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是像往常一样,没太多激烈的情绪,极有耐心的配合着康复师和护工活动着残肢。

    枯燥的动作被分成了很多组,占据了他一天里不少的时间。一次又一次的换药,包扎着的纱布换了敷料,拆了线,消了肿,短短的残肢尾端最醒目的成了那条巨大的疤痕。

    伤口已经愈合了。

    他应该是痊愈了。

    并没有太久。

    生活的天翻地覆也不过月余。

    他的耐心的确是出奇的好,好得无论经历什么事,都能很快的说服自己会有好的结果。

    平和且稳妥。

    他们认识很多年了,她了解他的性子,很多的时候她甚至感觉他像是这个世界上的另外一个自己。

    她一贯被人诟病的逻辑怪、寡淡无趣、理智独立、冷淡与孤僻,在他看来可以说是熠熠生辉。

    她甚至以为他们相处得足够久,她会因为他与自己的相像而喜欢他。

    这个世界上也不会有如果。

    她与他的关系也不够特殊。

    她忙着工作。

    这期间多数时间他就得躺着,看着眼前的辅助环铁架子或者天花板发呆。

    他的护工热情的追问他与她的关系,他回答了很多次的同事不知道为什么就那么不可信。

    人在闲暇的时候会容易多想,他也没有例外。

    在一天里的大多数时间得静养的时间里,他二十多年紧绷的生活节奏自然而然的变得遥不可及。

    他有了充裕的时间去感受一切,一切并不美好的事情。

    她与他的交流也不多,寥寥数语,有时候他问她一两句,有时候则是她。

    她好多天没见过他了。

    对话框里的话统共也不多,最后一句是他问,“下雨了?”

    四小时前。

    已经是午夜,天黑透了,外面淅淅沥沥的小雨。

    “才发现。这么远你怎么知道?”

    “天气预报可以定位。还在工作?”

    “嗯。”她揉了揉干涩的眼睛,“你呢?”

    “疼。”他觉出了唐突,又道,“吃过药了。”

    “那就好。”她打着呵欠继续翻看资料,“这种真真假假的公司果然最累人?”

    他找了几个文件发给她,痛意袭来,难免就咬牙切齿,“这几个用得上。先看。”

    大约是实在难忍,他牙齿咯吱咯吱咬得很响,语音中摩擦出的声音十分难听。

    这种真切的痛意,她也不能切身感受。

    他对她吐露的只言片语,那些不美好却十分鲜活的存在。

    当然对她来说又并不相关。

    情绪会干扰自己的判断。

    她自然不至于对他过于关切。

    她是她。

    他也只是他。

    但她还是在看完了他发给自己的文件,天蒙蒙亮的时候还是安排了休息。

    十来天未见,并没有很久。

    她到的时候,他扶着支具站在床边,只是站着,寸步难行。

    他并没有很意外,看到她有了一点点笑意。

    不过十多天,他看上去更瘦了,瘦得她很陌生。他的脸色苍白中少了一丝锐气,倒是腰背还是直的。

    “怎么样?”她的招呼,官方得多少缺了些温情。

    “今天办手续,已经联系好了康复医院。明天会直接过去。”他神色还是少许疑惑,“还没弄清楚?”

    “对方既往的投资内容有点过于广泛。几个成功的案例也不太聚焦。”她习惯的对他道,“看着是东一榔头西一拐杖的,目前没找到重点。”

    “看看时间节点。”他随即又道,“分散不是关键问题,去看看吃到这些红利的时间节点。”

    还是熟悉的语气,平常得好似她只有大梦一场,一切都回在了原点,她与他生活的原点。

    他没有说太多,她也并不需要他太多的帮助。

    她瞥见他谈及这些时,眼中难掩的光彩使她一时晃了眼。

    他相貌并不十分出色,不熟悉时会看上去有点孤僻,不易亲近。他人缘并不好,住院期间来探望过的寥寥无几。

    她是与他相熟的,她看到他在谈及自己感兴趣的话题时神色会蓦然亮起,像是在黑沉沉的夜中闪耀的星光,原本平常的相貌也会增色不少。

    他消瘦得厉害,体力有限,没站多久就坐回了一旁的轮椅,得抬头才能看到她。这对他来说也是生疏的,他欣赏过她的清醒和果断,却从没有想过自己真的会幸运到因为她的果断而活下来。

