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堂正走后,曲心葇同时面对三个离魂境界,即使自身功力精深,却也有些寡不敌众,时间一久,难免负伤,而翎王早已被另外两人护送离开。

    塔楼被烈焰烧脆了立柱,眼看倾塌在即,四人同时在最后一刻飞身离开,落地时却只听一声惨叫。

    城主府内本是绿树掩映、小桥流水,然而在这个瘴雾重重的夜晚,花木被火光照耀,投下森然鬼影,明暗跃动的瘢痕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些无法移动的阻石——那是一个个站在阴影处,面无表情的黑衣人。

    三个隶属翎王的修士在落地瞬间被偷袭后背,其中一人胸膛中开出一朵血花,血花里长出一只手。

    另外两人虽然险之又险地躲开致命之处,却也没想到所有护身法门尽数失效,灵力、法器、符箓全无作用,飞身闪避之时,一人被扯下手臂,一人被打碎了肩骨。

    这里已经没有悬念了。

    曲心葇转身离去,搜寻着翎王的踪迹。

    摇摇欲坠的“城主府”门匾掉落在地,摔成两截,她听见里面慌乱的脚步,以及城主语无伦次的声音。“殿下!怎么会这样?这是怎么回事?妖魔……”

    “站住!”一声厉呵。

    曲心葇顿了顿,又抬步向前,破空声转眼逼近耳畔,她头首未偏,抬起右手,截住从后飞来的利刃。

    掌心升起一股紫色炎气,剑刃被灼出悲鸣,而这柄熟悉的兵器上,已经没有了她赐予的那枚剑坠。

    她转过头,唐向丰就在身后不远,目光如峡谷崩裂、地火翻涌,蕴藏着无尽的愤怒与悲痛,另外两个修为不能入眼的人气喘吁吁地跑到他身旁。

    “唐兄,你跑太快了!我爹见你走了,差点挣脱绳子!”徐晋州说道,他喘着气直起身时忽然看清了前方之人的面孔,那冰冷的目光扫过他,霎时令他腿肚发软。

    杀意。

    “师……曲尊者,那天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有没有杀过山丘村无辜的人?”面对跨阶的威压,唐向丰的脊背仿佛承力千斤,却如利剑一般挺直向上,如电目光笔直地看过去。

    曲心葇动了动嘴唇,“我后悔了。”

    “什么?”唐向丰没有料到这个答案。

    “后悔那时没有连你也杀了。”

    剑刃断裂落地,曲心葇提剑攻来,紫炎霎时遮蔽了天空。

    ……

    秦语阑从黑暗中恢复一点意识。

    身下的土地冰冷、坚硬,阵阵寒意由外而内,充溢感官,几乎将她冻僵在原处,一动不能动。

    而周身是一片迷雾。

    分不清上下、前后、来处与归处,只有一派朦胧遮蔽。

    秦语阑想要起身,从地面上爬起来找到出路,然而僵硬的身躯努力许久,也只是勉强从平躺翻身成侧卧。

    她看到了身下的“土地”——像是一面平滑的明镜,映照出和天空一模一样的雾气。在这片镜面的迷雾之下,有一团模糊的黑影悄然接近,向她慢慢伸出了两个触角。

    她想要躲开。

    与冰冷相接的身侧传来一股拉扯拖拽,她想要奋力挣扎,可僵硬的挪动怎能比得过蓄意的暗算,一道流光飞来,她被拉入了镜面之下。

    浑身似乎解除了封印,还未沉浸于自如行动的喜悦,一双冰冷的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秦语阑被压制在地,失了先机。

    黑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散发着莹莹白光的白衣修士,面容陌生,却有隐约的熟悉感,眉目间盈满冰冷的杀意。

    她感觉脖子快要被勒断,抬腿猛地踹过去。

    对方吃痛咬牙,却没有减弱手上的力气。

    秦语阑眼前发黑,恍惚看见自己身上也升起白光,而自己的光芒越来越弱,对方的光芒越来越强。

    她就要命丧于此了吗?

    捡来一条命,还没有度过苦厄,就要这样没来没由、毫无着落、悄无声息地,死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

    “啊!”

    那人忽然松了手,斜着飞出老远,重重摔倒在地。爬起来看向这边,不可思议地喊道:“什么人?你是怎么进来的!”

