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夜静,大理寺灯火阑珊,寥寥值夜人还在对案卷。

    夜色深浓,宋婉执灯站在梁恒身侧,等着姗姗来迟的仵作行人朱三间。

    梁恒与朱三间关系不错,倒没因为朱三间晚来片刻而有所责怪。只是他看着来人那虚浮的脚步,加上靠近时还有一股酒气,不由皱眉:“朱三间你又喝酒了?”

    “哎,这把老骨头还能活几年?”朱三间嘿嘿笑了一声:“就喝了一点,不耽误事,大人莫怪,莫怪啊。”

    看着朱三间这熟悉的老无赖的模样,梁恒也拿这大理寺老人没什么办法。

    宋婉黄昏时便觉得头有些疼,如今闻到男人身上浓烈的酒气与汗味,更觉不适。她及时出声道:“可以进去了吗?”

    年轻女娘音色清冷,又着一身灰蓝色衣裙,明亮的灯光映出她的面容,叫人看过去便见她山眉水眸里毫不掩饰的疏离之意。

    梁恒点头:“进去吧。”

    宋婉得了话便抬脚要走,又听身后梁恒唤了她一声:“宋婉,这毕竟是大理寺之地,你到里面不要乱走动。”

    旁人听着都像是梁恒在警告宋婉,让她守着大理寺规矩不要坏了事,折损东西,可朱三间一双醉眼看着梁大人眉头紧锁的神情,硬生生从那凉薄的乌眸里咂摸出几丝担忧情意——

    宋婉你就站在这扇门后,坐着也行,反正熬过一个时辰打了朱三间的脸,本大人就名正言顺地带你到处逛逛大理寺。

    看谁还敢说你没规没矩。

    一阵从停尸房弥散的凉意爬上朱三间的肩头,他慌不愣地发抖,将脑子里莫名其妙的梁大人心理分析通通呸了出来。

    真是酒喝多啦!竟以为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世家公子爱慕上了一个籍籍无名的平民女子?

    荒唐,太荒唐了。

    宋婉则完全没听懂梁恒为什么要说那些话,也看不明白这人紧盯着自己的眼神。

    夜色深浓,梁恒的眼睛那么黑,里面亮着灯火,故而与这人对视时竟觉得像是在看一团燃尽山林的大火,压迫的焦热感袭上她波澜不惊的心湖,眨眼一捧流水消散得恍然不觉。

    宋婉还不能懂为何方才看着梁恒的眼睛时,有片刻的茫然无措,那种情绪如此短暂,直叫宋婉不可注意。

    她本想直接走的,但想了想不能不给这在场最大官人一个面子,于是重重点点头:“知道了。”

    梁恒看着宋婉推开门,清瘦如竹的身影被浓浓黑夜眨眼吞噬,而她连头都没回地将门关了起来。

    梁恒:“……”

    朱三间拿着酒葫芦悄摸摸在俩人身后灌了一口,看见宋婉进去后,他乐呵呵道:“大人猜这女娘能撑几时?”

    见梁恒背对着自己没回话,朱三间酒壮怂人胆,接着说:“本就不想为难这女娘,但这从古至今哪有女娘不在家好好相夫教子,竟然自己跑出来要当个末流仵作行人,实在要贴补家用,当个绣娘也行啊。”

    “大人,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吧!”

    梁恒瞥了一眼朱三间,不想回答这种白痴问题。

    升吉在世子身后提灯照亮,抬头见今夜月色朦胧凄凄,夜风袭面吹凉温热的掌心,比山上的风还要凉上几分。

    突然升吉想到这里为何这么凉了,都是死人的地方不就相当于阴曹地府嘛!能不冷飕飕的?

    他顿时有些欲哭无泪,看着垂眸不语的梁恒提议道:“世子,宋女医刚进去不久,不如我们在就近的房间等她吧?”

    这话在理,朱三灌了一口清酒,正要附和,谁知梁大人半转身看了二人一眼,继而夺过升吉手里的宫灯,义正言辞道:“身为父母官,怎么能不为陛下的子民考虑?若宋婉在里面出了事该如何?”

    “你们要是累了,就回去吧,我在这里等便是。”

    梁恒这一番话说出来,还被升吉与朱三间一字不落地听近耳朵里,两个人都懵脸地相看,而在心里都炸了:不是,世子/梁大人,你那几斤几两用在大理寺真当我们不知道?这鬼话你怎么好意思说得出来的?

    之前每天到点就溜的不见人影的不是你?现在想加班了?

