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一月有余,阿篱才从长梦中醒转回来。

    她看见熟悉的素纱帐幔,不觉怔怔地出了好一会神。

    青钰这丫头最是沉不住气的,一时间又是笑又是哭地扑过来:“姑娘,你终于醒了,这一个月真真担心死我了。”说着不住用帕子抹泪。

    阿篱起先不明白什么一个月的字眼,刚要开口问,才发觉自己的喉咙干渴地要喷出火来,只得嗓音嘶哑着吐出一个“水”字。

    她连着要了几杯水才将喉咙润得舒服些。青钰见她面色不似先前的憔悴,又吩咐了院子里的锦红和远翠去请老爷夫人来。

    “青钰,你方才说的什么担心了一个月”此时,阿篱方才反应过来:“我怎么在府里,不是应该和父亲母亲在岭西的老宅吗?”

    青钰的面色突然凝重起来“姑娘,你在老宅的第二日就昏睡不醒了。”

    阿篱这时方是听懂了:“你是说,我睡了一个月?”

    青钰点头。

    “是的,当时你怎么都叫不醒,老爷和医馆的白老、程老分别给你把脉,偏偏又说脉象平稳。”

    “后来老爷夫人和白老便带着姑娘你先行回府,程老前几日处理好岭西那边的首尾,明日也能回来。”

    “这一月来老爷日日在书房翻阅医书,夫人日夜里焦虑,心里和熬油似的。”青钰将这段时间发生的尽数说出来。

    这时外间传来响动,是父亲母亲一行来了。

    叶母进门便红肿着眼眶,向着阿篱伸出手坐在她的床弦:“我的篱儿瘦了这样多,现下可还用得下饭食?”

    “母亲这一问,我却饿极了,母亲,我已无事,莫要再担心了。”阿篱拿起身侧的帕子替母亲拭泪。

    “那就好,那就好。”叶夫人一面说一面转向青钰,嘱咐她将一碟子栗子糕端近前来,又吩咐她跑一趟小厨房备上阿篱最爱的水晶冬瓜饺和胭脂鹅脯。

    “先拿栗子糕垫一垫,只怕小厨房那边很快就好。”

    “父亲,这一个月让你们为我担心了。”阿篱就着母亲的手吃那栗子糕,望见父母二人眼下难掩乌青,想他们定是日夜悬心。

    “好在如今醒过来了,你母亲也能睡个好觉。”叶父抚掌道:“你这病确实古怪,我同泽漆到现在也毫无头绪,你那日同千帆他们出府可是遇着什么?”

    叶父口中的泽漆是医馆的白老,名泽漆。

    另一位程老,名厚朴。

    阿篱不愿提及自己遇到歹人叫家人担心,总归如今身体没有大碍,她摇头笑道:“不小心淋了阵雨,可能是我自小体弱的缘故,竟然一睡不醒了。”

    叶母奇怪道:“倒是没听千帆提到什么雨。”

    一时间小厨房将各样吃食抬进外间,众人便叮嘱阿篱先至外间用饭。

    向桌上看去,除了母亲让备下的水晶冬瓜饺和胭脂鹅脯,厨房又添置了酒酿清蒸醉鸭并一碗虾皮排骨莲藕汤,主食是小盅的清粥佐上些许风味小菜。

    因着盛暑未过,尚有一碟城中冰铺子买来的,冰镇地沁凉的酥山。

    阿篱不由觉得空寂许久的胃又迅速运作起来,父母一行见她实是饿着了,嘱咐她好吃好睡,只晚间去父亲的上房诊脉便可。

    待父母离开后,阿篱叫来青钰一起用饭。青钰自小与她一同长大,若论情分,比那个尚在牙牙学语的亲妹妹还要重。因此两人经常同桌吃饭。

    青钰也从不扭捏,挨着阿篱坐下后随意夹了一筷子道:“姑娘,你未醒的时候,家里还来了个老道,在前院吵吵嚷嚷着要拜见老爷,前院的小厮拦都拦不住,一路边走边唱,看起来神神叨叨的。”

    “哦?那见到父亲了吗,咱们家世代从医,与这些僧道又没什么缘法。”阿篱好奇起来。

    青钰方压下一口鹅脯:“不不不,这个老道寻的不像是老爷,倒像是姑娘你。”

