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说盛夏是被一阵染绿意的风吹浓的,又或是被一阵啁啾作响的鸟鸣唱浓的。

    梧桐的浓荫又繁茂了几分,阳光透下来,晃晃悠悠洒落在青石板路上。

    一年过去、又一个夏天来临时,晁雨能平静接受九叔已离开这件事了。

    许辰懿仍在北京忙得风风火火,开车去见客户的间隙给晁雨打电话:“晁总,近来生意可好?”

    晁雨:“你别打趣我。”

    原来九叔真正富有。

    他从不享受以前赚来的钱,总穿着被虫蛀出洞的老头乐背心,为五块钱的棋局输赢跳脚大骂。可他把自己毕生的积蓄,分毫不差地捐献给劝宁塔的修缮工程。

    只是另外留了一小笔给晁雨,做她个人工作室的启动资金。

    晁雨的工作室专挑一些她感兴趣的古建筑项目接洽,和九叔早年一双布鞋踏过的地方一样,大多在荒山野岭,朽木断壁,没人跟她争项目,她却知做好了大有前途。

    不出差的日子她窝在工作室画图,晚上回家跟爸妈吃饭,睡在自己从小长大的老宅房间里。

    偶尔辜屿回洵州看她,偶尔她去北京看辜屿,也能和许辰懿聚聚。

    大夏天的她不知怎的突发奇想,突然想吃冰糖葫芦。辜屿陪她在后海边绕了两圈,冬日里那些卖糖葫芦和山楂雪球的店,一概没开。

    辜屿问:“一定要吃?”

    晁雨点头。

    辜屿自诩毅力过人,这天下午和晁雨走到双脚发肿,不得已掏出手机给丁鷇音打电话:“有兴趣投资个新产业么?”

    “什么?”丁鷇音很相信辜屿这过人的脑子。

    “大夏天卖冰糖葫芦。”

    丁鷇音:???

    一年过去,劝宁塔修缮项目接近完工。

    竣工仪式定在这年的八月末,夏天的尾巴上。

    葛洁表面上不赞同女儿这么苦、天天往荒山野岭里钻。真到了晁雨出成绩的时候,她又比谁都兴奋:“给你弟打电话让他回来!还有辰辰,辰辰来不来啦?”

    晁雨打趣:“你喜欢辰辰,可比喜欢你亲女儿还多了啊。”

    许辰懿一听就乐不可支:“咱妈邀请我,我肯定来啊!我两个妹妹正好放暑假呢,我带她们一起过来。”

    许辰懿来洵州的时候,又是大包小包。

    葛洁惊了:“又买这么多东西?”

    许辰懿永远是那句:“不多,不多。”

    她从小缺失了给予的机会,掏起来就没完没了。

    同样有这毛病的还有辜屿,赚钱太多,又没什么花钱欲望,买起东西来没完没了。

    他回洵州来参见竣工仪式,可也没少买。

    其中最“出类拔萃”的,是一个腰椎按摩仪,据说有外星陨石成分,要价三万九千八。

    葛洁一看这价格差点没吓死,私下跟晁雨讲:“不是说智商奇高啦?我一个老阿姨都不相信这些,他哪能相信啦。”

    又说:“钱么总归是要省着点花的,不然以后怎么过日子啦?”

    晁雨啃着苹果:“妈你知不知道他去年年收入多少?”

    葛洁瞪她一眼。

    晁雨去挽葛洁的胳膊:“他要买你就让他买咯,你不是喜欢热闹?家里堆得满满当当才好。”

    晁雨其实知道,对许辰懿和辜屿这样的人来说,能够给予,是一种从前不可得的满足。

    竣工仪式定在上午十点。到了这天,晁雨却一大早就被葛洁拽起来了。

    葛洁拖着她往菜市场走:“人人都来替你庆贺,就连马超那小子,都刚好攒出假期从部队回来。我们要做桌好菜招待,才不失礼数的呀。”

