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殿春》/山儒月

    “你是前世藏在身体里的春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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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婉不曾想到,命途中的最后一刻,她会在滚烫的火海里与窒息的剧痛中,想到那一日。

    那是入夏的第一日,鹤京城内,蝉鸣声长,而锦簇花团艳艳开的院中,暑风裹挟冰珠的冷气,吹到霜竹下。

    宋婉孤身站在青色瓦檐下,靛青的衣色衬出她眉目的冷淡死寂。

    她面前站着两排身着甲胄的金吾卫,代表君令的长刀一齐对向朱门前的男子。

    男子赤脚站在宋婉对面,一袭玄衣勾勒他的瘦骨嶙峋,披散肩头的乌发垂落俊美的容颜旁,漆黑的眉眼染着星星点点的血渍。衣衫褴褛,狼狈不堪的样子虽无损他的丰神俊朗,却败落昔日高贵宁王的气质。

    金吾卫首领对着男子不屑道:“梁恒,今日烧皇宫之事,新主命你就地自刎!勿要再叨扰宁王妃!”

    梁恒听到“王妃”神情一亮,随后眉眼又无辜地耷拉下来,像只落水狗,可怜兮兮。

    他看着手中紧握的红绸,像是想到什么,喃喃自语道:“阿婉,还未行礼。”

    宋婉听到了他这句话,不由想到自己与梁恒成亲那日,确实因为太过仓促,连拜堂都是他的弟弟代而为之。

    只是她与梁恒本就孽缘,绝非你情我愿,又怎会在意这一场不足挂心的婚礼。

    金吾卫首领转头对宋婉道:“宁王妃,可要我们先行拿住这反贼?”

    其实在一月前,宋婉拿到了梁恒寄来的和离书,但她并未向任何人说出此事,所以现在人人都还当她是宁王妃。

    宋婉正欲摇头,却听前面一阵兵器相碰之声,她猝然抬眸看去,就见梁恒被刀剑刺穿胸膛,直直地跪倒下去。

    梁恒吐出几口鲜血,染红青石板,他却以手作足挣扎着向前。

    明明痛得那样厉害,力不能撑身,还要将手中沾染厚重鲜血的红绸递给宋婉,澄澈的眼眸溢满笑意,卑微又温柔地询问:“阿婉,和我成亲好不好。”

    宋婉早已忘记自己有没有回答,只知道,那日晴空万里,却偏偏有风里的一滴雨,落到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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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宗五年春。

    平江城下了一夜的微雨,润湿了水道桥的石板路。卖花女挎着一篮玉堂春钻到姑娘们的窗下,笑盈盈地染了满鬓香气。

    “晴云,外面在笑什么?”

    妇人嘶哑微弱的声音从厚重的布帘内传来,屋外默声哭泣的丫鬟晴云听到传候,立刻止了泪,撩开帘子进屋。

    晴云添了新茶,道:“回夫人,是府里的姑娘们寻了玉兰做簪花。”

    门窗紧闭的房间弥漫着浓郁的药味,妇人闻言一愣,继而轻轻笑了,惹得她闷闷咳嗽了几声。

    一股锈味涌上喉间,她用帕子轻揩去咳出的血,哑声道:“晴云,你可记得我还是闺中娘子时,也总爱在春日,与家中姊妹们唤了卖花女来,一同簪花寻游。”

    晴云见她欢喜的病容,心中悲恸:“奴婢岂敢忘。”

    “外头春日之花开了满园,只愿夫人快快好罢,再同姊妹姑娘们簪花。”

    妇人喘了几口气,正欲回答,一口鲜血却无故喷出,霎时染红素白的衣襟。

    晴云慌乱放了瓷壶转身就要去叫大夫,妇人却伸手拦住她。

    她软躺在榻上,闭眼流泪,面色似是不堪羞辱,语声颤颤:“我身子下流了脏秽之物,女子之身岂能叫外男看见,你差人唤个稳婆来瞧瞧便可。”

    晴云跑着去求了老夫人,老夫人身边的刘婆子却道:“大夫人说得不错,她既是产子身子骨虚,叫个有经验的稳婆来也便行事。”

    晴云跪下抓着刘婆悲泣道:“可是阿婆,夫人生了小公子便病的咯血不止,受了多大的罪,稳婆哪能救我家夫人啊。”

    “啪”

    刘婆子恶狠狠给了晴云一清脆的巴掌,她怒道:“夫人生了小公子是她的福气,哪有遭罪一番说辞!”

