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雨悬檐,雨幕中点点宫灯莹莹闪烁。琼华殿华照满室,幡旄光影,阿篱初次参与皇家夜宴,觉得除了拘束还是拘束。

    她坐在萧衍身边,两人在大殿的西南角,离大殿屏门不远。

    这是皇帝为嘉奖萧昭解交趾之困特设之宴,段觞与萧昭同席坐于陛下近前。席间除却皇子公主并后宫几位妃嫔,还有亲近大臣携家中女眷参宴。

    阿篱环视一圈,发现萧衍似乎是皇子中最不受注目的那个。

    除了最得宠的四殿下,三皇子与五皇子皆在圣驾不远处安坐。另有几个小皇子与母妃同席,看起来其乐融融。

    大殿下倒是与萧衍同在西南角,然而有大臣同他频频举杯,显得臣门如市,更何况大殿下在北境有实实在在的兵权。

    她偷偷瞄了几眼萧衍,只见他慢条斯理地吃着面前的一碟子团糕。虽然面色如常,可从景明宫的书房到这间大殿,萧衍一直未理自己。

    歌舞声乐换了几轮,杯盘金盏几度更迭,宴已逾半。

    从阿篱的位置看不清上首宝座上的陛下,倒是能听得清陛下对段觞的赞赏。

    皇帝不光赏赐他位同二品大臣的永业田面积,外加黄金白银玉石珠宝无数,甚至有意将宠爱的公主许配于他,另赐与他“长安君”封号。

    凡此种种,赏赐的规格已大大超过平交趾之乱的功绩。明眼人都能瞧出来,皇帝这是要替四殿下寻一位得力辅臣。

    段觞不卑不亢地拒了原先裁定的赏封,只求赐他一物。

    “在下只求昭宁坊安平巷一处宅邸。”

    上首的皇帝倒是爽快恩准。

    一旁的萧昭何尝不清楚不落觞的心思,他紧紧捏着玉盅盘算着如何将叶氏女抢夺回来,这样不落觞才能长久为他所用。

    此时殿内妃嫔多已离席,老臣始议今秋水患之事,京西汾水暴涨,秋田半数恐为风雨俱损。

    而距京百二十里外的河东郡旱地焦枯,河水断流。为今之计只有穿渠引汾灌溉龙门、宝鼎,直至河东地界。

    修渠耗财,更耗人。水过一石,泥沙数斗,这渠要边修边挖。

    如今京中能治水之人更是寥寥无几,众臣商议许久无果,一直默默吃东西的萧衍忽然起身荐了一人。

    这人正是杜谕,杜谕所辖漳州水网密布,于水患治理颇有经验。

    只是殿内无人听过这个地方通判,对其能力难免有所怀疑。又因为人是七殿下举荐,虽则私下里众人对七殿下的才识十分肯定,但是宝座上的那位对七殿下似乎多有疏远,是以众人一时举棋不定。

    话题很快转换至拨银并地一事,也就是萧衍日前同户部牵扯的并购富户手中田地一案。此事阿篱多少了解些,因此细细地去听大臣们谈话。

    原来此事已不限于京郊土地,而是由司农寺牵首,天下广推屯田。户部对此给出的预计是:河西预收二十六万八十八石,陇右预收六十六万九百二石……天下共计百九十一石。

    阿篱再度看向萧衍,却见他仍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面容,她拿手肘碰了碰他,指向身后的屏门。

    “我去更衣。”

    “嗯。”他示意两名女使跟上阿篱。

    殿外大雨仍未停歇,阿篱沿着朱漆的游廊方路过四屏宫灯,一名宫女拦住了她的去路。

    “叶姑娘,我们娘娘有请。”

    “你们娘娘是——”不待阿篱问完,她听见前方假山石后方传来细细地呜咽之声。被绑架那晚的记忆蓦地闯入脑海,她霎时双腿一软,身后的女使梅见及时稳住了她。

    好在大雨阻隔,她没有冲动地冲出雨幕看看假山石后到底是谁,转而同宫女道:“带路吧。”

