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瞧着她的脸颊漫过红晕,像英沅湖初见时烟雨迷蒙中的菡萏。

    萧衍开口道:“怎么站在这么腌臜的地方。”

    “嗯?”他盯着她的脸,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人,好在她并未受伤。

    萧七此时正隔着袖口的衣料抓着她的手腕,阿篱的心突然“砰砰”地跳动,似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还与她表现得关系很亲密?尤其是那个“我”的自称,只有江州他醉酒那次听过,难道醉酒时候的事情他都记得了!思绪流转间她只觉脑袋越发滞涩。

    低沉的嗓音如同轻飘飘的羽毛滑过阿篱的心尖。她这时发觉得两个人挨得实在太近,不动声色地扯回自己的袖子:“多谢萧公子,是这位姑娘与民女有些交情,民女不忍看她被责打。”

    严楷端居车厢内,眸光散淡地睨着下首,有小厮一直替他打着厚重的幕帘。他一时判断不出这位身着暗墨色锦袍的不速之客是何身份,然而这整个长安城的王公贵族没有他报不上名号的。既如此,眼前的男子想必多半是商贾出身。

    他释出自己高居上位的威严道:“丹娘乃本世子府中妾室,本世子自然想责便责,想打便打,哪容得你这起宵小置喙。至于这位姑娘。”严楷话音一转对着阿篱“方才本世子抬举你了,若我强要你入府,怕是你们那老监正不敢不应。”

    严楷说完盯着萧衍的脸,玩味地看他如何逞强将人从他眼皮子底下带走。

    “大梁律有不可私下乱用刑罚一条”,萧七的语气辨不明情绪:“若有错,便带去大理寺纠察,况且此事与叶姑娘毫无干系。”

    严楷仿佛听了段好笑的笑话:“竟不知你这竖子是何身份,敢教本世子做事,本世子只会怜惜娇花一样的女人,对不知好歹的野夫可从来不心慈手软。”

    萧衍闻言冷眼瞧了这个严府的草包一瞬,严楷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小腿直窜到后腰,登时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过于咄咄逼人了。

    随后见面前的男人状似无意地拨动指上的玉扳指:“陛下数月前召本王回宫,想必无需通传与严公子知晓。”

    严楷咕噜一声从车架上溜下来,拜伏在地,身体尤自哆嗦个不停,上下牙磕碰到一起,他也顾不上疼:“不知,不知是哪位殿下亲临,卑职有眼无珠冒犯至此,乞殿下饶恕。”

    阿篱原本在一旁望着萧七暗想:他这是路见不平了?随后突然意识到刚刚的大人称呼他“殿下!”怪不得他在江州敢插手四殿下的事,阿篱自觉双腿发软,也要跟着跪下去,萧衍眼尖地抬手将她扶稳。

    她探究地凝了萧七一瞬,两人眸光相接时,阿篱迅速避开,脑海一片空白。

    一时间车架边家丁仆从跪伏一片,萧衍略过了严楷的话头,只想尽快了结了这件事:“严世子将缘由说来听听吧。”

    “是!”严楷身子一抖,组织了一刻言语便道:“丹娘瞒着府里,与她曾经有过婚约的小郎君私会偷情,下官,下官自然是又气又恼,才做出当街责打她的糊涂事。”

    阿篱知晓丹音是个斯文安静的,不信她会做出这种事,便询问萧衍道:“殿下,不如听听丹音怎么说。”

    萧衍点头。

    丹音的声音依旧是悄声细语,带着委屈的沙哑:“今日确实见了曾经有过婚约的丁浦,只因民女家中获罪,婚约已经是不作数的,所以去聚贤楼归还信物。”

    萧衍道:“严世子可听清楚了。”

    严楷跪在地上连声应道:“清楚了,清楚了。”

    阿篱蹲下身拉住了丹音的手,小声同她道:“若你受了委屈,可以到校礼监西下房寻我,我那随时欢迎你来。”

    丹音对着她粲然一笑道:“叶姑娘,丹音没有什么委屈的,其实严世子他平日对我很好。”

    “而且今日的事我也有错,我不该私下见外男的,世子生气是应该的。”

    “叶姑娘,丹音知晓你为了我好,今日多谢你了。”

    阿篱忖度她的话,不明白她亲眼所见的这些怎么能被丹音称得上“很好”。

    “好了,我们走吧”萧衍俯下身自然地扣住阿篱的手,将她拉离了这块“腌臜的地方”,他的步子跨的大,阿篱小跑着将将跟上他的步伐。

    凉风扫过街面,铅云铺满天地,梧桐叶打着旋从几人脚边拂过。

    阿篱越来越跟不上他的步子,忍不住出声:“殿下要带我去哪。”

    身边的人没有理会她,拉着她的手倒是松开了。

    阿篱不敢隔得太近,也不敢隔得太远,保持着她自以为不远不近的距离默默地在萧七身后跟着,等着萧七给她一个“要去哪”或者“你可以走了”的答复。

    但是男人一直默不作声,没有得到他的首肯阿篱也不敢擅自做主。

    雨前的凉意和着风灌进颈子间,她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之前的纱笠沾了灰土,青钰将自己的纱笠换给她,悄声问她:“姑娘是不是觉着冷。”

