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灯破碎,亭檐下青色长幔随风高高抛起,奄奄一息的灯火映出深红的斑驳印记,宛若凶恶鬼脸,挣扎着要冲出牢笼。

    沉凝夜色,满城火树银花。

    亭下灯光渐熄,最后化作一缕细丝青烟。

    风一吹,散开。

    落地的重重花枝下,钻出的青绿布片陷入泥水失了颜色,光影迷蒙中,徘徊的身影忽地一震。

    柳昭一听耳边惊天声响,仓惶扔掉手中花枝,提着裙摆朝着正厅飞奔而去。

    寒风如刀刮过耳畔,心尖上一路蔓延的灼痛如细密的网,将她密不透风地包裹。

    她满脸惊恐,眼眶蓄满泪却死死不敢落下。

    刚踏进正厅,尚且单薄的蓝色身影迎面倒下,随之一条断臂砸在地上,血滴飞溅,柳昭心口空茫茫的呼啸着刺骨寒风。

    不远处,高大男子浑身无一处好肉,浑身呈保护状守着身后垂着头靠坐在地的女子。

    柳昭眼泪落下,跑上前挡在两人身前,红白斑驳的剑刃透过她,直刺进男子心口。

    “三哥……爹娘!”

    柳昭无声呼喊,面色惨白如纸,额间不断有细密汗珠滑落,长睫宛如濒死的折翼蝶,想要拼命挣脱死亡的深渊。

    紧闭的双眼猛然睁开,心脏紧缩痛到麻木,她侧过头大口大口呼吸着,凉气急速冲进喉间,如刀划过五脏六腑。

    当年满府红梅盛放,她像只幽魂,年复一年混沌徘徊,满眼血色。

    再次醒来,寒光刺来,狼狈闪躲,若非暗中有人相助,她或许还是重蹈覆辙。

    可是,她依旧救不了任何人……

    柳昭指节发白,紧扣浴桶边缘,湿发贴在绷直的白皙背脊上,颜色深浅不一的疤痕若隐若现。

    倏而,她侧头看向门边,轻稳陌生的脚步声越发靠近。

    她眉间冷戾未散,起身披衣。

    吱——

    破水声夹杂木门打开时的闷响,极好掩盖了暗器破风之声。

    只是,利器入肉之声并未出现,抬眼望去,只见一只如玉般的手将袭喉而来的柳叶刀截下。

    门外青衣男子背光而立,玉簪绾发,满身清灵之气不似凡俗人。

    他静立于原地,微微侧头露出半张清俊脸庞,眉目含笑看向左后侧的柳昭,似乎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危。

    刚还在房内之人,此时已如鬼魅般站定在了男子身后,手中短匕抵在他喉间。

    “在下宋憬安,应黄老所托前来为姑娘施针,并无恶意,柳姑娘可否退一步说话?”

    柳昭并未收手,漆黑眼瞳中满是机警和杀意,“信物。”

    沙哑冷然的嗓音似是贴在耳边响起,宋憬安略不自在地绷直了脊背。

    但此种姿态下,两人大半边身子近乎相贴,这点动作的效用微乎其微,距离没拉开,女子身上带着湿意的混合香气也不断冲入鼻腔。

    这样的距离,实在不妥。

    他面色微僵,伸手,“这是黄老的玉佩,柳姑娘可取来一看。”

    闻言,柳昭并未伸手去接,黄老是父亲的忘年交,从小相处,他随身玉佩的真假于她而言,只需扫一眼便知。

    “多有得罪,望神医见谅。”

    柳昭迅速退身远离了宋憬安,垂眸施礼。

    “无妨,柳姑娘不必在意。”两人回归合乎举止的范围,让宋憬安松了口气。

    继而想起女子此刻衣着,刚放下的气又提了起来,垂眼,“柳姑娘若是不便,在下在外等姑娘梳洗一番再来。”

    说完便要转身离开。

    宋憬安若是知道她此时正在沐浴便也不会走过来。可他恰好碰到柳昭陷入梦魇,并没有洗浴声。

    柳昭自己打开门,也并非意外,她有心继续试探摸清这人的性子,自是没有让人离开的道理。

    她眼神沉静直视对方,抬眼先对上了一双带笑的眼,眸子似敛尽曦光,清润透亮。

    那双眼睛让她愣住了片刻,回过神有些匆忙移开目光。

    “行医者当不辨男女,宋神医不必如此。”

    说完,侧身,请人入内的意思显露无疑。

    宋憬安没错过她目视自己的片刻愣神,虽有疑惑也没多想,浮现无奈之色,“柳姑娘所言极是。”

    话如此,但他并未入内,解释道:“柳姑娘药浴时辰不足,不便施针,在下稍等片刻。”

    见此柳昭不再多言,带门入室。

    “宋神医此番停留几日?”

    屋内问话拉回了宋憬安飘走的思绪,他侧头,半对房门,“柳姑娘停药施针当三日。”

    听完这话,柳昭脸上并未有丝毫惊讶之色,眼帘垂下掩住晦暗不明的眸色,素手拨了拨一池照不出半点影子的乌色药汤。

    “神医能否帮忙换一副药?”

