,九叔翻了翻,把其中几页折个角,丢回给晁雨:“走咯,下棋去了。”

    晁雨哼一声,心想老头儿有什么了不起的。

    结果老头儿还真就了不起。

    看似随手折出的几页,够她研究好几天。

    这天晚上,她正在苦思,许辰懿打来视频:“你跟辜屿弟弟联系了吗?”

    晁雨满脑子都是栌斗阑额,顺口答道:“没有。”

    许辰懿哈一声:“就知道你俩吵架了。”

    真是亲姐们儿,最知道什么时候诈她。

    晁雨:“真没吵架,没熟到能吵架的份上。”

    “哟这小语气怎么这么酸。”许辰懿:“得吵啊,不吵怎么交流呢。”

    有什么可交流的。

    晁雨心想,她和辜屿之间,也就只有身体交流得挺好。

    她这么些天没联系过辜屿,辜屿竟也没联系过她。

    好好好,好得很。

    许辰懿看着晁雨的神情好笑:“你的表情特像被蜜蜂蜇了你知道么?”

    “没有的事。”

    “哦对了,有件正事。我听葛阿姨说,你们洵州要过鬼节的对吧?”

    “嗯,我们叫甘露节。”

    越是古朴的地方,越敬鬼神。洵州过的并非常规中元节,相反,过的是阴历七月末甘露门关的日子。

    在这一天,在人间徜徉的游魂们会返回鬼门内。洵州会举办盛大的街会,到处张灯结彩、披红挂绿,人们穿着传统的手工扎染麻衣,放花灯、舞狮、踩高跷,送来人间访亲的先祖们最后一程,明年再会。

    “对对就这个。”许辰懿:“你去帮我拍点照,我做Keynote要用。”

    “行吧。”

    甘露节在晁雨小时候规模盛大,是满城的盛事。到了现在,只集中在老城区的一条街,参加的也多是些遵循传统的老人。

    晁雨跟葛洁说了她要去拍照,葛洁两眼放光:“去呀!”

    晁雨:……

    葛洁这么兴奋是因为,在洵州,每位女性成年时,都会收到女性长辈送的一件手工扎染麻衣。很素的棉麻色,为的是配合节日里人们所带颜色绚烂的面具。

    宽宽大大的没腰身,若按现在的审美,十分像一个装大米的棉口袋。

    晁雨:“其实吧,也不是每个去街市的人都要穿传统麻衣……”

    葛洁一捧脸,坐到茶桌边就开始唉声叹气。

    晁雨:“穿穿穿,穿还不行嘛?”

    晁雨自从收到葛洁送的这件麻衣后,一次没穿过。

    葛洁一拍巴掌:“这就对了嘛!”

    秋风起,白露至。鸿雁来,玄鸟归。

    晁雨出发去街市前,给许辰懿打了个视频,问问许辰懿的具体要求。

    许辰懿十分羡慕:“如果我的年假能在洵州留到这时候,我一定要去逛逛。”

    “是吗?”晁雨有点意外。

    她在洵州长大,对甘露节的各种活动根本没兴趣,其他孩子跟她也是一样。不过想想也是,就跟北京孩子都没看过天安门升旗一个道理。

    晁雨是踏着暮色出发的,走到街市,刚刚好,周围浓灰的夜色罩下来。

    洵州到了深秋的夜里会起雾,各种小摊在青石板路上连绵,竹制的摊位上挑出一盏盏昏芒的灯,一路绵延至雾气里,往霓山上而去。

    晁雨很小的时候,被晁正声拖来过两次。到现在,连晁正声和葛洁都懒得来了,来的都是些年纪更大的老年人,再不就是附近市镇被“骗”来的游客。

    晁雨好多年不来,顿觉这景色别有意趣。

    在许辰懿的要求之外,自己也禁不住多拍了两张。

    小摊卖的多是些年轻人不感兴趣的东西,毛笔、焚香、香囊……稍好点的就是一盏盏荷花造型的河灯,可以拿到雩溪边去放。

    要是游客对这古朴的景致不感兴趣,这些小摊又没什么好逛,十有八九要抱怨一句:

    “嘁,什么啊,上当受骗了。”

    晁露一路往街市里走,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婆婆叫住晁雨:“小娘,买一个吧。”

    “小娘”是老辈人对年轻姑娘的称呼。

    晁雨望过去。

    老婆婆守的小摊,卖各种造型的面具。在街市里除了毛笔、焚香、河灯,最多的就是这种卖面具的。

    面具并不精美,也笨拙的并不会追随潮流、没引入什么年轻人喜闻乐见的IP。都是木质,用并不十分流畅的刀工,配上格外鲜亮的颜料,画成传统的钟馗、魁星、关公、熊神等。

    大多表情夸张,粗犷狰狞,不为年轻人所喜。

    这些面具小摊的生意通常并不好,因为一个面具买回去,大、大概可以戴个十来年没问题……

    所以一般逮着年轻人和游客兜售。

    晁雨连连摆手:“我不用,我就是来拍个照。”

    “那不行,你看看时间,马上跳魂的队伍就要开始了,你不戴面具,一看就是人类,会被抓走的。啊呀,兆头不好。”

    所谓跳魂,就是洵州资历深厚的老人们,排成一纵列,手舞足蹈,击掌而歌。他们唱的这种传统地方戏,在年轻人中早已失传了,总共只有五个音节,听起来诡谲而悠扬。

    晁雨:“我真不用,我们家没怎么信这个。”

    “不信也要戴。你不买的话,我送你一个。”银发婆婆很坚持,摘下个面具塞到晁雨怀里。

    “别别,那我还是付钱吧。”晁雨哪能白要,毕竟这些做传统手工的老人家也不容易。

    付款方式倒是很与时俱进,有二维码。

    晁雨掏出手机扫了二维码,问:“多少钱?”