    “还好。”

    话音刚落,前面的男人步子一顿,折转回身轻握了下她的手,“还好,还不算冷”。又招呼照影吩咐道:“驾马车来。”

    面前的这辆马车全然不似阿篱先前见过的,车盖呈穹窿状抬升,车厢侧窗密布缕孔网眼,厢门雕着的兽面纹内嵌黑耀石,车架远远高于她先前所见的那些。

    萧衍踏着脚凳先行进去了,阿篱摸了摸自己饥饿的肚子,鼓起勇气道:“殿下,若没有其他的事,民女先回校礼监了。”

    结果未待她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被萧衍提进了车厢。

    饥饿逐渐影响她的情绪,阿篱极力地安抚自己隐隐生出怨怼的心:这可是七皇子,惹不起躲不起,更得打出十二分的小心顺着他来。

    可是坐在宽敞的马车内,她愈发觉得这车行的真是平稳,不禁让人想直接在车厢里用饭。她的余光瞄到萧殿下的手边,那似乎还有张案几,嗯?车上设案能做什么呢,总不至于真是用饭的吧?

    她复又轻叹了口气,萧殿下明明在酒肆里还很冷淡,怎么一会功夫好像又回到江州的那一晚了,那他到底记不记得那晚呢?她偷偷看向坐在正首的人。

    萧衍也正抬眸扫了她一眼,见她一副心虚的表情,鼻间轻轻“哼”了一声,顺手抽过车壁龛笼里的一本书在案上翻阅起来。

    阿篱被这记眸光盯得脊背发凉,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萧七皇子似乎在生气?

    她不明所以,悄悄用手摸了下鼻尖,宽敞的车厢内此时不知怎的逼仄的要命,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萧昭带你来长安的?”

    “是。”

    “来了多少时日了?”

    “半月余。”

    “住在何处?”

    “校礼监内舍。”

    “修的什么课?”

    “针工。”

    答完便听得萧殿下一声哂笑。

    阿篱暗自安慰自己,他又不知晓自己绣活如何,所以方才肯定不是在笑她。想必是看的书有些许好笑之处?

    气氛倒是乍然松快下来,她大着胆子问:“殿下可否告知,方才那位大人是什么背景?”

    “哦?所以你连对面的身份都不知道就贸然替别人出头?”萧衍语气中不乏奚落:“那是太仆寺严家,人是严府大公子严楷。”

    “是民女思虑不周,多谢殿下告知。”阿篱略感心虚,她何止是思虑不周,以后断不能这样冲动行事,没得让上京的纨绔戏谑一番。

    “你这是不自量力。”萧衍一句话撂下,车厢内气氛又冷了下来。

    阿篱索性缩起脖子:“殿下教训的是。”

    “……”萧衍想起那个前尘往事里的,不论有理没理总爱与自己胡乱掰扯的姑娘,那时用了许久才改掉她这幅谨小慎微的做派。

    不行,虽然她现在这幅模样很乖,但是做错了事还是得敲打几句。

    萧衍冷声道:“下次行事前要考虑后果。”

    “若有拿不准的便不必做。”

    “实在想去做可寻我帮忙。”

    “本王那只乌鸦名唤渡渊,不如就留在你身边,好叫你方便寻我。”

    阿篱听得这倒豆子似得一通话,还未及消化完,身体的反应立马实诚地果断拒绝了“别,还,还是留在殿下身边吧。”

    那只乌鸦她总觉得通晓人性,有这么个鸟整日跟着,无形中好似时刻被人监视着。

    幸而萧衍没有继续坚持,只是冷冽的嗓音略有不耐:“那便去今日的同福酒肆找人递话,嗯?”

    “民女记下了。”虽然起身拜谢了面前的人,阿篱可没真打算与他再有牵扯,毕竟她现在名义上属于四皇子带来的人。

    接下来便只余沉默萦绕在车内。

    直到不知为何马车止住了,一只窄细的竹筒从车外递进来,阿篱偷偷抬眼瞧了瞧,一支翡翠色的青斑竹筒,一端缠着碧色的丝线。

    萧衍接过竹筒便道:“不巧,现下有事要办,不能一同用饭了,送你回去吧。”

    阿篱内心总算稍得松懈下来,原来萧七是计划带她去用饭,不过幸好他被其他事情绊住了,鬼知道对着这么个冷面皇子,她夹菜的手会不会抖成筛子。

    到了校礼监,照影将二人送到偏门,忙不迭地作了一揖道:“姑娘,属下不得不多嘴一句,那严楷满京城都知晓他眠花宿柳,姬妾成群,姑娘今日抛头露面地在街上与他说话,怪不得殿下会生气。”

    青钰听了这话面色冷下来,没忍住揶他道:“照影大人这话真奇怪,我们姑娘是四殿下带来的,做什么事情,也累不及七殿下的名声,七殿下冲我们姑娘生气,好没道理。”

    阿篱急忙止住她:“青钰,七殿下也是你能指摘的。”

    照影见自己反而弄巧成拙了,七殿下的要紧事还在身后等着,又耽搁不得,便有些语无伦次:“哎,不是,属下的本意是……属下不希望姑娘误会,哎,属下给姑娘赔个不是吧。”照影撂下道歉便急匆匆地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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