    宫女将她带至杨妃的棠梨宫。

    原来是杨芝听杨妃说,她在琼华殿的席间颇不自在,便请她往后宫中疏散一番。

    同杨芝在厢房叙了好一会子旧,棠梨宫院外有内侍通传:“皇后娘娘有请。”

    皇后是四殿下萧昭的生身母亲,同皇帝有青梅竹马之谊。因此萧昭自小便是皇帝最为关注的皇子,也自然成为皇帝最属意的太子人选。

    现下已经入夜,雨势又急,众人正不解皇后宣杨妃作甚,听得内侍补充道:“皇后娘娘请的是宫外的那位叶姑娘。”

    皇后之命耽搁不得,阿篱跟着内侍往皇后的凤仪宫去。

    凤仪宫与棠梨宫相隔不远,阿篱摸不准皇后忽然传召自己所为何事,只能先支派女使梅见回琼华殿告诉萧衍。

    凤仪宫兽脑香炉内燃着安神的沉香,阿篱候在偏厅,皇后这边却迟迟没有下文。她都开始恹恹欲睡了,少不得又是拍脸又是捏耳垂地强打精神。

    说起来若不是点着那安神的沉香,她也不会困倦的这样快,不愧是皇宫中上用的东西,效果实在太好。

    在她不住地点头如啄米之时,屋门忽然被人大力撞开,雨水的潮气瞬间灌进屋内。阿篱惊讶地看着一袭红衣的不落公子闯进来。

    “你,你怎么来皇后宫里了?”她问来人。

    然而并未有回应。

    段觞的状态很不对劲,他的呼吸重得厉害,面颊浮着红云,抬眼触及面前的阿篱时,一张脸痛苦地皱缩起来。

    阿篱发现他额上渗出冷汗,牙关紧咬,似乎极力隐忍着什么,甚至离他还有些距离都能感受到他周身的灼热。

    “你发烧了?”她不认为段觞这是喝醉了酒,毕竟他可是千杯不醉的不落觞。

    “你,走!”段觞这两个字是从牙关中挤出来的,他处在理智即将崩塌的边缘,难保接下来会做什么事。

    阿篱决定听他一言尽快离开,此时的段觞已经双目猩红,她想到那个可怕的可能性。

    一刻钟前的琼华殿内,萧衍接到阿篱被请去皇后宫中的消息,起身离开大殿。

    同样的,他也在假山石附近听见那若有似无的呜咽,示意照影揪出山石后的人。

    是一名宫里的小内侍。

    内侍被他周身冷冽的气息慑住,老老实实地交代出自己为何而哭。

    原来方才的大宴后阁子里,小内侍奉公主之命,在不落公子的酒盅里下迷情之物,此事被四殿下撞破。小内侍为公主办事不利,四殿下也不会放过他,他自知命不久矣,便躲在这山石后面哭。

    照影问:“那下了药的酒送去不落公子面前没有?”

    小内侍跪地再三保证道:“因为事情败露,酒并没有送过去,只是四殿下说不会放过奴才。”

    萧衍同照影道:“稍后将人送出京城,先去接她。”