    晁二柱还没回来,晁雨只得自己去当劳动力。

    他工作依然很拼,要压着竣工仪式的最后一刻赶回洵州。作为律所同期里最早转正和升职的,所有前辈懒得纠缠的案子,他抢着去处理。

    他好像处处都在抢时间,拼了命要追上什么人的步调。

    母女俩挽着手,走在清晨的菜市场。

    洵州老城纵然有再多落后,菜市场总归令人艳羡。周边农户运来自家种的蔬菜,连萝卜苗都是绿油油的水灵,拿饮料瓶做成的水壶一喷,简直泛起光来。

    还有卖新鲜家禽的,糕团的,酱鸭梅鱼的,自家酿的老黄酒酒缸一掀,香气直往人鼻子里钻。

    这里的老板,葛洁个个都认识,晁雨跟着她一路走,手里就抓了两个包子、三个糕团、还有一把花生。

    葛洁回到家忙了阵。过了九点半,便张罗着所有人出发去竣工仪式现场。

    一看晁雨就叫嚷起来:“你怎么就穿着T恤布裤子啦?妆都不化的哦?”

    说话间又瞥一眼辜屿。

    相反今天辜屿打扮得郑重些,穿一件燕颔蓝衬衫,颜色极暗,在阳光下又不同于纯粹的黑,衬得他肤色如玉。

    葛洁斜眼瞟着,觉得自家女儿这眼光,到底还是不错。

    洵州对劝宁塔的修缮项目很重视,领导齐齐整整来了一排,虽然不动土,却也找了把系着红绸的铁锹。

    来的人比晁雨想象得多不少,许辰懿左看看、右看看,压低声对晁雨说:“我都没想到洵州老城还住着这么多人。”

    一个中年妇人抱着自家小孙女,晃着她肉肉的小手指着劝宁塔:“看,你妈妈小时候就常常上去玩,等你长大一点,又可以上塔去了。”

    关于劝宁塔的修缮项目,肩负着带动旅游的重大意义,领导们依次发言,说得慷慨激昂。

    晁雨穿着最朴素的白T恤和卡其色棉布裤,掩没在人群中,像任何一个来围观动工仪式的普通人。

    许辰懿觉得不对头了:“诶,没你发言的环节啊?”

    晁雨摇摇头:“没有。”

    她特意谢绝了。

    不知为什么,在各种论坛上她能侃侃而谈,到了洵州反而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又或者,她觉得什么都不必说。

    她能看到平日老街里晒着太阳、望着劝宁塔的老人们,今天来了不少,有的坐着轮椅,有的拄着拐,颤巍巍的。

    下一位领导致辞,详细讲了修缮方案的细节,因涉及到专业术语,加上仪式颇有些冗长,围观群众渐渐有些走神。

    还有些不耐烦的老阿姨,扬声在跟朋友说:“我得回家做饭去哩!”

    晁雨却听得很认真。

    她知道[祝境鹤]的名字,将被镌刻在老木料上,嵌进精妙的榫卯结构。从今以后他将与劝宁塔相依相伴,看着每一个登上劝宁塔的人。

    大半生流离的人,终于把洵州当成了他的家乡。

    辜屿低调的蒙着黑色口罩,挤在人群中、站在晁雨身后,趁葛洁眺望劝宁塔的时候,悄悄握住了晁雨的指尖。

    晁雨紧紧回握他的手。

    她很确定,这一刻他们都想起了九叔。很奇怪的,到这时晁雨又不想哭了,也许就像九叔的信里所写,对九叔这样的人来说,这的确是一种圆满。

    仪式结束,人们纷纷赶回家准备午饭。

    葛洁这边倒是简单,做了好些浇头面,把团圆的大餐留到晚上。

    对辜屿而言,又一个夏天回到洵州,他是有变化的。

    往年不管什么时候吃饭,他多有工作牵扯,往往是最后一个到的。

    今年却来得很早,他自己会做饭,葛洁的备菜他能搭上手。只不过参与家庭活动这种事,对他来说着实陌生。

    他站在一旁,不知如何融入进去。

    先开口的反倒是葛洁,指着天井里吃枣的晁雨跟辜屿说:“你倒是管管,你看她现在懒得这样子。”

    盛夏的阳光晃在晁雨乌色的长发上,辜屿没来由的心头一轻,好像有什么压了多年的东西,被削去了大半。

    于是他格外罕见的挑了挑唇角,惹来葛洁都多看了他一眼。

    他说:“可能管不了。”

    晁雨接话:“他哪儿管得了我,我是姐姐他是弟弟,这不没大没小了嘛。”

    葛洁佯作瞪她:“那你自己倒是灵醒些!”

