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玛瑙踏进帐篷里的时候,塔米斯正跪坐在床垫上,拨弄面前一大摊才摘下来的野草野花。

    刺客联盟临时搭建起来的营地并不马虎,先是找到离神殿最近的小河,然后又在几十米外有高差的地方砍伐出一小片平地,——最近是雨季,谁都不想还没和敌人拼上刺刀整个营地就被涨水一锅端走。

    ……尽管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没有敌人,他们更像一群盗墓贼。

    帐篷和帐篷之间都隔得较远,刺客素来离群索居,要不是任务所迫,必须要光明正大的团建,他们更愿意睡在树上,只在该出现的时候窜出来。

    塔米斯呆的这个帐篷在营地的位置略微靠边缘,当然不是排挤她,——救命,谁敢排挤小小姐?又不是嫌自己命长。

    这个帐篷的内部布置算是绝顶豪华的那一档,睡袋下面垫了整整有一公分高的棕色充气床垫,床垫地下又是厚绒防潮的地毯,角落里摆了一套折叠营地桌椅,桌上搁着纸质的地图和指南针。要知道其他帐篷几乎只有一个睡袋,睡起来感觉硌得慌。

    这么豪华可能是因为……这里同样也是异教徒的帐篷。

    但是黑玛瑙知道异教徒并不是耽于物欲的人,共事的这段时间以来,即便作为领头羊,他也从不对自己做什么优待,大多时候和大家维持一样的状态,以他的身份地位而言,这委实难得。

    有几个流言说什么异教徒是首领的血脉,私生子云云,在少主出门历练、小小姐不知所踪的状态下,极有可能会成为联盟里的又一座山头。

    来自圣城总部的刺客蹲在树梢上,用交接情报的姿态,冷着脸使用腹语说起这个八卦,其他几个以警戒姿态蹲在顶上树枝、底下灌木丛的刺客听了,根本不信。

    这个流言从私生子开始就充满了离谱好么,信这个还不如信首领爱子如命,超人是朝九晚五的社畜什么的…

    直到小小姐出现在临时营地,对着异教徒喊哥哥。

    啊这。

    原来不是私生子,是私生孙子啊?!

    和蟑螂似的蹲藏在各个角落里的刺客,蒙着脸看上去眼神冷酷尽职尽责,实际上彼此之间眼神交流得更火热了,显然不少人都在心里哇声一片。

    黑玛瑙在现场,默默换了个地方继续盯梢,这类八卦她从不掺和。

    当刺客说简单也简单,只要执行任务就够了,武器不需要太多思考。

    就是这个职业真是很容易把人变成闷骚,而刺客一旦闷骚起来就很容易死,她不想被同事的血溅到身上。

    更何况,黑玛瑙清楚的知道异教徒对她的杀意。

    因为她对少主和小小姐的格外关注,还是其他东西?派她当炮灰的命令不作伪。

    若不是湖边基地被蝙蝠侠攻破,又受到不知名势力的阻挠,所有人不得不紧急转移,今日应当是她先带先遣队来这片沼泽探路,她会是最先踏入这片沼泽的人。

    处理完基地的善后事宜,她抵达沼泽时,见到的只有一片荒芜——在首领特请的法师协助下,战斗已经结束,并完全改变了这片地区的地貌:从前几日无人机拍摄的影像中,这里本是一片水草丰茂之地,现在只有焦黑的泥泞。

    文字资料把沼泽怪物的危险性描述得苍白浅薄,怎样激烈的战斗能造成这样的效果?反正她这个普通人类□□恐怕只能当炮灰。

    黑玛瑙的第一反应是庆幸,不是庆幸自己捡回一条命,而是——在昨夜混乱伊始,她便向主人发出了密信。只要主人收到了消息,就算是她今晨死在沼泽,也能死得瞑目。

    她不怕死,但怕死前未尽忠诚。

    为人谨慎,绝对忠诚。一前一后两个特质让黑玛瑙从多次特派任务中活下来,并渐渐被委以重任。

    帐篷里这些多余的东西,是为小小姐特意准备的吧。

    可床垫上只有一个睡袋,睡觉时候要怎么分配?黑玛瑙挪开视线,停止继续思考下去。

    除开占了三分之一面积的睡袋,床垫剩下的地方摊满了一把又一把的野草野花,最高的那一把垒得连床垫都看不见,小小姐坐在当中,像是被这些东西包裹起来了,她的手指间还沾着嫩绿的汁液,洇干楚暗色的绿斑,是刚才路上摘它们时留下的么?

