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塔米,也会有不想做但不得不去做的事情。

    每当这种时候,她就把自己当做执行任务的工具:不要思考,只是执行。

    在写字楼的深夜仍亮着的窗格里,人是工具;在漫天寒霜的刀剑相接里,人是工具。一切的社会关系里,人类是权力的部件和炮灰,被用至流尽最后一滴血。

    资本的剥削是缓慢而温柔地将精神凌迟,而白进红出的痛苦只在那短短一瞬。很难说清楚哪种工具活得更痛苦。

    人类很强大,人类很脆弱。

    从安防漏洞百出的任务目标身上,从伤口里涌出的猩红色血里,塔米渐渐知道自己是一种伤害人的工具。

    毕竟刺客联盟所有的训练仅有一个目的:把血肉之躯炼为杀人利器。

    偶尔也会思考存在的意义,只是作为武器而存在这种事情……其实她不太喜欢。

    但要是加上定语,作为保护家人的武器而存在,好像又可以接受了。

    她不喜欢的事情很少,和蝙蝠侠打交道目前算一个。虽然有些抗拒,但是不能不去做:哥哥指名道姓要蝙蝠侠出马,一定有其道理在。

    蝙蝠侠算是她最不喜欢的那种人。危险,心思深沉,从不把话说清楚。

    比起蝙蝠,给她的感觉更像是藏在黑暗里的蛇。

    只有遇到了喜欢的人,才会知道不喜欢和没感觉的人大概是什么样子。

    微笑的父亲像柔和的太阳,太阳离她很近很近,她一伸手就能触到。

    本来她还以为可以拥有一颗属于自己的太阳呢。

    有点遗憾。

    不过已经被太阳照耀到一段时间啦,这样就已经很心满意足啦。

    她本来想把一切结束后就去死的,但被阳光照到之后,又觉得这个世界好像没那么绝望,可以再撑一段时间了。

    世界翻转、身体落回实处的感觉压在身上,没有睁眼,于是眼前一片漆黑,但她知道她应该已回归身体。

    但是…眼球瞧不到一点肉色,天色会这样黑暗吗?

    一来一回,算时间应该只是过去了两小时不到。天不可能这样黑。

    而且耳边没有风吹树叶沙沙的声音。很寂静。

    她睁开眼面对的不是湖岸,房间中黑得深邃,普通人恐怕难以视物,但她能够看得清。

    还好能看得清,不然塔米会觉得她瞎掉了。

    她回到了暂住的房间,显然不太可能是在无意识状态下梦游回来。所以……

    咔嗒,门推开的声音。

    灯紧接着亮了。

    赫雷提克似乎是匆匆赶回来的,没能控制住呼吸声,看见塔米的时候,他长长舒了一口气。

    裹着战术紧身服的脊背弯下来,他胸膛的每块肌肉线条都在黑色的布料下清楚分明。

    手套扯下来扔到一边,他用小麦色的粗糙手掌托起她的脸。

    当他的眼睛看向房间另外一个角落的时候,塔米才意识到房间里居然还有其他人。

    穿着刺客联盟制式服装的刺客低下头,轻轻从门缝里滑了出去。

    在门关闭之前,塔米好像看到有一抹红色的发梢从他的兜帽底下一闪而过。

    这刺眼的发色少见得让人眼熟,她一定在哪里见过相同的颜色,但现在不是思考这个的时候。

    赫雷提克在问她感觉如何。

    深翡色的瞳孔里波涛汹涌,他似乎有些凝重。

    “没什么感觉。我睡着了。”

    她作出虚假的辩护,在视线漂移、即将暴露说谎时,欲盖弥彰地接续话题。“怎么了,哥哥?”

    与此同时,不妙感在心间盘旋升起,最后因为赫雷提克的话而落到实处。

    他说:“塔米,你一直没有醒。”

    哦豁,完蛋。

    真就如她所想那样,赫雷提克察觉到了异常。

    他们受到的训练,让人在睡梦中有一点风吹草动都能醒过来。他把她带回来,可能还摇晃着呼唤她,但她一直没有醒。

    她默默闭了闭眼,几乎不太敢想那个场面。

    硬要做个比喻,就像是小孩子偷偷溜出家门,邀请小伙伴来家里偷东西,结果被家长当场抓获的那种心虚感。

    “没事的,没事的。”她干巴巴地说着,拍拍他的手背,安抚他像在安抚小孩子。

    但赫雷提克仍担心她。

    在他眼里,妹妹突然人事不省,没有原因,或者说,找不到确切的原因。

    模糊的猜测在心里成型,还能是因为什么?

    他牵起她的手,宽大的手掌和娇小的相握,大小嵌合,此种差异总是带来近乎满溢的安心,因此缺憾就更让人难以忍受。

    “我们去见一个人。”他说,罕见严肃的叮嘱,“在那个人面前,一句话都不要说。”

    嗯?