    他本还有的一点点笑意,在肩上又乍然蹿过的触电感下又落了回去。拆了线,消了肿,他在护工为自己擦洗的时候看到了,左臂连着肩胛多半的皮肉被半数削去,连右肩的一半宽度都不到了。

    他自恃的冷静和坚定,在这时也败了,顾不得会让本来脆弱的伤处雪上加霜,他抓紧了残处,用力的抠了进去。

    疼痛盖住了疼痛,这才是可以他可以把握住的。

    他也冷静了,“幻肢痛。比之前更频繁。应该要一段时间。”

    她看到了他的动作,这或许会让他伤到自己。她没有追问,没有责备,没有关切,也没有让他解释。

    她和他很像,她知道他会有的矜持的骄傲。

    她根本帮不了他什么,那任何的安慰都毫无意义。

    失去会是一瞬间。

    也同样是一段漫长的经历。

    他自然比她更加清楚自己未来会面临的生活。

    他会一点点去遇到,一点点去感受,一点点的去失望,一点点的去感受失去,甚至是一点点将自己原本的信念崩塌,接着才一点点把自己找回来。

    在此期间没有任何她可以帮他承受的。

    他得经历的漫长的时间。

    她与他心照不宣的这样接受了。

    她帮他办理了出院手续,出院小结上的一长串诊断似乎在表扬着他的生命力顽强。

    他向她道谢。

    她对他说,“等你回来。”

    他点头。

    那改变他一生的事在社会新闻中被几个字写尽,“XX高速发生严重车祸,一人重伤,肇事司机逃逸未归。”

    人生便是这样,他并不属于焦点,即使对他来说深刻如此,也不过是外界宽泛的重伤二字。

    逃逸的司机在他已经可以用手杖走的时候才被找到。

    得知消息的时候。

    他申请了会面。

    司机在见到他左腿假肢时神色有了一些慌乱。

    他确定他们并不相识。

    他冷冷地看着司机,不多时道,“我需要他的配合。”

    “您先说,合理的要求我们会让他配合你。”

    “很简单,请他说:人还没死。怎么办?”

    司机眼神闪躲。

    他神色淡淡,只问,“合理么?”

    “当然合理。你说。”

    司机拒绝了。

    他有了一点笑,“一句话又当不了证据。怕什么?”

    即使是已经过去了很久,肇事司机打电话时的嗓音依然在他记忆中清晰的刻着。

    司机自然不可能因为一句话放松警惕,没敢再看他。

    站在身前的人,不过才三十上下,五官端正,身量瘦削,穿着件极普通的白T短袖,汗湿了左肩的衣袖颓然巴在了身侧。

    一丁点都没有假想中面对时会有的愤怒和指控。

    这样的平静却有些奇妙的压迫感,使其不敢直视。

    他自然也猜到司机的反应,转身道,“我需要告他谋杀,司机在事故发生现场曾经拨打了一通电话,通话内容是刚刚请他复述的内容。”他掏出手机找到了自己当时的通话记录,“时间节点应该在这个通话的前一分钟左右。通话记录及内容即使他删除了也可以根据时间从运营商那里调查到。”

    “你胡说八道,我不认识你!”

    “是的。我们不认识。”他登记了相关信息,没有回头,边往外走边道,“认不认识没关系,你只是有预谋的。”

    康复中心不算远,他没有叫车。

    他很久没这样走在大街上了。

    他走路样子还很奇怪,看的人很多。

    太阳照在身上温暖得他感觉有点不真实。

    他有很多话想找人说。

    说什么呢?

    一时间强大的逻辑好像也没法捋清。

    他有点失落。

    他在路边坐了。

    “今天称了,腿是8.2斤。”他给她发了消息。

    “好沉。”她问,“加上外包装会更重吧?”

    他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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