    萧衍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幕被殿内屏后的大殿下萧仁尽收眼底。

    萧仁此前从未关注过这个被众人刻意忽视的皇子——他的野心从来不允许他关注无关紧要的人或事。

    比如这次抵京,他除了要测探四殿下幕后的爪牙势力,还为了寻一个人。

    这人他数月前方从江州救出的程厚朴口中得知。

    这人便是程厚朴在江州所待的医馆本家的大女儿,名唤叶深篱,八月上刚被萧昭从江州带至长安。

    最重要的是,她能解出《梅山图》。

    萧仁望着一袭玄衣的萧衍,莫名觉得这个皇弟不似表面的文园病渴,云淡风轻。

    顿了一顿,萧仁收敛气息,紧随萧衍其后跟上去。

    阿篱和云府的女使浴兰二人沿着凤仪宫的连廊向外跑,二人需避着宫人,故而难以快速逃出去。

    她一面希望一出这座宫门就看见萧衍在外面等自己,一面摸不准萧衍是不是继续不愿搭理自己。

    凤仪宫实在广阔,阿篱她们不敢走人多的门厅,只能曲折往复地向外绕。雨水在地面上聚成股股水流,她的衣摆早已经湿透。

    二人转过一道亭子,发现前方再无可以遮雨的连廊。

    “算了,看来这场雨是逃不掉了。”阿篱叹气道。

    浴兰解下自己的坎肩替她稍微遮掩着雨,然而收效甚微。二人此时终于来到出凤仪宫的一处角门。

    角门守着数名内侍,想从她们眼皮子下面溜出去绝无可能。

    阿篱四下看了一遭,发现挨着西侧的墙根有一株两人合抱的连理柏,那柏横生枝节,似搭出条云梯直上宫墙。

    她戳了戳浴兰,指向连理柏的方向:“我们走那处。”

    “姑娘不可,宫墙太高了,从上面栽下去只怕摔坏了人。”浴兰阻拦道:“我们还是等殿下赶来相救。”

    阿篱苦笑道:“殿下今日生我的气不一定会来。”

    “皇后娘娘只怕已经发现我不在那偏厅了,万一阖宫搜检我们躲不了多久。”

    到现在为止,她虽看不懂皇后为何要留她在偏厅,可从段觞撞门而入的那刻起,她便直觉等着她的绝不是什么好事。

    沾了雨水的柏树万分湿滑,阿篱小心翼翼沿着枝丫攀至高墙,墙外景物在夜色中看不真切,只模糊分辨出一个精巧的园子。

    好在外墙挂着整面墙的凌霄花藤,顺着那藤摸下去的过程还算顺利。

    不想整个人方落地,便听见宫内传来内侍急促的跑动声,大概是皇后拨人在寻自己。

    浴兰还骑在那高墙上不敢向下滑,阿篱甚至看见院内的烛火光亮映红了浴兰半侧的脸,二人皆是大气不敢出。

    她在墙下向浴兰打着手势,示意自己定会接住她。浴兰索性眼一闭心一横往下溜,结果一片翡翠瓦当被她碰下来,正砸在墙根瓷釉长方牡丹盆上。

    清脆的碎瓦声穿透单调的雨声,清晰地叫院内院外的人都把心一提。

    阿篱拉上浴兰便沿着石子甬路往琼华殿方向跑,她们翻出来的这处角门几乎在凤仪宫的最后首,别说琼华殿,便是凤仪宫的正门都得跑上好一会。

    终于,在接近凤仪宫正门的直道上,她看见那雨中撑伞缓缓走来的人险些落下泪来。

    萧衍一眼瞧见雨中跑得跌跌撞撞的小姑娘,他呼吸一滞,剑眉紧蹙,暗自催动内力,只消一瞬便来到阿篱面前。

    萧衍瞧着紧闭的凤仪宫宫门将人揽在怀里:“发生何事了?”

    照影这时跟上前替二人举着伞,“主子,雨太大了,还是先回去吧,叶姑娘怕是冻坏了。”

    “嗯。”

    阿篱确实冻坏了,但她这会窝在萧衍的怀里,想到他这半日的冷淡,泪水不争气地糊了满脸,和方才淋的雨水混在一处。

    她委屈地缩着脑袋,将那不知是雨水或是泪水尽数蹭在萧衍的衣襟上。

    萧衍只得将人抱着朝太极门外走。

    萧仁此行可以说是完全的意外之喜,他在听见照影说出“叶姑娘”的时候连呼吸都变轻了。

    七弟的这位待嫁小女郎他在东麟王府遇过一回,那时完全没有将她与江州的“叶深篱”联系起来。

    一方面他未想过与四弟有关的女郎会同七弟有婚约,另一方面,程厚朴给他的画像——除了身量,其余皆与这位女郎不甚相似。

    他在京中靠那画像遍寻多日无果,没想到人一直在他眼皮子底下。

    这也怪不得程厚朴,毕竟待字闺中的女郎,外男难得一见其样貌。

    回到景明宫,萧衍一路将人抱回寝殿。

    可以说阖宫的人都瞧见她是被抱回来的,阿篱此时羞愧地不敢抬头见人。

    萧衍吩咐女使替她添水梳洗,熏笼内也拢上了热炭,他自己则脱去沾了雨的外氅,仔细地拿帕子替她擦着脏污的手。

    阿篱觉得萧衍怕是不会主动开口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你不生我的我气了吗?”