    老夫人乃是信佛之人,加之年近耄耋,听不得小辈们的哭喊,她瞧着晴云白嫩的脸红肿高起,心中不忍。

    她捏起佛珠:“佰璀,上月你同我去普渡寺还愿,巧遇见了一位女医,便差人请那位女娃娃下山瞧瞧池烟吧。”

    刘婆子收了手,躬身道:“是。”

    ——

    平江普渡寺已建百年余,乌檐静伫渡生山,前殿正脊浮雕,鸱吻四角,瓦绿琉璃剪边,气势恢宏。

    今日礼佛,四周佛语威严,晴云矮着身经小沙弥引路进了一方小院。

    院内栽着两株白玉兰,光下色白微碧,雅致地开在枝头,幽幽散着如兰香气。

    “你们可是来寻我家娘子的?”

    晴云被突然的女声吓得绞紧帕子,她转眸寻声看去,只见碧瓦朱檐下,俏生生站着一位绾着双髻的丫鬟,她手上捧着落泥的玉兰花瓣。

    晴云从小沙弥那知道,这位是女医身边的丫鬟白芷。

    她躬身作礼,诚声:“奴婢是平江城赵府上的丫鬟,特请娘子下山救治我家夫人。”

    隅时春日盛,小寒之风过堂前,撞响了飞檐弯角下的惊鸟铃,隔扇门被推开,一穿着道袍的身影落脚于檐下。

    “娘子,卦象真已相应,医囊备在绳纹卷头香案上。”

    被称作娘子的女子面容瞧着不过十六七,眉目秀致,竹簪绾发,宽大的素色道袍愈显身形清瘦。她立在穿堂风中,如潜长在谷中的蕙兰,清流雅静。

    晴云延请女医下山时才知,这娘子姓宋,闺名婉,原是官家娘子,却因父犯上而与家暂住峇州,然去岁父逝母故,只能携婢欲往鹤京寻亲。

    眼下,宋婉裹好金针放入袖中囊袋,对白芷美赞她的卦象灵验入神郝然一笑。

    哪里是她的卜卦算力,只是重生偶然代替了这位早逝的小姐身份,神识里又跟着位自称为大医救世的泽福系统。

    前世宋婉溘谢于元宗九年冬,彼时她还在燕州墠郡妇难营行医,不曾想,人定时住所的一场诡异大火把她烧的尸骨无存。

    再一睁眼,便成了与她同名貌似之女,随之还绑定了一位要她今世“泽福女子”的系统。

    『宿主所救女子越多,便能维持生命值,获得积分,还可以换取跨时空产品制法哦~』

    就在昨夜,宋婉秉烛夜读古医书,突然冥夜里响起一阵“滋啦”的古怪之音,随后她便看见空中发光的官家字体——

    『明日隅时,有求医问药之人请宿主相助,完成任务即可获得积分十点呢~』

    宋婉师承百年瞿山霞医派,自幼习得卜卦游医之术,对这系统的神来鬼去适应如常,她借星象以龟甲术再卜算此事,果真相应如验。

    “宋娘子,这便是夫人的院子了。”

    晴云为她撩起棉帘,引宋婉进了赵夫人的绣房。

    “夫人,宋女医请治。”

    宋婉听见一声有气无力的回答。

    屋内血腥味夹杂着秽物微臭之味,令人闻之不适。宋婉戴着鸦青色水纹面纱,看着赵夫人萎黄黯淡的面容,嘱白芷与晴云在外暂候。

    宋婉知道女子隐疾医治,外人越少,病者方能稍显自如。

    她三指按在赵夫人脉上,只觉脉象细涩,如将断琴弦之紧绷,微沉取之,又如陷葱管落空而下。

    “夫人生产已有二月余,险关已过,再以针药调理便可痊愈。”

    赵夫人枯瘦的手掌攥着宋婉的宽袖,泣涕如雨:“娘子言我尚可救?”

    宋婉将自己的手掌贴在赵夫人的颈侧经络,以探血行,闻言轻轻笑道:“夫人想活,我便能救。”

    四诊完毕,宋婉起笔开了方子,让白芷去药堂取药煎煮。

    接着她取水湿帕,擦净妇人身下的秽物,让晴云取了新衣给赵夫人换上,而后以针刺关元、三阴交、血海等腧穴行进补手法。

    待取针后,宋婉撩起掩在窗棂的布帘,对赵夫人展颜:“夫人,你院子的花开得很美。”

    晴云搀扶着赵夫人走到窗前赏花,宋婉静静看着主仆二人喜论着来日要如何制花簪,死气沉沉的屋内转眼活泼起来。

    『叮咚!宿主任务完成,获积分十点,开通岐黄堂,可在商场内兑换物品哦~』

    —

    转眼月余,暮春烟景,莺蝶戏游花丛。

    宋婉瞧着赵夫人脸色愈发红润起来,收了诊金后便提出告辞一言。

    赵夫人抱着孩子,命人拦住出门的宋婉:“宋娘子救命之恩岂能以这几两银钱打发,且再待几日,我手下转个铺子给娘子。”

    白芷第一次见出手如此阔绰的妇人,拿着医药箱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家女娘。

    宋婉心中早有所求,她眼里滑过一丝狡黠之色,口上仍拒辞,福身行礼道:“若夫人欲携恩相报,婉确有一事相求。”

    “何事?”