    被黑玛瑙盯着的手拈起几枝花草摆弄了几下……单看平平无奇的杂草野花,几下就变成了一把简单的花束,看上去颇具有狂野的艺术美。

    这样一把小花束,塔米斯放在盘起的腿上,抬起头看黑玛瑙。

    这会儿黑玛瑙才意识到她有多出格,莫名其妙盯着小姐姐看了太长时间,这举动简直莫名其妙。

    她不敢再多看,垂下头说,“您身上的伤口该换药了。”

    之前小小姐身上的伤口也是黑玛瑙上的药,可能也是异教徒能容忍她活到现在原因之一?除了小小姐这里只有她一个女性,有些不方便上药的地方只有同为女性的她才方便做。

    塔米斯伸出手,“东西给我,我自己换。”

    被拒绝了。黑玛瑙没迟疑,把怀里的伤药和绷带掏出来,单膝下跪双手递上。

    但拿走那些东西后,小小姐在她还未收回的手掌放上一束新的东西。

    ……是她方才扎的那把花束。

    毛茸茸的狗尾草擦过掌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抚摸了一下的轻微痒挠。除了这狗尾巴草,其他五颜六色的花草黑玛瑙都不认识,但是姹紫嫣红的颜色烫到她,她仓惶的握紧掌心又顾忌得松开。

    和主人如出一辙的翡碧色瞳孔静静看着她,“之前的药都是你帮我上的么?谢谢。”

    黑玛瑙把花束揣进怀里,蹭地不见了。

    帐篷的帘布晃晃荡荡。她落荒而逃。

    在黑玛瑙走后,塔米斯低下头继续整理腿边那一堆野草。

    紫色和粉红色的松果菊,黄色的金丝桃,结了小麦穗状花序的紫羊茅杆,毛茸茸的狗尾草,秋天的气息躺在腿边,伸手就能够到。

    但不同与先前的细挑慢拣,她径直推开大把草束,露出下面一截硬直的褐绿色枯藤。

    沼泽怪物的残片,搞到的时候还会动。这就是她速速把人打发走的原因之一。听到有人来的动静,为了掩盖这玩意儿,塔米斯果断把旁边随手摘的野草劈头盖脸往上面盖。

    另外个原因则是胸肩上的伤已经并无大碍,得益于日益强大的恢复能力,这药再晚点送过来,伤口都快愈合了。

    用狗尾巴草戳戳,枯藤没有任何动静。

    明明先前还会动来着。

    “刚才一直没动静,原来是死了么。”塔米有点失望。

    黑玛瑙进来之前,她也在做这件事情。倒不是突然熊孩子之魂附体,而是想判断这东西会动到底是什么情况,是死了但神经反射活动没停止;还是仍然活着,受到外界刺激知觉系统存在本能反应?

    经常杀人的朋友都知道,即便被砍掉头颅、挖出内脏,但因为游走神经还没失活,有些脊椎动物仍然会出现抽搐的情况,没经验的新手很容易被吓得滋儿哇乱叫。

    塔米已经是成熟稳重的老手,自有一套判断逻辑在身上,但这套判断逻辑面对从来没见过的植物(或者动物?)完全失效了,只能从左戳到右,判断不同部位知觉情况。

    ……等等,别是被她戳死的吧?

    小姑娘冷着脸望向那截枯藤,握住狗尾巴草的手微微颤抖。

    没、没关系。还有救。

    床垫和地面的夹缝看似平平无奇,但只要掀起床垫,就能看到小半截灰黑的翅膀,——塔米斯藏藤蔓的时候亲眼看到酒神因子钻进去,她当然知道。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养成的毛病,见人就躲。是怕人看见么?可莫度又看不见它,同理可知,别人兴许也看不见。

    把手里的草杆扔到一边,她拽着翅膀把整只鹰从床垫里扯出来,手感像是抽出一张薄薄的纸片。

    二维化的扁平模样挺像个没线的猎鹰风筝,重量也像风筝一样轻盈。塔米斯捏着它的两只翅膀,铺展开来举到面前,对视,“我记得你吃了不止一块吧?”