    晁雨正埋头擦一颗枣子,本以为坏了,擦了擦又发现只是磕破了皮,遂丢进嘴里:“我不,我平时都在山里钻,累死了。”

    一下午忙忙叨叨,到了傍晚,等没来得及参加竣工仪式的马超赶到,便可以开饭了。

    晁雨闲来无事,趁着傍晚暑气散了些,拖着辜屿的手,悄悄溜出门买桂花豆酿吃。

    因为是自家桂花元宵的竞品,葛洁从不让她吃这个。

    卖桂花豆酿的往往是骑辆自行车走街串巷,晁雨拖着辜屿满大街去找。

    直到远远望见那辆嘎吱作响的自行车,晁雨兴奋地举手往那边跑:“诶等等——”

    辜屿拉她一把:“小心。”

    一个男人在盛夏时节,穿不入时的厚夹克,眼镜片堪比瓶底后,一边镜腿还是用透明胶缠起来的。走路时双手插兜埋着头,险些没撞上晁雨。

    晁雨先道歉:“对不起……”

    那人抬起头。明明人到中年,眼神却仍带某种年轻的澄澈。

    他不理会晁雨的道歉,扶了扶胶带黏住的眼镜腿:“我开始怀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是不会过期的?”

    晁雨:……

    什么乱七八糟的?

    男人已埋头往前走去。晁雨嘟囔一句:“怎么奇奇怪怪的……”

    却猛然止住话头。

    一把扯住辜屿:“那人刚说的是不是《重庆森林》里的台词?他会不会就是我们从没见过的放映师傅?”

    辜屿提醒她:“卖桂花豆酿的走远了。”

    “噢对!”晁雨又跳起来去追那辆自行车。

    买到了也不敢回家当着葛洁吃,拉着辜屿站在街尾关掉的小卖部门口,一勺一勺舀着吃。

    晁雨用来施“剪刀大法”的碗和剪刀还藏在屋檐边。她跟清扫这条街的阿姨打过招呼,不收走她的这些,她每天来换一碗干净的水。

    猫走丢了一年多,她也不知自己在执拗什么。

    晁雨吃着吃着,身后的灌木丛内,传来窸窣细响。

    她回过头去,顿时被喉管里的豆酿呛出一声咳——灌木丛里钻出来的,赫然是唐爷爷那只猫。

    晁雨赶紧跑回家,找了葛洁以前养兔子的笼子,哄骗猫进去。

    连带着葛洁都跟着欣慰起来:“这下好,送去上海跟唐爷爷作伴,他不知多开心。”

    等马超到了,其他男孩们也闹哄哄聚在天井里,这顿家宴便可以正式开席了。

    葛洁是个爱热闹的,笑得格外开怀:“真没想到,今年夏天你们还能聚齐。”

    马超瘦了,晒得格外黑。

    晁二柱夹了块冰糖红烧肉,边咬边打量他:“是有点军人的样子了。”

    “你也变挺多的。”马超看向晁雨:“雨姐倒是一点变化都没有,肯定还没交到男朋友吧?”

    “我班长有天无意间看见我们的合照,就是在云泉高中拍的那张,说他表哥肯定会特别喜欢你。我把你微信号推给他表哥,你说行不?”

    话一出口,满堂皆静。

    “怎么?”马超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是,班长还把他表哥照片发给我了,你们看嘛,真跟雨姐特别合适。”

    晁二柱一脸同情地看着马超:“在部队很少能用手机吧?”

    “是不多。”

    晁二柱一指辜屿:“那你看狗哥,变化大不?”

    马超打量了番辜屿:“没什么变化啊,我狗哥还是那么酷。我俩之前不就讨论过么,要是有天狗哥谈恋爱,我直播倒立洗头。”

    晁二柱:“那你好好准备吧。”

    “?”马超带些迷茫地看向辜屿。

    辜屿一张脸的确还是素来的沉淡。

    只是一阵风起,晁雨忙着吃红烧肉,他伸手把晁雨唇边的发往耳后勾了勾。

    马超的表情,显示他先陷入了一种大脑当机的、更深切的迷茫,接着才是瞳孔地震。

    “不会吧——?!”