    阿篱更好奇了,她连道观都未去过。每每母亲邀她去这些寺庙道观礼拜,她能推则推。

    怎么会有老道找她?她看着青钰,示意她快些接着说。

    “本来老爷并未理会这个老道,他便在内院里和老爷说,知道府上小姐出了状况,是特地来送平安符的。”

    青钰接着道:“其实姑娘的情况,便是府里很多下人也瞒着的。”

    “老爷见这个老道似乎知道什么内情,就留他用饭,想着问个究竟,结果老道只说什么‘因果已成,适时拜会’又拿出了一枚平安符交给老爷,急急忙忙地走了。”

    青钰边说边从怀中摸出一枚平安符递给叶深篱。

    阿篱接过那桃木符细细看了,符上篆刻古体的“平安”二字,是最寻常的平安符式样,又问道“所以老道特意来府中,就是为了给我送平安符?”

    青钰解释道:“那老道不是独身来府上的,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徒弟,说起来模样真真是好,剑眉星目,一张脸说不出的好看,就是太冷冰冰——”

    听着她越说越偏,阿篱连忙让她打住。

    青钰误以为阿篱是不信自己:“我看的真真的姑娘,若他是个女子,只怕和姑娘的容貌也是不相上下的……”

    阿篱只得向青钰飞去一记眼刀。

    “捡要紧的说。”

    “好吧,那老道还未走出二门,又命他的帅徒弟折回告知老爷,五日后请姑娘到江城驿馆一叙。”青钰望向她:“那会姑娘还未醒,老爷也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算算时间就是明日,姑娘,你要去吗。”

    江城驿馆正是江州最大的客栈。

    阿篱不答反问:“你说,这老道和他的徒弟来江州城专程为了送平安符?”

    青钰摇了摇头。

    住在江州驿馆里的,除了来往官员,富商巨贾这些掌权或者有财的,寻常贩夫走卒很难拿到驿馆的门引。

    这老道背后的道观定是颇有来历,但要说他们专程来送平安符,青钰觉得不可能。

    阿篱蹙眉道:“咱们与道士素不相识,明日还指不定有什么事缠身,船到桥头自然直吧。”

    青钰知道自家姑娘这是不想赴约,便止住这个话题。

    吃饱喝足之后,弟弟也赶来看了她一趟。

    姐弟俩叙了会话,阿篱便往上房让父亲替她诊脉。结果让所有人吃惊,她的身体竟比昏迷前还要好上许多。

    她怀疑在湖畔昏倒时,可能不单单是淋了场雨那么简单。

    诊完脉一时四下里都安置了,阿篱也回到了自己的浣花堂。先前睡了太久,又兼着晚间吃的实在是多,阿篱在床榻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干脆起身携了本古书至窗前读了起来。

    青钰看见里间的灯火复明,想着姑娘是睡不着,就过来陪她说话。

    阿篱见青钰前来,兴致起来,便也放下手里的书,拉着青钰出了房门。

    她的这间院落叫浣花堂并非是浪得虚名。正是仲夏之夜,院落里繁花世界,层层叠叠,晚间的花大多含羞带怯,不似日间里张扬肆意,再披上一层月纱,似乎身处迷离朦胧的瑶台仙境。

    青钰边和她说着远翠这丫头近日又犯了什么蠢事,边折下一支半开未开的木芙蓉替她簪在发间,阿篱坐在院中的石几上静静听着。

    她再度想到英沅湖畔的事,心念一动,同青钰问道:“石矶道的那方英沅湖可有什么来历?”

    青钰怪道:“姑娘竟然忘了?咱们幼时不是听山中童子说过。”她接着回忆道:“听说是当日帝舜死于苍梧,其妻女英去寻,路过此湖休憩,再醒来发现已经到了沅水,所以才叫这个名。”

    此时阿篱已经净了面,一张小脸白嫩细腻,未施粉黛。幼时许多事她都只剩模糊的印象,她蹙眉想着这个故事,似乎同阵雨关系不大。

    院中的月下簪花仕女图早已看呆了远处的某个人……

    浣花堂东南角最高的那间屋子的屋顶上,此时正斜倚着一男子。

    一手撑首,一手携壶,腰身笔挺劲瘦“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一张清逸隽秀的脸上竟生了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更显形貌风流。

    他正是江湖上有“不落觞”之称的好饮侠士,至于他的真实身份,世间并无几人知晓。

    阿篱并未感知到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主仆二人在这静谧月下,似是将这一月未说的话说个尽兴,直到三更天方才回房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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