    “婉欲行鹤京寻亲,不知夫人可否助婉得行路公验?”

    赵夫人一口应下来:“自然无不可。”

    依凭赵府之势,不过一盏茶的时刻,宋婉便拿到了心中挂念许久的行路公验。

    二人回了普渡寺后,白芷拧眉不解,轻声问:“娘子平素最喜漱石枕流,为何要去千里之外的鹤京?”

    宋婉撑伞缓步于山雨中,谙尽风烟的眼眸瞧向普渡寺大脊上的四方蹲兽,淡声:“抑岂长久水云身,我要去寻一人。”

    前世师兄最后一封信便从鹤京落笔,托雁传来。宋婉记得她不辞辛劳,兼程而进,却只于槐序时节,见到师兄一只断指落在乱葬岗,指上尚扣着她赠予的草戒。

    想到这,宋婉心中闷痛,背后冒出一阵冷汗。

    “明日便启程罢。”

    待宋婉至鹤京,已是梅熟之日。

    依着多日行医诊金赁屋一所后,又赶着坊市花灯节,宋婉便领着白芷出门观灯。

    舍道雀街两旁高悬走马灯、宝塔灯,玉桥河下飘着若银河璀璨的祈愿莲花灯,又忽闻清歌,架起的高台上粉衣薄纱的女子舞姿曼妙,惹人欢呼。

    宋婉被绚烂的火树银花迷住双眼,正想唤白芷同看,不料一回头,身后没了白芷的身影。

    定是被人群挤散了。

    朱雀街行人如织,语声嘈杂,宋婉寻人不便,瞧着离颖河更近,她已有多年未曾放灯祈愿,见此光景心中动容,便也随着许多年轻姑娘一同在水畔放了灯。

    一旁穿着鹅黄色衣衫的圆脸姑娘笑问宋婉:“这位娘子也是来许愿捉个俏郎君的?”

    宋婉拨弄春水的指尖一顿,下意识握紧手掌,冰凉的河水尽数从指缝流逝。

    她面色有些羞红,却摇摇头:“不是,我许的是…”

    话未讲完,宋婉听到耳边熟悉的“滋啦”声音——

    『咚咚~新任务发布----请宿主前往桃香坊为青楼女子(红玉)医治。限时五个时辰。请宿主速速完成哦~』

    宋婉心中一惊,倒是第一次听到任务是限时的。她即刻起身,没有听到鹅黄色衣衫姑娘的好奇询问,转身抬脚逆着人流欲回去拿医箱。

    摩肩接踵的街道实在寸步难行,宋婉闷头向前走,却“彭”地撞入了一个洇着淡香的怀抱。

    一旁男子戏谑的声音响起:“呦,梁世子果真丰神俊朗,小娘子都投怀送抱了。”

    宋婉连忙避身,低头行礼致歉:“方才非是有意,多有得罪公子。”

    明明周遭语声嘈杂,可宋婉依然清晰听到了那人声色里藏着浪荡笑意:“无妨,无妨。”

    口中说着无妨,但随后宋婉的下颌便被一柄玉竹折扇抬起,扇柄的凉意在她温热的皮肤上缓缓散开。

    宋婉一时被这风流的行为弄得呆愣,她目光延着那修长匀称的指节向上看去,却见灯色下,那人眉目修长俊美,眼眸里映着星光,如墨玉上润着的一点莹泽。

    许是花灯太过绚烂,宋婉一时忘记移开目光。那人身旁的同行人见此光景,摇着扇对身后的同伴惊奇:“果然,你们瞧瞧,这梁家郎啊,真是蛊惑人心的好算计!”

    风流公子语调微扬:“谬赞啊马公子。这位女娘戴着面纱,皮薄,你可少说点吧。”

    说罢,他收回了扇子,侧身为宋婉让开了一条空道:“见女娘形色匆匆,许是有急事,那梁某先告辞了。”

    宋婉来不及思忖这人怎知她身负紧事,只点头:“谢公子。”

    待宋婉再度消失在视线里,他还站在原地,直到等不及的同行人在前头喊道:“梁恒,这画舫游湖你还来不来了!”

    梁恒唇角轻扬,凤眼氤氲着得逞的笑意,随后朗声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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