    她眨眨眼。

    这座庄园的地下室,把达米安刺激得发狂的那个房间里,各式仪器的灯光依旧稳定亮着,发出低沉的嗡鸣。

    塔米斯曾经浸泡过的营养液柱已经空无液体,仪器下方探出的线缆盘根错节、粗细不一,各自伸向该去的地方。废液沿着其中的一条管道最终流至旁边的房间。

    最后一滴废液在管道边沿汇聚成团,透明光盈的水珠包裹着微缩而黯淡的环境,在重力作用下拉长而坠落。

    粗糙糊饰的水泥房间,向下凹陷的废液池粗糙边沿,一切都包裹在水珠当中,墨绿色的影子是水珠中唯一的亮色。

    水珠带着微弱的世界摔碎在水泥地上,它的死亡轻盈无声,一缕黑烟从它的尸体上升起,最后汇聚到绿影人身前悬浮着的漆黑球体中。

    比原油还黏稠的黑色液球悬浮旋转、形态变换,像是内部有什么东西在其中向外突搅,但又被力量束缚着无法挣脱。

    房间寂静无声,但男人有所察觉,他伸出手,滚动的液球随之消失在空气中。

    异教徒悄无声息、如幽灵一般出现在门口。他在门口站定,视线从空荡荡的废液池中扫过。

    整个潦草粗糙的空间纳入眼底,池中没有任何液体,甚至一点湿痕都了无痕迹,没人能看见他面具下的眉头皱起。

    他看着绿袍人,“我找到了你描述的位置,爵士。”

    对方转过头,面容明明没有任何遮掩,看上去却一片模糊,如同被马赛克糊了一笔。

    这张脸赫雷提克已经见怪不怪了,他第一次见到爵士是在圣城艾隆厄拉索班,彼时丧钟叛乱的余波未平,圣城执行严格的出行禁令,大门紧闭。那段时间,就算是头顶飞过的鹰都会被诱捕。但严密的守卫之中,竟无一人发现爵士是如何出现在首领的殿堂外。

    他就这样顶着张模糊的脸堂而皇之地出现,视刺客层层包围如无物。谁都不知道他怎么来的,剑拔弩张的氛围直到里面传出首领的命令之后才平息,刺客们遁入阴影,而穿着一席黑袍的爵士踏入殿门,随后大门紧闭。

    雷霄奥古和爵士不为人所知的对话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次日的晨光乍泄,第一缕光明落在殿檐垂挂的梵铃上,赫雷提克终于被传唤进入殿内。

    在连日的阴霾后,雷霄的心情看上去终于不错了些许,唇角愉悦的弯着。他第一次知道怪异男人的称呼的同时,被指派成为他协助者,达成他的命令。

    时间已过去很久,但那一天的记忆仍然寸寸分明、清晰可见。因为爵士抬眼说:既然如此,作为达成计划的第一步,为我找到黑暗之书吧。

    说完这句话,爵士的手掌在半空中虚虚画圆,金色的火花噼啪乍现。他的身影消失在火圈的另一边后,火光的异象随之消散。

    赫雷提克才意识到他能绕开重重防守出现在殿前的原因,原来一开始就走的不是寻常路。

    法师……哼。看着空荡荡的原地,雷霄奥古意味不明地哼笑。

    赫雷提克不知道他们达成了什么交易,但毫无疑问,有益刺客联盟,或者说有益于雷霄奥古。不过这都和他没什么关系。

    他一直都不是很有所谓这些事情,使用者不会考虑工具的心情,工具不需要思考,所以对他来说活着就是活着,做什么事都差不多就那样。

    往事种种回忆起来,现在发生的一切仿佛身在梦中。

    ……本来赫雷提克对执行爵士的一切命令都无所谓。

    但是现在……

    爵士在等异教徒继续说下去,但带着铁面具的刺客只是沉默以对,没有任何主动提起的苗头。

    他像雕塑一般凝固不动,死一般的寂静。

    “你找到了地脉点?在哪里?”主动开口,爵士似是有些不虞。

    没有正面回答,异教徒突然提起了他此前从未关注过的问题。“你是怎么从水里分离那些东西的?蒸发?”

    沉默寡言的工蚁突然主动问起了其他事,爵士有些稀奇。

    不过,有点好笑。明明已经见识过魔法,还在用物理属性臆断法师的能力。这点闷笑也切实从他的喉咙里挤出来。

    他曾经是很好的入门人教导者,虽然现在已经完全背离原有的身份,但爵士还是从善如流地解答了门外汉的疑问。

    “只要我想,就能够截取魔法在实体内的流动,把它提取出来。”

    金色的光流从他宽阔的袖口中摇曳而出,自摊开的掌心中显现为缠绕流动的光团,

    “至于物质实体要怎么处理,这就是其他事情了。”随着手掌收握成拳,光团消失在指缝之间。爵士的手向上抬升,原本凹陷的废液池池底竟然随之向上攀升,喀拉作响,直至和他们踩着的地面同一高度。

    这就是魔法。

    超出控制的力量是危险的,赫雷提克不明白为什么雷霄能够如此坦然的和魔法师合作。

    难道说他也会面临不得不这样做的困境?