    朱三间实在没忍住翻了个白眼,他显然没意思到这个令在场人都加班到夜里的蠢主意是自己赌气提出来的。

    不过梁恒这么一个身份,谁敢把他撂下自己独自跑到一边舒服休息去。

    于是升吉卑膝屈躬站在一侧,朱三间默默把灌满清酒的葫芦继续堵嘴喝了起来。

    梁恒一身玄衣,衬得人高马大,面容冷峻英气。他提着一柄琉璃宫灯,灯光映出他衣角金线勾勒的游鹤之象,风动衣鹤舞,仿佛是要挣脱枷锁向无边天际飞去。

    **********

    宋婉推门进去,独属于此地的异味与阴森感扑面而来。

    她镇定提着灯简单看了四周,确认无人后才又向里走去,上次在求子庙中阿竹的出现让她不由警惕着每一个看似无人的地方。

    慢慢靠近中间那座大的停尸房,宋婉不由想到那日听到梁恒说起十二具女尸的事情,要说案件是发生在隆冬,如今再想见到那十二具女尸估计是不能了,只能奢求能在这里找到关于尸体检查的记录。

    院子里尚停着几具无人认领的尸体,蒙着白布,宋婉执灯路过他们,在心中默念往生咒。

    灯光映出脚下青石板上的暗色血渍,宋婉心无旁骛地踩过这段路,看着面前的大门,缓缓推开。

    堂内燃着几个白蜡烛,不至于太过昏暗,一眼望去都是雪白的帘布分隔着每一具待查的尸体,数了数大概也有十一二具。

    从门外灌进房间的风吹动雪白的布帘,摆件扭曲的黑影在其中忽影忽现。

    宋婉从袖中拿出备着的火折子,点亮后将门关上,向中间留出的过道走近桌案。

    两个坐席,两个桌案,各自摆放着杂乱的书籍,许是翻过许多次,有的连书边都一页页的卷皱起来。

    “倒是记载不少的东西了,”宋婉半坐在一侧的案边,随意翻了翻,看着书页上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墨笔字迹,无语:“怎么记得如此杂乱?”

    看了片刻发现自己实在无法理解这人的字迹,她立即抛下手中的这一本,拿起手边的另一本载册,翻开一看,才觉得这是人可以写出来的。

    且不说书面整洁干净,连边角都平整如新,其上的字迹也是铁画银钩,力透纸背。

    宋婉心里记着梁恒说女尸发现是元宗四年隆冬,便寻着时间竟真在手里这本册子里找到元宗四年的案件记载。

    「四年,十二月初九,大雪后三日。寅时,巡城铺兵一队于鹤京城外大火后现女尸十二具。巳时经由铺兵之手密运大理寺内,梁少卿(梁恒)先上书言及此事,圣君震怒,命其追查,不可放过一人耳。梁少卿命朱氏、明氏、查氏仵作行人共三以去验尸。余所记如下:」

    「凡十二女尸皆破瓜年华,形削体瘦,面容具毁,衣衫寥寥,或断指,或缺腿脚,难有完尸,并余体上下火燎刀砍具有。

    朱氏查其下身断腿,偶见女尸所穿制衣烧后坚硬如铁,遂取之细验。三人共断其衣形制特殊,且蘸油脂,烧后可存且硬。再查女尸,现其腿股皮尚存,血肉已无,可谓皱皮跗骨。十一具有五亦是如此。」

    宋婉看到这里,拧眉心惊,世上竟有如此残忍的手段,整整十二具女尸,又于冰天雪地里被发现,绝非是一人能为之。

    她翻页正要续看,却见后面皆是空白!

    按理说尸格记录定然不会如此随意,这人停笔在此难道是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宋婉不死心地又把周遭的书页都翻了个遍,火折子的光都要微弱下去,方才停手。

    这里确实已无十二具女尸的再一步记载。

    “莫不是因为梁恒被圣君停职了?”

    宋婉起身喃喃自语,她才想起这茬,但转念又想,难道大理寺只有梁恒一人可当差,他之后便无人接手此案继续探查下去吗?

    这要置圣君的御令于何地?

    “看来还是要找梁恒问个明白才行。”

    宋婉也不知时辰到了没有,她早已忘记了时间,反而提着灯在这阴森森的房间里看了一遭。

    走动时生起的风撩起轻飘飘的雪白布帘,露出里面尚未来得及被遮盖的躯体,宋婉向那一角瞥了一眼,下一秒脚步硬生生地停在原地。

    素白的手慢慢撩起布帘,宋婉要向里探身看去,正要看清那人的面目时,却听见“砰”的一声,大风灌进屋内,吹动数片白帘如若雪飘。

    宋婉被惊得偏头看去,撩起的布帘从手中滑落,遮盖了她的一半视线,只隐隐看着朦胧月色下那人快速逼近的身影。

    脚步沉闷,身疾如风。

    还没反应过来,那人炙热的掌心覆在宋婉冰凉的手腕上,熟悉的面容上带着几分晦暗不明的情绪,垂眸紧紧盯着宋婉,沉声问道:“怎么跑到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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