    银发婆婆眉开眼笑:“二百五。”

    ……靠,真贵。

    晁雨有种被套路了的感觉,觉得自己跟这面具的价格没两样。

    她低头看了眼,婆婆顺手塞给她的面具是牛神,是所有面具里最常见、最灰扑扑不起眼的一个。

    她勾唇笑了笑,把面具罩在脸上。

    街市里的老人们倒是都很自在,穿着麻衣趿着拖鞋,观灯看戏,喝茶听曲。

    每个人脸上果然都罩着面具,晁雨找了一圈,好像没见着毛秀珍。不过有个没穿传统麻衣、穿着件老头乐背心的,背着手在那闲逛,戴着个凶神恶煞的钟馗面具。

    晁雨不确定他是不是九叔。不管是不是,她也不想下班时间跟上级打招呼,更何况,她现在跟九叔还闹着别扭。

    她按许辰懿的要求拍了几张照,绕路遁了。

    闲庭信步地逛着那些小摊,晁雨随意一抬眼,眸光顿住。

    一个少年站在那里。

    不知叫少年是否确切。他的肩有着成年男人的宽阔,只不过脊背有着少年的削薄,站在那里,如一柄孤刃。

    他没穿传统的麻衣,穿一件轻薄的白衬衫,站在素色麻衣的人群里并不惹眼,只不过戴一张极为特别的龙王面具,是一种极为刺目的红,肃穆张扬,长出两只高耸的角,掌管人间风雨。

    不少老人频频往他脸上看。

    晁雨的心连跳了两下,在还没进一步看清辜屿的时候,跳魂的队伍忽然开始了。

    老人们排成纵列,穿行在昏芒的灯火间,脚穿一种特别的木屐,敲打着青石板路。

    本来熙熙攘攘的街道里,不知哪里一下子涌出那么多围观的人。辜屿的身影倏尔一闪,便消失不见了,让人疑心刚才的一幕只是错觉。

    晁雨往辜屿的方向走去。

    可人太多了,晁雨疑心几乎整个洵州的老人都挤在这条街上,夹杂少量来旅游的年轻人。

    晁雨几乎不能按自己的意志移动,她夹在人群里,进两步,退三步。

    周围是古韵的吟唱声,夹杂着胡琴、锣声,还有一种连晁雨都叫不出名字的管弦乐器。那些声音太近了,形成一种生理性的震撼,敲击着人的心脏和耳膜。

    到这时,晁雨真怀疑刚才的惊鸿一瞥是错觉了。

    她只是随着人群,往刚刚辜屿出现过的地方移动着,飘飘荡荡,迷迷糊糊。

    脊背挤出一层薄薄的细汗。

    忽然,一只微凉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晁雨一惊,回眸。

    见是那戴着龙王面具的白衣少年,那赤红描金的面具近看更觉得震撼。晁雨一时间说不出话,辜屿的手抬上来,把她的手包进手里,接着变成十指紧扣。

    牵着她往前走去。

    围观的人群是要跟着队伍一同行进的。辜屿牵着晁雨,在震颤耳膜的乐声和喧杂的人声中,两人都没说话。

    等到吟唱的高潮、领队的老者开始悠扬而歌,人群瞬间骚动起来,人人都想往队伍排头的方向涌。

    辜屿和晁雨本来牵着手,却几乎被人群冲散。有那么一瞬间,晁雨觉得两人的手要分开了,可辜屿牢牢握着她的手,把她拉过来在近乎疯涌的人群里、护进自己怀里。

    冷沉的气息瞬间包裹了她、盈满了她。

    辜屿贴进她耳边:“不是故意瞒你,只是不想你知道,我也怕输。”

    “我知道我是这样的人。可……”辜屿顿了顿,握紧她指尖。

    有那一瞬间,晁雨以为辜屿会说:“我爱你。”

    可辜屿沉声说出的三个字敲打在人心脏上。他说的是:“别放手。”

    晁雨,别放手。

    即便我生性孤冷。

    即便我钝于交流。

    即便这个要求,是我一贯理性之外的任性。

    请永远别放手。

    在整个甘露节最高潮的时刻,连摊主们都涌去听那年过九旬的老者吟唱了。辜屿把晁雨护到一条窄巷的入口处,旁边的摊位空荡荡,这里反而空无一人。

    老人在唱:“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

    辜屿瘦长的手指,挑起晁雨的牛神面具。

    晁雨一张雪白的面孔露出来,罩在昏色的灯光中。

    辜屿往上推开自己的面具,只露出下半张脸,下巴的线条紧致而流畅,他的唇薄,唇形好看,捉住晁雨两只手腕靠近的时候,有种清而涩的气息。

    他吻了下来。

    脸上的面具挂着晁雨鬓发。可他的唇很软,吻很温柔,像怪物褪去鳞甲、露出真身。

    晁雨不知这个吻持续了多久,耳边的乐声混淆了时间。

    等到辜屿的唇离开、把她的面具罩回脸上,老人的领唱结束了。

    队伍继续往前走去。辜屿牵着晁雨的手,往前走着,回眸之间,晁雨听见他的声音从龙王面具下传来:

    “去放河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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