    秦语阑被一双有力的手扶起来,虚弱地踉跄了一下,那人顺势让她靠在身畔。

    她站稳,后退一步,抬头打量来人。他也在看她,却不像是看陌生人的眼神,目光间有一闪而过的笑意。

    来人面容出尘,眉骨略高,显露几分桀骜之气,开口的声音陌生,语气却熟悉。

    “别来无恙。”

    秦语阑:“……你觉得我有恙无恙?”好了,她知道这是谁了。

    “你……”她苦思冥想半天,也没想好怎么叫他。

    “宋谷风。”他声音淡淡的,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直接将答案递了过去。

    “好哇,原来你是叫这个名字……等等,你是宋谷风?宋谷风不是一直在太安宗闭关?”她怎么会不去打探擅长符箓的人,但听雨阁里一直都是这个消息,她根本没有把他往还活着的人里去想。

    “我确实常在闭关时外出。”

    “……所以是别人以为你在闭关,看到你一直没出来以为你还活着?”

    “也可能是有心人需要我‘活着’。”宋谷风回答,却没说“有心人”是谁。

    白衣修士一步一步靠近,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没想到……这里还有外人能进来。”

    “这是哪里?”宋谷风从善如流地问道。

    白衣人眼中凶光一闪,身影消失在翻滚的迷雾里。

    “我猜,这是镜子里。”秦语阑轻声提醒。

    “镜子?”

    她正要张口,迷雾已经向两人淹没而来,吞入腹中。她看见宋谷风抬手拉她,可雾气领先一瞬,手臂上没有传来触感。

    “你以为这是谁的地方?我已经把他赶出去了!”阴恻恻的声音从雾中响起,离得极近。

    “所以,你是镜灵?”

    “我可不是那么低级的东西。”白衣人从她背后伸出手,一寸一寸靠近她暴露在外的脖子。

    “你是李家人的老祖,那本笔记里记载的人。”秦语阑笃定地说道。

    白衣人动作一顿,“知道了又怎样,还不是要乖乖献出身体?”

    “那本笔记也是你写的,你占了那个李家人的身体。”秦语阑忽然转身,与背后半隐半现的人对上视线,“写下那些法术,不过是想要更多的李家人使用镜子,供你占领身躯。”

    “对吗?李家老祖。”

    白衣人面容狰狞,“猜到了又怎样,你的神魂不到离魂,比我弱了太多,总归是要给我当养分的。”他猛地攻过去。

    碰到她脖子的瞬间,一股火苗从手心窜出,瞬间燃遍全身。

    “啊啊啊啊啊!这是什么!天火!这里怎么会有天火!”李家老祖在火焰中惨叫。

    “因为我也把天火放在神识里啊。”秦语阑慢吞吞地说。

    “我以为虎毒不食子,为什么要害你的后人?”

    “啊啊啊啊啊!快把火灭掉!”他兀自在火里扑腾,像是没有听见她的问话。

    “你已经可以盗取我的身体了吧。”

    随着天火烧灼,李家老祖身上的白光越来越弱,身躯越来越小,反而是本来虚弱的秦语阑,神魂逐渐充盈,原先的负伤也渐渐被治愈。

    这股力量治愈了伤势,却远超于此,几乎将她撑得膨胀。

    李家老祖只剩下巴掌大的身躯,高声喊道,“道友饶命啊!我不敢害你了!没有我你出不去!”

    “虎毒不食子啊!我怎么会害我的血脉!”

    “是吗?”

    “我怎么敢骗你!放了我吧!”火焰里的光球明明灭灭,传出尖声讨饶。

    “因为血脉相近,更易夺舍吧。”

    秦语阑忽然笑了笑,伸出手,火势骤然加大,瞬间将他消融吞噬。

    “况且虎毒不食子的事,我早已经不相信了。”