    他思衬的时候视线垂下,再抬起眼时,他对爵士说,“看看他的情况。”

    异教徒侧过身,露出身后的小小的阴影。他们戴着相同的面具,穿着相同的衣服,只不过体型和身高有着巨大的差距。总体上来说,就和刺客联盟这个组织一样,没有任何鲜明的个人特点。

    但是啊,在爵士面前一直都是只顾埋头苦干形象的工蚁,今天说了多余的话之外,居然还开始做无关的事。

    爵士忍不住对异教徒抬起了手。几乎是同时间,异教徒的刀也抵在了他的喉咙上。

    出乎意料地是那个看体形岁数就不会太大的刺客,居然也及时反应了过来。

    他能感受到,背部有尖利的东西抵住外袍,向着心口传递冷意。

    对突然剑拔弩张的氛围,他倒不意外。临时的合作同盟,不互相在背后捅刀子就已经很不错了。

    再加上,他们只是普通人。

    “别紧张,只是检查一下你有没有被其他顶替。毕竟你们一天到晚都戴着面具、兜帽一类的东西,可别哪天被掉包了我都不知道。”爵士说。

    他这会儿的声音居然很温和。

    赫雷提克信了他的说法,刀尖挪开。他看着爵士身后的塔米。

    回来。视线大概是这个意思。

    实际上,塔米现在正头皮发麻,一刀干掉手底下这个魔法师的想法正在大脑皮层疯狂跃动。

    她现在知道黑暗之书的魔力是怎么被转移走,而赫雷提克带她是要干嘛来了。

    该说什么?还好之前就把那点魔力让扎坦娜封印在了猫那头?

    “房间里的大象”,这个谚语用来比喻人类对显而易见的东西避而不谈。

    但是塔米是真的没有见过魔法师这头大象。

    她大概猜得到有这样一头大象存在,不然赫雷提克哪里来的这么多奇奇怪怪的办法。但大象是谁、在哪里,她一概不知。

    要怎么样才能杀掉一个魔法师?

    和扎坦娜不同,大象的法术不需要念诵,所以第一时间割断喉咙可能并不适用。手有两只,同时斩断又需要寻找合适时机……

    不能随便出手,出手就要保证一击必杀。

    真麻烦啊。

    她收回匕首,谨慎退回赫雷提克的身边。

    爵士的视线跟随她。

    极具洞察力的视线,被注视着的人很容易感到不适。

    塔米抖了抖身上,把自己缩回兄长身后。

    马赛克脸实在是让人难以直视,她只能看清对方披着的墨绿色长袍和里衣交错的灰色衣襟。

    这衣服风格有点眼熟,像是在哪里见到过。

    在她沉思时,成年人(伪)的对话在继续。

    “黑暗之书的临时宿体?”爵士把视线转向赫雷提克。

    他点头,惜字如金,“检查一下有没有后遗症。”

    塔米很想说没有。

    “……没想到你会在乎同伴。”爵士说。

    这些天以来,他眼里的刺客联盟像蚁巢,冰冷高效,分工明确。比起拯救,更可能一刀下去,避免负伤的同伴影响任务进度。

    “他还有其他用处。”异教徒说。这话也算是警醒爵士别瞎搞。

    他的声音冷凉,把这话说得像是全然公事公办。在不了解他的人眼里,看上去还挺像那回事的。

    其实爵士也就那么随口一感叹。

    “伸手。”他对黑漆漆的小影子说。

    小黑影子先是看了一眼大黑影,得到细微的颔首之后才伸出一截覆盖着露指战术手套的手,惨白而又瘦骨伶仃。

    稍微有些阅历的人都可以通过手骨的形状判断出性别。

    明明是女性,为什么用“他”?不过爵士也不在乎。

    中年人饱经风霜、布满细碎伤口的手在她的手掌上虚虚一点,金色的光芒再度浮现。

    塔米什么感觉都没有。

    但爵士说,“她在被它同化。”

    “解决办法?”赫雷提克几乎是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就发问。

    年轻人就是沉不下气。

    爵士模糊的脸上有几个像素点向上提起,他笑了。“等到了地脉之上,一切都会解决。”

    赫雷提克的视线渐渐凉下来。被反将一军的感觉并不舒服。

    “明天。”他说,“明天我会带你去那个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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