    “一滴都没有了。”被压扁所以扭到一侧的鹰脑袋眨眨眼。

    信它就有鬼了,又不是阿兹海默患者,几小时前的清晨发生了什么塔米斯还没忘呢。这个坏东西,吃了地上一堆的怪物碎片,又故意藏起来不让人看见,让莫度以为她精神有问题,赫雷提克差点没忍住想砍人。啧,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塔米斯想起来就忍不住磨两下牙。

    “快吐出来。”塔米斯捏着它脖子的位置用力摇晃,先前她就是这样把那截藤蔓碎片给意外晃出来的。

    大概历程:回到营地→越想越气→抓住窜出来打招呼的鹰→猛晃鹰晕→吐出一截藤蔓。

    幸亏酒神因子不是活物,不是从胃袋里吐出来,藤蔓没有挂上消化液之类的东西…不然塔米斯不会有再复刻一次的念头。

    风筝如面条般狂甩,甚至还发出哗啦啦的响声。酒神因子呃了一声,ov0的豆豆眼渐渐变为xvX。

    “可是它真的很好吃。”祂安详闭着眼睛。

    塔米斯认真威胁,“再不吐出来我就把你吃掉。”

    “也不是不行。”酒神因子睁开眼睛扭捏着说,两只翅膀的翅羽尖尖抵在一起,看上去竟然有几分娇羞。

    塔米点点头,“好的。”然后把它放在床垫上,高高举起了刀。

    在头顶的便携挂灯下,刃尖闪烁着凄寒的冷光。

    酒神因子:“?”

    不是,来真的?

    祂难过起来了,豆豆眼弦弦欲泣,“你居然要为了那个丑东西杀我?”

    “?”

    答应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变卦?没明白的小姑娘俯视它,“我的阅读理解课程分数一向及格,双重否定表肯定,你的意思难道不是同意我可以杀你么?”

    一向及格的意思是没回都擦过及格线,刚好拿到良那一档么?好的,明白了。

    “我答应的是吃掉我那部分。”酒神因子严肃纠正。

    “大部分动植物变成尸体后人类才可食用。”塔米举着刀认认真真和它科普,“我不接受生食,除了沙拉。”

    酒神因子说,“那我也可以变成沙拉——”

    “晚了。”

    刀尖横切开鹰的喉咙,从喉管一路折向下到胃部,如果祂是真的有鹰的□□,第一刀横切会切断气管,发不出任何声音,第二刀竖剖则会打开胸膛和腹腔,自始至终她拿刀的手都很稳,没有任何停顿和犹豫。

    没有血。

    切开它的过程无比丝滑顺利,塔米斯觉得像是刀切进水里,一点阻碍都没有。酒神因子的身体里空荡荡,像是中空的存钱罐,又或者是胸口有拉链玩偶熊熊衣服,构成它的只有外面一层壳子。

    可壳子也不是血肉实体,塔米斯没忍住伸手去摸切割出来的那层边缘。大约白色半厘米厚,硬硬的革质感?她一摸,那块地方就塌软下来,从她的指腹底下流走。

    “别摸了,有点奇怪。”酒神因子幽幽说,猛禽猩红郁沉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她,透不进去一点光亮。

    从喉咙为起点被剖开的鹰鸟,现在是一副‘心胸开阔’的状态,明明是样貌如活物栩栩如生,内里却是非生物体。

    “……你别说话,我也觉得有点奇怪。”

    小姑娘也搞不清楚为什么她现在有一种微妙的汗毛倒竖感,她迎着酒神因子猩红得骇人的眼睛,陷入沉思。

    是恐怖谷效应……吗?可是这个效应好像只会被长得像人的东西诱发?

    想不明白,塔米安详地放弃思考。

    她把手伸进猎鹰的胸膛,手指四处勾挖,试图找到点什么。砸破存钱罐想掏出多年积蓄买东西的小朋友都没她搜刮得那么仔细,但……

    “什么都没有。”她有些失望,原本以为可以找到更多怪物的碎片来着。

    “因为我就是这种东西,空空如也。”酒神因子的声音低低的,“但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

    不同以往,它的声音直接贴在耳边响起,像是被过电了一样,塔米斯打了个寒噤。

    等她猛晃完脑袋把那股寒意驱散,地垫上已经没有了酒神因子的影子,但在它躺过的地方,一大团纠缠不清的根藤缠结在一起,构成了个两公分高的人型,有头有腿的,是座漂亮的根雕娃娃。

    根雕娃娃的眼睛睁开了,张开大嘴朝她咆哮:“呜哇!”

    塔米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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