    被天火过滤得纯净的能量涌入周身,她感觉快要被撑得爆裂,仿佛到了一个临界点。

    四周全部被迷雾遮挡,他说出不去。

    秦语阑艰难地蹲下身,触摸地面,满手冰冷。

    她在下陷。

    ……

    曲心葇没有花多少力气。

    她只是略有些惊讶唐向丰已经炼气八阶。毕竟,他进步得有些太快。

    但是再天才又如何,炼气八阶打不过离魂境界,他只不过晚了一时半刻赴死。

    唐向丰吐着血,向斜插在地上的断剑爬动,腹部的鲜血在地上留下触目惊心的拖痕。借出佩剑的徐晋州,以及被波及无辜的秦语珍早已昏倒在不远处,生死不知。

    曲心葇精致的鞋面停在断刃之后,垂着眼,看着昔日的徒弟一寸一寸向她脚下爬来,就仿佛在看一只将死的野狗。

    当年,秦家运送泥人的马车出事,走失了一个泥人,他逃到山丘村,吃了人皮后魔化为无皮妖,引发村庄的妖魔之劫。她前往除妖魔,实为灭口知情此事之人,因此无论村民有无妖魔化,都死在了她的剑刃与紫炎之下。

    一念心软,没有杀死地窖里的小童,还将他带回宗门收归门下——却只养出祸患。

    唐向丰已经爬到她的脚下,曲心葇提起剑。

    当年的错,现在纠正也不迟。

    “师尊……”唐向丰看着剑刃离他越来越近,目光却无法聚焦在要命的冷铁上,他没有在她脸上看到一丝迟疑。

    剑刃已经刺破皮肉,但他仍然睁着眼,目光好不闪避地看着她。

    真是让人不快的眼神。曲心葇手腕就要下沉。

    “所以,你早已经与闾丘临合谋了吗?”一道分外熟悉的嗓音自身后响起。

    曲心葇悚然一惊,本能地要转身挥剑,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身上不知何时缠满了密密麻麻的金线,将她捆缚得严严实实,灵力在一瞬间消散殆尽,无法感知。

    闾丘临是太安宗掌门,而来人,是太安宗的首座。

    在很多人眼里他还在闭关,可她知道他已经死了。

    就算被他逃得一线神魂,也该躲躲藏藏,面目全非。

    至少不该以原来的面目,原本的修为,就这样大大方方地找上前来。

    他似乎也没期待她的回答,自顾自地说道:“师姐,你从小就不愿屈居人后,和我较劲多年,直到我成为首座,师兄成为掌门,我以为你会同等地恨我们两个,没想到你会联合他杀我。”

    “那个玉佩,是你动的手脚吧。”

    曲心葇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要说什么。

    “可是,我已经不想听你的解释了。”宋谷风说完,毫不犹豫地砍下了她的头颅。鲜血迸溅,一道白光自她身体中飞出,却落入早已布下的天火烈炎。

    操弄火焰的人,最终死于火焰之中。

    滚热的鲜红溅了唐向丰满脸、满身,腹面是他自己的鲜血,背面是他师尊的鲜血,如今,他已是一个血人。

    他目光直勾勾地看着无头尸身倒下,张了张口,似乎发出无声的哀嚎,又似乎想要呼唤。脸上股股热流,却分不清那是什么了。

    宋谷风看了看自己的手——这是他方才重塑的身躯。

    他本来回到了闭关之处,找了一具无人之尸,准备二次离魂时将神魂转移其中,借机还原本来面目,顺便留下身体交还于她。

    然而刚要转移时意识就被拉入了奇怪的地方——她说是镜子里。

    在迷雾中,他被吸入了地面,睁开眼发现自己还在她的身躯里,她在用的这个。事已至此,他不能错过这一次重塑的机会,而且,这具身躯本身受了重伤,生机微弱,即将殒命。

    阴差阳错,他又和她换了一回身体。

    紫炎、天火、被有意无意引燃的烈火,城主府黑烟四起,不远处的房屋崩响声不绝,他看见火焰之后躺着两个熟悉的人,而有一个浑身缚满绳索、披头散发的怪物蠕动到徐晋州身旁,张嘴就要往脖子上咬。

    宋谷风一道法术将击退,门廊传来裂响,那人转瞬被倒塌的房梁砸中,他无波无澜地收回目光,看着廊下昏迷的两人。

    是她在意的人。

    宋谷风使了个法术,将两人和唐向丰放在一起,挪到一片开阔的空地上,用符阵和天火筑起严密的防卫——现在哪里都不安全,哪里都有妖魔,还有那些几乎可以无视法术和灵力的黑衣人。

    也是杀死他的那些黑衣人。

    不过,他已经找到了他们的弱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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