    萧衍并未回答她,只是拿手指摩挲她的指腹,另一只受伤的手垂在一侧,似乎不愿让她看见。

    须臾外间有人叩门,接着传来照影的声音:“主子,内侍已经送出宫了。”

    “嗯。”

    阿篱以为照影的话已经回完了,她正要开口,没想到又听见照影接着道:“主子,大殿下在外书房等你。”

    “好。”

    萧衍转身要走,阿篱忙上前拉住他:“先把药换了。”

    她握住萧衍受伤的手,解释道:“方才淋了雨,我替你换完药再去书房,很快就好。”

    阿篱娴熟地替萧衍重新包扎,那掌心两道一寸长的伤口似乎是利器割伤。

    她小心地给纱布打上平结,眼底满是心疼地嗔怪:“下次小心些,这样深的伤口作甚么还要使力抱我回来。”

    “还好。”萧衍终是应了她的话,他欺身拥上来,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道:“等我回来。”

    阿篱目送着他出门去,正巧女使将热水备好。她便舒舒服服地沐完浴,捧上一本书边看边等着萧衍。

    那书她还未翻两页,又有人叩门,她以为是萧衍回来了,扬起尾音欢快道:“你这么快呀!”

    没想到女使启开门,外面站着的却是大皇子。

    阿篱双手捧着书呆在原地,大皇子不是应当在书房吗?他怎么进的内院?他在这那萧衍去见的谁?

    混着雨丝的凉风从廊下“呜呜”地呼啸而过,吹动她手中的书“哗啦啦”地翻页。

    阿篱回过神来,从女使手中接过素锦披风,徐行至萧仁面前行礼道:“大殿下深夜至景明宫内院,似乎不合礼数。”

    萧仁凉凉一笑,信步走进正堂,坐于上首的黄花梨圈椅上。

    “本王只问两个问题。”

    阿篱立于门扉处,凉风不住地往室内扑,她想阖上门,碍于大殿下还在又只得忍着寒风。她只希望萧仁尽快说完话离开。

    “殿下请问。”

    萧仁问:“萧昭为何带你来长安?”

    第一个问题就叫阿篱在心内翻起了白眼,她想指着萧仁说这可不是拜你所赐,程老要不是你的人,四皇子至于忌惮叶家阖府吗?

    萧仁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似得补充道:“以萧昭的性格,应当是不留后患才对。”

    阿篱冷得脊梁骨都在打颤,她回望着上首的大皇子,忖度他对于自己的了解有多少,好一会她回道:“不落公子与父亲交好,是不落公子替府上求的情。”

    “怪不得。”萧仁满意地颔首,接着问出另一个问题:“若我想将你带回北疆,你可愿意?”

    阿篱不敢置信地看着提出问题的人,只见他容色如常,深色肌肤在一侧烛火映照下泛着古铜的色泽,仿佛方才问出的问题像今日天气如何一样寻常。

    “回殿下,不愿意。”阿篱斩钉截铁。

    没想到萧仁肯定道:“你会去的。”他接着补充道:“看在你替我解惑的份上,本王便提醒你一事,萧衍方才被他的仇家带走了,本王这个皇弟也不简单呐!”

    什么?!阿篱只觉得浑身气血逆流。

    萧衍的仇家,目前她知道的只有无花门,是无花门的人带走了他吗?可他不是说过无花门奈何不了他?难道是寡不敌众?

    萧仁此时从圈椅上起身道:“本王知晓他们的动向,可以带你追过去。”

    阿篱分外畏惧大皇子,更不欲继续同他有交集,她朝他一拜:“不必麻烦殿下,殿下告知方向即可。”

    萧仁嗤笑:“本王意已决,再说城门已经下钥,没有本王你也出不了城。”

    他快步向堂外走,经过阿篱身侧还不忘提醒道:“姑娘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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