    从前药浴一日一次,如今一日三次,效果于她已经很微弱,没有新的药浴辅助,她的武功在短时间内将难以寸进。

    宋憬安乍一听这请求,哪怕被遮住了大半张脸,也能让人看出一丝怔愣。

    虽不知柳姑娘为何如此,但他也实在无能为力,语气中透着歉意,“恕在下不能应允,家训有言,不入世,不行医。”

    柳昭并未再说话,闭眼整个人沉入水中,窒息感似是要将人压得永坠黑暗。

    宋家乃是神医世家,在前朝彻底没落之前,卷入朝堂暗流被抄家流放。

    但这些都是明面上的记载,实际宋家主支并未在流放队伍,而是一息间去向不明,至今百年,知其踪迹者甚少。

    若不是她执着习武,师父怕她乱用药伤及自身性命,也不会主动和宋家联系。

    当年宋家族长出山来此,柳昭不是没想过与之打好关系,可惜,那是个冷静强硬之人,除了极合他心意的条件,其它打动不了他。

    倒是眼前这个,现在看来是比宋族长好对付。

    水声喧哗,柳昭坐直身,幽黑的眼眸盯了屏风,似是透过重重阻碍看门外的身影。

    “用宋神医此次出诊的机会换取一张药方如何?”施针调养身体有何用,身体康健对她来说早已无足轻重。

    宋憬安身形一顿,心中闪过一丝无奈。

    “姑娘如今已经难得,何必再执念?”

    言尽于此,柳昭不再多说,抿唇起身穿好里衣,盘腿坐于一旁竹榻上。

    难得又如何,三年努力堪比别人十年怎么够。

    柳昭神色不明,不急不缓理了理衣摆,阖眼沉寂下来,心里究竟什么盘算暂未可知。

    压下所有思绪,她才睁开眼,开门将人请进来。

    门未关,带着热意的风吹开满室药香,沁入压弯书架的繁多书册之中。

    宋憬安的视线在整面墙大的书架上移开,“在下需先给柳姑娘把脉。”

    柳昭伸手,男子修长如竹的手指舒展,圆润温热的指尖落在纤细手腕上,烫的她有些想缩回手。

    半晌,他收回手,摊开手边的针包开始施针。

    捏着金针的手,于女子后背一尺骤停。

    看似瘦弱的背脊挺直紧绷,好似风雪中的一根青竹。

    他看出这并不是柳昭感知到危险所做出的反应,而是更趋近于一种时刻防备的本能。

    柳昭察觉身后动静,抿唇尝试着放松,将后背交予他人。

    或许是知道了柳昭的动作,宋憬安抬手收回了金针,“柳姑娘莫急,在下可以慢慢等。”

    说完也没有走动,静静站在原地,满室宁静,若非细察,几乎感知不到其他气息的存在。

    大概一盏茶的时间,榻上的人睁开眼,抿唇不语,显然是尝试失败。

    “宋神医可否在谷内多留两日?”柳昭恢复清润的嗓音透出微赧,想了想还是没继续说下去。

    宋憬安察觉到她情绪不佳,思索片刻便解其缘由,含笑点头应下,“既如此,在下便也偷闲两日。”

    他嗓音温润悦耳,带着笑意,听着不自觉就让人心头一松。

    柳昭语气轻快两分,“多谢宋神医。”

    宋憬安嘴角带笑,点头,“那在下便出去了,柳姑娘好好休息。”

    人离开,柳昭脸上的浅笑一点点淡下去,看向放在特定位置,却不刻意显眼的一些杂谈话本,走过去将其抽出堆在书案上。

    整理完,柳昭坐在铜镜前,散去发上水气,利落将其束起,起身前,抬眼往镜中看了一眼。

    明镜中的女子柳眉星眼,肤若凝脂,浑身气息柔和下来勾唇一笑,倒也几分惑人。

    柳昭不再看,转身回到屏风后,利落白色劲装加身,她也失了戏台变脸的兴致,一脸淡漠。

    推开花窗,抬手轻掩唇部,一声带着奇特音调的鸟鸣传出。

    鸟鸣瞬息即逝,不特意去听根本分辨不出差异。

    而后柳昭快步来书案前,提笔写下几字,刚折起便听见翅膀拍打的动静。

    将两指宽的纸条卷好塞进信筒,目送灰鸽离开,她在原地站了片刻,转身出了小院。白色身影掠出房门,几个跃身就已走出许远,不久便站定在一扇院门前。

    “柳姑娘?”

    宋憬安眼中闪过惊讶之色,没想到人来得这般快,但也没让人站在院外,将人请了进来。

    见此,柳昭眼神微动,紧跟着坐下,风吹银杏树,楚汉分明的人影流动似也很难保持清晰边界。

    随着沁人茶香,如水的嗓音和着树叶沙沙声流淌在这方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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