    辜屿声音淡着,对马超道:“把那位表哥的照片给我也看一眼。”

    “不不不。”马超连连摆手:“我仔细想了想,跟雨姐那是一点也不搭,不用看不用看。”

    一顿丰盛的团圆宴,伴着盛夏月光下酒,人人吃得饕足。

    白蟹豆腐煲鲜得发甜,鸭扑芋艿头炖到绵软适口,配上自家酿的桂花酒,应和着天井里那棵开始分芽的百年老桂树。

    晁雨悄悄跟辜屿咬耳朵:“我爸说我出生那年,他在这棵树下埋了坛桂花酒。等什么时候你喝上这酒了,他就算真正认可你了。”

    也许精神太过放松,许辰懿这么一个海量的人,竟也明显见了醉意。

    拍着自己大妹妹的肩,大着舌头:“跟小雨姐姐说,你大学学的什么专业?”

    妹妹些微红着脸:“建筑设计。”

    “啊?”晁雨有些惊异:“你之前怎么一点也不跟我讲?”

    许辰懿的妹妹是这样的性格,事情没成之前,都一个人默默藏起来。

    辜屿吃得不多,自酿的桂花酒倒是喝得多些。晁雨见他半垂着眼,不知是否有些醉了。

    在桌下撞撞他的膝盖:“笑一个。”

    “?”辜屿看向她。

    在辜屿看来,晁雨反而有些醉了。她一手支在桌上撑着自己的头,白皙的面庞上浮着淡淡红晕,桂花的花芽三三两两、飘落在她肩头,衬得她垂下的乌发格外柔软。

    她眼底水朦朦的映着月色,用筷头戳戳自己颊边的酒窝:“笑一个。”

    又轻捏了捏辜屿放在膝头的手:“你知不知道你笑起来,其实挺好看的。”

    便是在这时许辰懿张罗着:“我们来拍张合照吧!”

    下一句本来要脱口而出的是:下一次人这么齐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想一想又把这话咽了回去。

    月色正好,群星闪耀,小城里静得几乎能听见潺潺溪流的声音,让人觉得一切都不会改变,会这样好上许久许久。

    “来来来。”晁二柱不跟许辰懿说话,却帮她张罗着拍照的人。

    这一次拍照的人,比上次在云泉高中还要多不少。

    除了年轻人们,还有葛洁、晁正声、毛秀珍,外加许辰懿的两个妹妹。

    男孩们抬来一张案几,许辰懿把手机架上去,确认能把所有人框进镜头。

    扬起音调问晁雨:“用上次那个滤镜怎么样?‘最好的时光’,那个滤镜好看。”

    晁雨想了想:“不要了吧。”

    “也行。”许辰懿同意:“那就不用滤镜了,自然点。”

    她设置好定时拍照,跑回两个妹妹身边。

    辜屿从前是最抵触拍照的,这次却没有推拒。他站在男孩的最边上,刚好在晁雨的左侧身后,当镜头快门开始倒数的时候,他轻轻把瘦长的手指搭在了晁雨肩上。

    “西瓜甜不甜——”许辰懿妩媚笑着喊。

    “甜!”所有人喊着回应她,包括特意跑回去涂了芭比粉口红的毛秀珍。

    唯有辜屿,静静地没出声。

    “咔嚓”一声,许辰懿跑过去拿起手机看效果,招手叫晁雨:“快来。”

    “怎么?”晁雨跑过去:“我闭眼了啊?”

    许辰懿把手机递到晁雨面前。

    晁雨垂眸去看,原来是辜屿笑了。

    一手搭着她的肩,笑颜极淡的映着月光,可那的确是一个笑。

    晁雨不想用“最好的时光”做滤镜,是因为内心有种确信。

    她很确信这张照片冲印出来,会在时光中渐渐泛黄、陈旧,渐渐有了滤镜所模拟的那份效果。

    直到那时,照片里所有的这些人,还会聚在一起,喝一杯这棵老桂树酿出的桂花酒。

    所有这些日子,便是最好的时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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